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住在大麦城,而是住在罗乡。第一次知道“大反潮”是在课本里,课文说那是二三线城市的人向往一线城市生活的集体性活动,在历史上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爆发一次。
我当时还小,而罗乡也不是大城市,所以也并没有经历过大反潮这件事,只听说大麦城已经经历了两次,很壮观。爸爸是家里的话语权代表,一直教导我不谈国事,就连大反潮也一样,一旦谈起就会很严厉地批评我。妈妈则不然,她觉得国事家事都是人之常情,谈论就谈论吧,以后孩子喜欢往政治方面发展也可以,只是这条路很难走,她怕我受人欺负。
妈妈还说,真正参加大反潮活动的人其实也都很不容易,如果有正当手段进城,大家也不用采取这种疯狂的方式。
我第一次经历大反潮的时候已经成年了。父亲去世,有了妻子,母亲和我们一起住。
罗乡伴随着我的成长发展比大麦城附近的其他小城要快一些,国家在最近十年里拿罗乡作为实验点做了很多实验性事业发展,所以很多行业,比如互联网、服务业、金融都是因为政府肯于尝试,所以才比其他小城发展得快一些。
但也不乏出过错,妈妈有时候会说,你们只看到了罗乡的欣欣向荣,却不知道罗乡市长压下去多少坏事。不论是提前尝试还是正常发展,一旦要发展,就必然需要钱,而一旦需要钱,就会有人贪污腐坏。两三年前这种势头愈演愈烈,莫名就会出现一些虐童案,失火案,多半就和贪污有关。有人拿了钱没有为百姓办事,结果事情搞砸了,反而伤及无辜,这些事都会出一些报道,但都因为罗乡作为新城试点而压了下去。如果这些事真的爆发出来,罗乡以后可能不会再有加速发展的机会,市政府当然不希望这种事发生。
不知道是真的发展到了那个档口还是人们有一些不满情绪,我刚满30岁的时候,罗乡就出现了第一次大反潮。
大反潮是有组织有规模的,会有提前通知,哪怕新加入这项活动的罗乡也不例外。最先爆出状况的是小道媒体,然后发酵几天正媒开始报道,说今年几月几日罗乡也将迎来自己的第一次大反潮,街上多处已经收到消息。
我一直不懂“街上多处收到消息”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反潮的人会在街上撒广告吗?而我也只是想了这个问题两秒钟就没再想了。虽然父亲已经去世,而我确实没有在政治里发展,所以成年以后习得的一个很有用的技能就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我只记得那是一个夏天,罗乡迎来了自己的第一次大反潮。
报道还说,大反潮时,大家务必要锁好门窗,不要被反潮的人造成破坏。当时这话是在电视里放的,已经年迈的妈妈却说没有那么严重,不要听电视瞎说。
大反潮的前两天,单位也遵守规矩做了放假安排,听说以前因为大反潮丧了命,大多数单位都会选择在大反潮的前后三天里休假,免得生起事端被人怪罪下来。大麦城就在很早之前有过一次这样的案例,说有公司在大反潮时还加班工作,结果自己家丈夫在路上丢出事故丢了性命,家里人不依不饶上法院告公司说这是工伤。结果公司真的赔了一大笔钱。
大反潮来临的前一天,我和妻子都放假在家里。妈妈说难得罗乡也能迎来这样的日子,我们白天就一起出去买了很多菜,在家里做了一顿好吃的。红烧肉,酱香鸡,清炖鱼,几个凉菜,那顿午饭吃得很有滋味。
我们在去买菜的时候其实已经察觉有一些奇怪,很多商场超市都经历了疯狂的抢购,就好像末日要来了一样,大家都在往自己家里囤积粮食和生活必需品。
妈妈感觉其实不会这样严重,但我们还是多买了三天的食物出来,因为已经知道大反潮要持续几天,起码公司放假是这么放的,那么多买点吃的放在家里总不会错。
那天吃完午饭收拾完碗筷,我呆了一会儿就去睡觉了。其实也有公司会在大反潮时加班,尤其这是罗乡的第一次,所以很多小企业或者创业公司也会不拿它当回事。即便是在我工作的地方,也有过关于是否放假的高层讨论,后来得出的结果是竞争单位在那几天也都放假了,那就没有什么理由不休息。我在一个互联网行业公司工作,说是每天都去上班,其实家里有台电脑就能办公。而最直接的决定还是来自大领导,“算了吧,犯不上”,我清晰记得他在一周前说过这样一句话,我们就决定放假了。
那个午觉我睡得很沉,一直睡到下午五点才被吵醒。天已经逐渐暗了,我听到门外和窗外都有很嘈杂的喊叫声和脚步声,我想我正是被这些声音惊醒的。
我妻子受不了这个声音,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看电视剧去了,我妈妈却在门口透过猫眼向外张望着什么。家里因为都拉上了窗帘和没有开灯,恐怕比外面还要黑一些。
“妈,你看什么呢?怎么不开灯?”我问妈妈,并且朝她走去。
妈妈的表情从未如此慌张,她说“你来看看,看看就知道了,还是不开灯比较好吧。”
我透过猫眼向外看,我家住在一层楼,是个很普通的小区,最高楼层在20层,地下有一层车库,但基本上只有楼里的富人才买得起车库。我甚至见过一辆停在小区外面的深绿色福特野马,那是一台几年前的GT版,当时买得六十万左右。那辆车一直停在小区外面,总与附近街景显得格格不入。而我也时常在上下班路上听人走过这辆车时说,买这么好的车有什么用,还不是养不起车库。
