黛玉那天从船只抵达,上岸时,早已经有荣国府派来的轿子和拉行李的车子在等候了。
黛玉之前常常听母亲说起,她外祖母家与别人家不同。随船所见的这几个三等仆人妇女,她们穿着打扮和吃的用的东西,都不是平凡人家能做到的,可见外祖母家里更是不凡。于是自己便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走一步路,生怕做错了被别人耻笑。
黛玉坐上了轿子,进入城中,从纱窗向外看了看,这里街市繁华,人潮如织,与别处是不同。又行进了一段时间,忽然看见街北蹲着两只大石狮子,三间兽头大门,门前有序地坐着十来个衣着华丽的人。正门却没有开,只有东西两旁的门有人进出,正门上有一幅匾,匾上写上“敕造宁国府”(敕chì造:皇帝让建造的)。黛玉想:“这必然是外祖家的长房了。”
想着,又往西行,没多远,也见三间大门,这便是荣国府了。却不从正门进,只进了西边的角门。那轿夫抬进去,走了几步,在转弯处,便放下轿子退了出去。后面的婆子们都已经下了轿,赶到前面来。另外又换了三四个衣着体面的小厮(小伙子,佣人),又抬起了轿子。一众的婆子们步行跟着轿子,来到一扇垂花门(院子里雕花的门)前,落轿。小厮们退出去,婆子们上来,掀开轿帘,扶黛玉下轿。
黛玉扶着婆子的手,进了垂花门,院门两边是环抱的走廊,中间是穿行的厅堂,厅堂正中放着一个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屏风。绕过屏风,是小小的三间厅,厅后就是后面的正房大院。正面五间上房,都是雕梁画栋,两边是穿山游廊厢房,挂着各种鹦鹉、画眉等鸟雀,几块大岩石上,坐着几个衣着鲜艳的丫头,一见她们来了,便都忙着笑脸迎上去,说:“刚才老太太还念着呢,正巧就来了。”于是听见人回话:“林姑娘到了。”
黛玉刚进到房门时,只见两个人搀扶着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太太,向黛玉迎了上来,黛玉知道这是便是她的祖母了。正要拜见时,就被祖母一把拉进了怀里,叫着“心肝儿肉”的大哭起来。当场所有人,无不深受感触,都掩面哭泣着,黛玉也哭个不停。一会儿后,大家慢慢情绪恢复平静,也劝住了两人。黛玉这才正式行礼拜见了外祖母。
这外祖母便是冷子兴所说的史太君,贾赦贾政的母亲。
当场,贾母向黛玉一一介绍道:“这是你大舅母,这是你二舅母,这是你先(去世)珠大哥媳妇珠大嫂子。”黛玉一一行礼拜见过。贾母又说:“把姑娘们都请来,今天有远客才来,可以不必去上学了。”大家答应后,便有两个人去了。
不一会儿,只见三个奶妈和五六个丫鬟,簇拥着三个姐妹来了。第一个,中等身材,微有肉感,脸腮泛着浅浅的荔枝红,肌肤洁白而富有弹性,温柔沉默,看上去让人感受很亲近。第二个,身材高挑消瘦,鸭蛋脸,眉眼俊俏,顾盼神飞,文彩精华,清朗不俗。第三个,身型还没有长成,尚且年幼。穿着打扮,三个人都是一样的。
黛玉连忙起身迎上来行礼,互相介绍过后,大家都坐下来了。
丫鬟们端上茶来,大家一起聊着天,说起黛玉的母亲是怎么得的病,又是怎么治疗的,怎么办理后事的。贾母不免又伤感起来,说:“我这些儿女里,最疼爱的只有你母亲,如今竟先我而去了,却连最后一面也没见到。如今见了你,如何叫我不伤心?”说着,把黛玉搂在怀里,又呜咽起来。大家都忙着安慰,这才稍微止住了。
大家见黛玉年龄相貌虽然小,但是举止言谈不俗,身体面庞虽然怯弱如柳,却有一股自然风范,便看出她有些虚弱,正气不足。问道:“姑娘常服用什么药呢?有病为什么没有当时治好呢?”黛玉回答说:“我一直以来都是这样,从会吃饭起就开始吃药,到如今都没断过,请了许多的名医,都没有效果。我三岁时,听说来了一个癞头和尚,说要度化我出家。我父母肯定不愿意。他又说,既然舍不得,只怕是姑娘这病一生也不会好了。若想要好起来,除非从此以后都不能哭;除父母外,其他外姓亲戚朋友,一概不见,才可平安度过这一生。疯疯癫癫的,说了这些奇怪的话,也没人理他。如今还是吃人参养荣丸。”
贾母说:“正好,我这里正在配药丸呢,叫他们多配一种就是了。”
贾母这边话还没落音,只听到后院有人笑着过来了,说:“我来迟了,没有迎接远客!”
黛玉在心里奇怪地想:“这些人个个都恭恭敬敬,收气屏声,这个人是谁?怎么放肆无礼?”这时,只见一群媳妇丫鬟围着一个人从后房门进来了。这个人打扮与别的姑娘不同:一身彩绣辉煌,像个神仙妃子。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戴着赤金盘螭璎珞圈,裙边系着豆绿宫绦玫瑰色双鱼图形的玉佩,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裉Ken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穿翡翠撒花洋绉裙。一双丹凤眼,两弯柳叶眉,身材苗条,体格风情万种,脸庞粉嫩却有一股不经意的威风,红唇欲滴没开口就先听见了笑声。
黛玉忙起身接见。贾母笑着说:“你不认识她,她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一个泼皮破落户(泼辣无赖),南方叫‘辣子’,你叫她‘凤辣子’就是了。”
黛玉正不知如何称呼时,只见一众姐妹们都忙着告诉她,“这是琏嫂子。”黛玉虽然不认识,但也曾听母亲说过,大舅舅贾赦的儿子贾琏,娶的就是二舅母王氏的侄女,从小当男孩教养的,学名叫王熙凤。黛玉连忙陪笑行礼,叫“嫂子”。
王熙凤牵起黛玉的手,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番,依然送回到贾母身边坐下,笑着说:“天底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我今天算是见着了。况且看这全身的气派,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竟是个嫡亲的孙女。怪不得老祖宗心里想着,口里念着。只可怜我妹妹这样命苦,怎么姑妈就去世了!”说着,便用手帕擦起了眼泪。
贾母笑着说:“我才好了,你又来招我伤心。你妹妹远道而来,身体又弱,也才劝住了,你就别提这些事了。”
王熙凤听了,转悲为喜,说:“正是呢。我一见到妹妹,一心都在她身上,又是喜欢,又是伤心,竟然忘记了老祖宗,该打,该打!”
又连忙牵起黛玉的手,问:“妹妹几岁了?上过学吗?现在吃什么药呢?在这里不要想家,想要什么吃的、玩的,只管告诉我,佣人不好,也只管告诉我。”一面又问婆子们(年龄大的佣人):“林姑娘的行李东西搬进来了吗?带了几个人来?你们赶紧打扫两间下房,让他们去歇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