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是C市最好的心理医生，家庭美满，事业成功，我热爱我的工作，我耐心倾听，侃侃而谈，引导迷途的人走出阴霾，帮助负重的人卸下重担，也指引处在黑暗中的人寻找光明。我一直认为我是被命运眷顾的那个幸运儿。

直到，我此生最爱的人，五岁的女儿出了车祸，开始我还抱有侥幸心理，现在的科技已如此发达，机器可以和人类一样吃饭、睡觉、结婚，甚至拥有自主情感，我们有人造心脏、人造皮肤，无论如何，我都要救她。直到国内最好的脑科医生告诉我：林界，放弃吧，孩子在受苦。我痛不欲生，无数次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老公周泽日日守着我，我整夜整夜睡不着，他就整夜紧紧拥着我；我醉倒在浴池里，他把我擦干裹进被子，望着我流泪。一次，我塞了大把的安眠药被救回来，他双眼通红的问我：林界，我们领养一个小爱吧，我们可以注入她女儿的记忆，让她自主生成情感。我断然拒绝，小爱，可以生成情感的机器人的简称。人类刚开始研制出这样的机器人主要是为了满足特殊人士的需求，主要是满足性欲，后来发现接入海量数据后，他们慢慢发展出了自我学习能力，甚至生成了自主情感甚至性格。这样的机器人加上植入人类记忆，迅速受到市场欢迎。作为心理医生，我当然知道这样的机器人在满足人类情感的同时所带来的巨大社会问题，而且我清楚，碳基生命的我们，消失了就是消失了，就算把记忆植入到机器里，重生的那个已经不是我们了。我的女儿，她回不来了。

医者不能自医，我的状态越来越差，直到院长找到我，问我是否愿意借调去绿林山庄当一段时间的心理顾问。我知道院长是想办法让我去修养一段时间，绿林山庄都是退休的小爱们，并没有人关心也不需要关心他们的心理问题。退休是比较隐晦的说法，其实说白了，就是等死的机器人。自从人类发现机器能自主生成情感这个商机后，有丧偶的老人给自己定制的老伴，也有不愿意结婚的男人们给自己定制的爱人，但随之也产生了很多问题，老人去世后小爱怎么办？面对和自己母亲一模一样的小爱，子女们束手无策，只能送进绿林山庄，还好小爱出厂的时候就设置好了，如果初始年龄是人类的50岁，小爱只能用20年就要返厂清洗，也就是说，情感机器人设定了和人类一样的生命周期，70年，用不了几年，那个和母亲声音外形一样的小爱就不复存在了。至于那些准备和小爱过一生的男人们有的遇到了自己的人类真爱，面对撒泼打滚或者不依不饶的小爱，男人们则直接狠下心送去机器人管理中心清除记忆和情感，变成低一等级的家务机器人或者单一的性爱机器人，不再允许生成情感。情感机器人无法逾越的一个障碍就是，她们没有办法生育，如今社会男女比例悬殊，生育资源成了最稀缺的奢侈品。幸运点的小爱可以一直生存，直到70岁的合同期满，但必须在男主人去世后找到另一个认养人。每个小爱都必须有主人，如果无人认养的小爱会被马上执行意识和记忆清洗。

绿林山庄实际上没有一颗树木，它建立在一个巨大的垃圾填埋厂上，自动化程度非常高，设施便利，钛合金的外形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接待我的是老姚，第一代情感机器人研究专家，现在负责山庄的运行。

我谨慎的对老姚说：“我以前所有的客户都是人，给小爱做心理疏导这块我还不太熟悉。”

“他们有名字，不要提小爱这个词，还有，他们的情感没有参杂那么多利益关系，比人要更加细腻和真挚，你以后就知道了。”

老姚带我认识了一个坐在黑暗中的小男孩李若西，他的父母本来被认定无法生育，却在认养他以后怀孕了。父母刚开始打算让两个孩子一起长大，谁料小小的若西开始表现出嫉妒、烦躁甚至怨毒的情绪。毕竟是养了快十年的孩子，父母没有办法狠心送去意识清洗，只能送来绿林山庄，每个月支付不多的寄养费。

“若西，可以和阿姨交个朋友吗？”我伸出双手去触碰他冰凉的小手。但他只是冷冷看着我。

“若西今年已经三十九岁了，领养小孩会比较贵，因为隔两年要支付一笔意识转移费用，换一个大一点的身体，他的父母不愿意花这个钱了。”

老姚又带我去看了阿朱和紫霞，据说是她们的男主人沉迷古代小说，根据小说里面的人物取的名字。她们被领养的时候设定为18岁和20岁，男主人去世前让她们跟着自己最好的朋友，或者去绿林山庄二选一，她们都选择来山庄，美的无可挑剔的面容，实际上都已经快到70岁寿命了，老姚让我帮她们做临终疏导。

还有成梅、明荣，她们的外形都是老人，是帮助那些老年丧偶的人排遣孤独的同时照顾他们的。因为植入了已经去世的伴侣的记忆，都可以很快胜任工作，在老人去世后被子女送来了绿林山庄。她们因为有植入记忆，对这些子女的感情都非常深，整日拿着照片念叨，为什么儿女不来看她们。实际上大部分子女都不会把她们认作自己的父母，我见过能经常来看望的，只有一个被单亲妈妈养大的男人，自己妈妈去世之后实在接受不了现实，就领养了植入妈妈记忆的一个小爱。这个男人完全把这个小爱当作自己的母亲，但他新婚的妻子难以忍受，非要男人把小爱送去清洗，两人争吵的结果就是送去绿林山庄。

“志诚，妈妈很好，不要经常来，小婷会不高兴的，你过的好妈妈就很开心了，你们最近没有吵架吧。”