我把眼睛放进猫眼里,发现门外楼道里全是一边喊叫一边疯跑的外地人。
从他们的穿着就能知道他们肯定不是本地人,从他们的动作看,他们的动作又快又张牙舞爪,根本看不清。
整个楼都被震动了,我想,各家各户一定都锁进了门窗,这是无疑的。这些人从外地直接跑进罗乡,一直分散跑进各个地方,如此看来,这种无孔不入的举动真的形成了浪潮之势。
20层楼很高,楼道里肯定是可以塞满一些人的,这状况有点像是早晚高峰挤地铁,而进来疯跑的人每个人都感觉自己是最后那个赶不上上班时间又上不去车的人。
胳膊高举,奋力往前挤,嘴里喊叫。没有什么明确的词,就是啊啊啊的叫。
可是他们去了20层又能怎样呢?我很困惑,然后我去到已经被窗帘遮住的窗边,掀开一角查看,发现天上正在不断落人。
参与大反潮的人已经撞开了楼顶的门,在楼顶挤满,正在一个一个跳楼。
我看到有些人落在地上就摔死了,但有些人会刚好落在挤进楼门的人群里,他们没有摔死,他们压死了其他人,然后他们站起来,继续高挥手臂高声喊叫朝楼里面挤。
小区里的每幢楼都在遭受着如此的攻击。
“天啊,有个孩子!”妈妈忽然说。
我赶忙跑门口去看,妈妈在我去窗口的时候又看向了猫眼。妈妈把猫眼让给我看,正在拥挤的人群中确实有一个小女孩,也是一样的表情,也是一样的高举双臂,也是一样的喊叫,可是她总是挤不过别人。她夹在人们的腿与腿之间,有几次被人从头上跨过,跨过去的人会以她作为支点往前冲,她的头总是被人按到后面去,所以她前行的速度特别慢。但是这些都丝毫没有停止她那全神贯注的疯狂表情。她一直在喊,嘴成为脸上唯一的焦点,鼻子和眼睛挤在一起,耳朵在别人翻来覆去的腿里根本看不见。
妈妈刚刚的喊声不仅引起了她儿媳妇的注意,她从看电视剧的房间里出来,一脸困惑地问“妈你怎么了?”同时也引起了门外另一个男人的注意。
这个男人估计有六十岁左右,他一直死死扒住我家的门把手不撒手。他贴着墙,并没有喊叫,但表情同样疯狂至极,我想那可能也是痛苦至极,因为他身边所有人都在把他挤向楼上,而他就认准了我家,门把手不断在拧在动。没有人要我们开门,我们不知道开门会怎样,不开门会怎样,但门把手就是一直在动,和门外那群大反潮的疯子一样动得厉害。
“你不能开门,你可千万别开门!”我妻子说,她小声却严厉地呵斥,我的妈妈已经在她的怀里,她们的身体都在抖动。
“那儿有个孩子…”妈妈小声说,但又不肯继续说下去,她知道这种事是怎样的,她能说出“孩子”这两个字已经是最大限度的善良。
门把手还在抖动。
我记得当年装修这个家的时候,我们还特意留心过门把手的质量,可千万不能随随便便就被人撬开了。我也经常被人提醒,说装修之后一定要换门把手,装修工人拿过你家钥匙,以后可能会进来偷东西什么的,还是小心一点比较好。而我终究一直没能对负责装修的工长开口说这回事,因为我觉得这样把人家往坏了想,反而不道德。
但是,工长却在开工没多久后主动对我说,“房子装修完你们要是需要锁匠换锁我也能给你们请来,放心吧,新房配新锁,才能有个好开始!”
现在,这道已经换了新锁的门,感觉根本无法抵抗来自门外的入侵。
我还在朝猫眼里看,尽管那个小女孩的移动速度很慢,前进两步后退一步,但她终究是快要移到我家门口了。
那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也快要把持不住,我已经看不到他,我猜他整个人已经被挤在靠近我家的外墙上,只有手还死死握着把手不放。
我看到小姑娘一点一点在往这边挤,我对妻子说,你去拿把刀过来,快点,她几乎是跑着去给我拿了把刀。她嘴上说着“千万不要开门”,手上却把刀递给了我。
我再看向猫眼,刚刚还在外面的小女孩此时已经不在了,我必须赌这一把,赌她刚好在我家门外,还没有被挤走。我可不想放什么彪形大汉进来。
我打开门锁,猛然用力,门开了,小女孩最先摔进来,然后是四五个反潮人,我用刀捅了他们的胳膊,我很快速,不知道是不是胳膊,但他们全都缩了回去。最后一个被甩进来的才是那个六十岁左右的老人,我已经在关门了,他人已经进来,我却险些把他的手关在外面。
事情发生不过两秒钟,门再次关上的时候,家里已经多了一个小女孩和一个爷爷。小女孩还在喊,但她却第一次喊出眼泪,爷爷也在哭,但他却喊不出声。
爷爷缓了十秒钟,从躺姿换成跪姿,疯狂给我们磕头,他的“谢谢”两个字好像是刚刚才学会发音,呜嗷着听不清又很急促,但声音一直憋着,不敢很大。他心里也知道外面在发生什么,他也不想再给我们带来麻烦。
妻子把小女孩抱起来,哄得她渐渐不再喊叫了,妈妈去厨房赶忙热了菜,她一句话没说,却已经抹了几次眼泪。我把刀扔在地上,把老人扶起来,我们都需要缓和情绪,起码十分钟的时间之后才能正常交谈。
我问他们,你们参加了大反潮,那接下来怎么做呢?
小女孩摇头说,不知道,只是知道这是我们进城的唯一机会,爸爸妈妈都来了,但现在都不知道怎么办。
“我们只知道参加大反潮,却不知道参加成功了,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