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除滤镜的怀乡

文字有毒。

毒在它会穿戴漂亮的外衣,并且粉饰太平。

在四十多年的记忆过滤之后,童年的太阳明晃晃的,岁月静好,无忧无虑:吃得饱穿得暖,父慈母爱,姐友弟恭,叔婶亲切,邻居和睦,爷爷奶奶安康幸福⋯⋯

其实不然。

说是童年的阴影会留下深刻的烙印,对人产生一辈子深远的影响。

我有两个堂房的姑姑,都招了女婿。外来的人最看得清一个村子的人性,他这样评价:低下里的人,看看像死个,其实么奸个。

我不知道他这句话的出典,但里面包藏着蔑视、被背叛后的不屑、厌恶等等情绪。

这位堂姑父曾经在外当兵,是空军,他算是见多识广的人。我小的时候,会从姑姑那里看到稀罕物件,什么皮拖鞋,还有飞机上的那种铜版纸杂志,里面各种风景和现代化设施的照片。那些照片代表的是一个遥远的世界。

“怀乡团” 是叶开先生发起的一个文化活动,要到乡村去寻找些什么。

在我儿时的记忆里,有很多不美好的东西,比如贫穷、落后、封闭、愚昧、懒散、守旧、不思进取、人与人之间的隔膜⋯⋯

小时候,是物质极其贫乏的年代。乡下几乎家家一穷二白。

吃的东西少。

到现在,我看到土豆山芋之类的粗粮胃里还会泛酸,看到长豆茄子眼前发绿发紫。饿肚子倒没有,这是值得庆幸的,早出生几年的话还要忍受这个滋味。

有一次,母亲炖了一碗肉糕,我和姐姐平时从来不添饭,那顿饭每人吃了两碗。

平时吃多了素菜,肚子里没有油水,就会拉不出。坐在马桶上半天也不行,特别痛苦。

母亲会买肥猪肉熬板油,冲汤或者拌面。熬油的那股香味现在也还是美味。

小时候新年里招待客人,菜是老八样:红烧肉、红烧鱼、咸肉、咸鸡、油胚等大块头的菜,还有一些素菜小炒。

一般红烧肉和鱼,客人是不伸筷子的,让主人家可以接着端出来招待后一批客人。所以我看到一本书上写到:红烧肉一直要留到正月十八才吃掉。

正月十八我们这里有庙会,是本地庙里老爷的生日。别的地方的亲戚这一天都要来这里赶庙会,于是本地人得重新招待亲戚。

吃的东西很少,所以从小接触到的食物种类也很少。小时候都没有吃过牛奶,没有吃过生日蛋糕,更没有薯条汉堡之类的洋食物。那个年代的人,成年了也不太爱吃这一类食物。

我中学毕业到外地读书,第一次吃到的好多食物,像粉蒸肉、药芹、海带,还有小笼包。药芹的味道一开始还不能接受,慢慢的才适应。

有人说,童年里没有尝过的食物,长大后也产生不了相应的分解酶,有的人离家远了,或者漂洋过海就水土不服。有一次看到一个电视节目,香港的应采儿给儿子吃各种难吃的食物,说是这样不挑食。有道理。

凭良心讲,小时候吃的都是绿色健康食物,绝没有转基因或者被大量农药毒害过。

夏天,地里番茄黄瓜挂满架子,还有队里的瓜田里,香瓜西瓜也是随地滚着,玉米、山芋更不稀罕。这些都是现成的零食,摘下来擦擦就吃,生吃的比熟吃的次数多。

山芋生吃最好吃,熟了软软的烂烂的,吃了反胃,生吃嘎嘣脆,甜甜的。

萝卜生吃汁多,但有点辣,黄瓜淡水汽,番茄酸溜溜。

香瓜西瓜当然更好吃,汁多又甜。队里会统一摘统一分配,平时大家一般不“偷”,挺自觉的。

玉米杆也是零食,汁水不多但甜,有点像萝脊,一种很像高粱的植物。萝脊比高粱矮细,淡绿的杆子,穗子也是绿色的。夏夜里,边乘凉边咔嚓咔嚓咀嚼萝脊杆,爽极了。甘蔗根甜,萝脊梢甜,把甘蔗和萝脊并列夸奖,可见萝脊的地位之高。

穿的也粗糙。

小时候是买不到现成的衣服的,请裁缝师傅上门来做衣服的。

我们家刚起了四间瓦房。后面邻居家的亲戚是裁缝,请到我家来做衣服。大师傅四十多岁,瘦小的中年人,挑来一只洋机。后头跟一个比我大一些的小姑娘。我上小学,她顶多初中的样子。