我看见那个母亲这样嘱咐自己的儿子，而那个男人则懊悔的低着头沉默不语。

在绿林山庄的日子一天天过去了，这里的人类很少，我几乎都忘记了以前生活的样子。阿朱和紫霞的状态非常好，“如果不是答应主人要活下去，我们早就跟主人一起走了。”

我问“你们的主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谈到这个话题，她们滔滔不绝，主人对她们很好，非常有才华，喜欢武侠类的游戏，她们三个呆在一起，曾经好几个月都不出门。”

我暗自想“原来是个花心宅男，左拥右抱果然美哉。”

“只是，主人说让我们再帮他看看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很美，哪有啊？这个世界好残忍。”

阿朱说完就不愿意再说了，等到执行清洗的那天，我清楚看到她眼里的期待。

关于若西，我和老姚产生一些争执，主要是若西似乎没有接受自己是个机器人的身份，他拒绝和山庄其它机器人有任何接触，只愿意理我和老姚，我建议说：“不破不立，他最需要的是认清自己，不是一直活在一个虚构的假象中，他需要重建自己的生活！”

“怎么重建，在绿林山庄？或者你能找到别人领养一个39岁的孩子？”老姚反唇相讥。

我哑口无言，但是我根据多年从业经验，知道若西有救，他可以和别人去交流，可以过相对正常点的生活。

我把若西叫来办公室，听他讲爸爸的工作，妈妈照顾他的种种甜蜜，听他讲小弟弟有多么可爱，“妈妈可笨了，经常忘东忘西，要我提醒才能记住，林医生，我不是嫉妒小弟弟，我也很爱他，你能不能给妈妈打电话让他们接我回去？”这次是稍微正常点的他，大部分时候他都会痛苦的大喊大叫，“为什么抛弃我！我做错什么了！为什么你们不爱我！”我拿出他妈妈和弟弟最近的照片告诉他，妈妈老了，弟弟也长大了，大家都有自己的生活，我们曾经会很爱一个人，愿意付出自己的一切来爱她，但是如果她已经不需要我们了，这样的坚持只能给你爱的人带来负担。你是机器人，本不属于她们，你需要建立自己的生活。”若西牢牢看着照片里的妈妈和镜子里的自己。

第二天，老姚愤怒的冲进我办公室砸碎了一个杯子“你干的好事！”若西自杀了！烧毁了所有芯片，防止自己再被意识转移。”我手足无措打电话通知他的养父母，他们竟然松了口气，甚至连声道谢。可是，为什么我感觉手上沾了血，有杀人的感觉呢。

老姚语重心长的告诉我，有的小爱，设计出来就是去爱别人的，这些爱如果受到回应，会变得更加炙烈，在他们还没有学会控制这些感情之前，猛然把这些爱剥夺，这将是致命打击。你知道那些被领养后来又被抛弃的孩子们怎么样了吗？老姚问我。“怎么样了？” “一半被狠心的父母送去意识清洗，一半在确认被抛弃后很快自杀了，用的都是若西的办法，若西是存活时间最长的一个。”

我目瞪口呆，这件事给我的打击很大，我开始频繁失眠，每晚噩梦不断，直到从楼梯上一头栽了下去，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是故意还是无意，原以为死定了，谁知道醒来时在老姚的办公室。“林界，你告诉我怎么办？我手里有一把强大的钥匙，可以打开这个世界的潘多拉魔盒，我该怎么办？”

我竟然秒懂他说的是什么，小爱们的程序设定就是必须听从人类的命令，违背这个程序的任何行动无效。老姚的意思是可以破译解除这个程序。

“你为什么要问我？”

“你是我专程为你的母亲做的第一个小爱，严格意义上，我算是你的父亲。”

“怎么可能？你是说我是机器人？那谁是我的主人？你吗？我还有过一个孩子。”

“你没有主人，你的母亲失去孩子后，把所有的爱倾注在你身上，她动用所有的关系把你从机器人名单里除名，让你可以和人类一样生活在这个世界上。”

“不…不，我有孩子，我记得很清楚，她的每一个瞬间，她从小宝宝慢慢长大……”

“你的孩子、叫什么名字？你仔细回忆一下。”

“她叫……阿界”我的大脑轰然变成一片空白。

老姚目光悲悯的看着我，“你的母亲，为了不让你自己发现自己是机器人，把她最珍贵的记忆转给了你，从此一蹶不振，她的生命里只剩下痛苦，这也是她早逝的原因。”

“我，我不相信，我的女儿，原来是我自己？”

“你不可能一点也没察觉到异常，林界啊，你接受了人类最真挚充沛的爱，又看到人类的丑恶，你的母亲从来没有告诉我怎么办，她让我看着你，你就是人类和机器是否平等共存的临界点，你告诉我，应该怎么办？”

我脑子中各种影像不断闪动，一会是母亲熬夜给我准备万圣节的戏服，一会是若西死时把人造皮肤都烧毁的惨象，一会是山庄的工人虐待小爱们，把腐蚀性清洁剂泼在小爱脸上的情景，一会又是母亲晚上一次次给我盖好被子的样子……

“能被送去意识清洗或来绿林山庄的都是幸运的，每年那么多小爱出厂，却无声无息的消失，你知道她们的结果吗？她们也会害怕，也会伤心绝望！人类有的时候真是丑恶的让我恶心！”老姚愤然喊道。

“不行，不行”我喃喃低语，小爱的生命力比人类顽强的多，如果按照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人类一点胜算都没有。我跌跌撞撞的想去拽住老姚，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叫林界，是C市最好的心理医生，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孩子，今天一个患者讲了她领养的小爱，我竟然有点动心，可是又听说临市有小爱竟然攻击人类了，怎么办？要去领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