师傅把样机头装到机身里,架好皮线,踩几下,咔哒咔哒声音转得轻快。他眯缝着眼睛给机头上的针穿线,一穿不过,用嘴唇抿一下,再穿就过去了。

妈剪了不知多少绿色的确良布,先给家里的窗子都挂上了绿布窗帘;多了几米,给我们姐妹俩每人做了一件短袖衬衫,青稞领。

再之前,条件差的时候,姐妹之间总是穿传家宝衣服:大大穿新,二二穿旧,三三穿点破零巾。姐姐妹妹一路传下去,补一节拼一截舍不得丢。我最难堪的一条裤子,屁股上补了一大块,圆圆的,把两个屁股墩磨破的地方遮住了。我穿着那条裤子,做操时最难过,好像大家都看着我。其实大家都穿补丁衣服,不是在屁股上,就是在膝盖或者衣袖上,谁也不比谁好。

鞋子坏的就更多了,鞋头破了,开着天窗,我们戏称脚趾头出来吹风凉;鞋跟破了,那叫拖鞋皮;脚底破了,叫“天看见穿袜,地看见赤脚” 。

穿的将就着,冬天最难熬。棉袄是实别别的老棉袄,棉鞋是破了洞的旧棉鞋。下雪天没有暖气热水袋,全靠硬抗,冻得脚趾头要落忒。

住的更简陋。

我最早有记忆的住宅是三间朝东房,沙石墙面,瓦屋,和叔叔家的两间朝南房连在一起。最南一间里养着猪,有一个洗澡的大灶。这是家乡特有的卫生设备,这种澡锅一直沿用到这个世纪,还有人家保留着。人在锅里,一边煮一边洗,特别暖和。往北是灶间和吃饭的地方,最北边一间是父母和我们姐弟仨的房间,被隔成两小间。屋顶低矮,泥地,光线昏暗。

后来到我上初中时翻成了四间朝南瓦房,再后来到这个世纪翻成了两层楼房。

母亲常常说起我的阿太,就是曾祖母,住的屋子里,一半养着猪一半是人住,夏天那味道可想而知。她说阿太去世的时候,都没能穿上一身新衣服。

农民们一辈子都在为住房积攒使劲,操碎了心。它永远是人们最沉重的负担。

贫瘠的文化

“怀乡团”们不知道在这样的农村生活里能挖掘出怎样的文化精神。

我的记忆里,长辈最老的就是这一位曾祖母,小脚伶仃,拄着拐杖,嘴巴尖尖的,骂人很厉害。她留在家里招了女婿,但我并没见过曾祖父,他去世比较早。

再往上推,曾曾祖父母,也不见得就能过怎样文明的像样的生活,在愚昧贫穷里一代代的延续血脉。

在我们的邻居中,往上推几代都是兄弟亲人的关系。一个村子里一个姓,不用往前推五百年,就几十年一百年,大家就是一家人。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区别是程度稍微有点差别。

邻居中有个医生,被尊称为“先生” ,大概跟我爷爷一辈的,家里条件就比较好。后来生了两个儿子四个女儿,也都长得好并且稍微干了一些事业的,其中一个女儿被推荐上了工农兵大学。这大概是父荫给孩子带来的命运变化。

医生之所以受人尊敬,也因为人穷,看不起病。小病能抗则抗,拖成大病不得不看时,也一般量力而行,倾家荡产卖田卖屋凑药费的不多,借点钱看病也算舍得花钱了。

在老人们的眼里,没有娶妻是不光彩的,村里有一位一辈子没娶。大家说起来就会叹息,我听母亲,大家竟然把责任推到他父母头上,说是老两口一口好牙,把子女吃穷了,不是好兆头。这么丑陋的封建思想,当时竟然没人觉得奇怪。

在村里要说好的,大概就是比较和睦,相互之间帮衬着,但妒忌眼红的坏话背后都没少说。看到发家比较快的,大家都在背后找种种理由,就是不承认人家有本事,或者是能说会道,或者是勤劳肯干。

一个村子里,男人大部分都是半哑巴。女人倒是都会嚼舌根,八卦,说起家长里短来刹不住车。

邻村,还有吵架打架的恶习。几对冤家三天一小吵六天一大吵,常常上演全武行。这时候我们就有好戏看了。我们看着这些女人唾沫星子飞溅,脏话连篇,相互揭短戳对方的脊梁骨,男人加入厮打,升级。再有人去请村里干部出面扯开这些撕成一团的人。

乡下的旧时光,就是这样的。去除语言的毒性,老老实实来写,并不让人留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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