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年,他在粮厂帮工,17岁,手脚麻溜、眼里有活,比那些“老油条”好管理得多,监工平常也就不爱找他麻烦,粮厂里的日子虽是苦点累点,但是吃得饱呀!在米粮滋润下的年轻小伙子像春雨灌溉后的绿豆荚,哪里见着半点土娃娃的干瘪模样,晾在一群糙老爷们中间显得格外挺拔。
又是一年秋收,粮厂下属的门店伙计家中有事请了长假,伙计这岗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若不是知根知底的明白人,轻易也不敢交付,监工原本是管家的小舅子,时常称赞他是个可塑之才,管家琢磨着先拉他过来试试,骑驴找马。他也不傻,这活计做得好,就能攒到钱娶媳妇儿了,要不是家里穷,哪能十七岁了亲事还没着落呢?存着这份心,做事、听话都比旁人细致勤快,伙计这活也就做稳当了。店铺不同于仓库,就像从村里走到镇上,把窝窝头换成白面馒头,日子久了,土旮旯的年轻人更是像模像样了。
1945年春,抗日战争还在打,“解放”还不是一个普天同庆的词语。他像往常一样去帮管家打酒,街口左转直走,轻车熟路;她去裁缝店选春装的料子,早就约好的。裁缝店和酒家相邻,大小姐他是不认识,但大小姐旁边的婆子他认识,账房先生的老婆,理应招呼。要说这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命运的预谋,谁又能反驳什么呢?一次再正常不过的出行,偏偏就遇着了,这一年,他20岁,她19岁。
闭塞的年代里,爱情是躺在陈列柜中的奢侈品,散发着诱人光泽,蛊惑着卑微的男男女女,但动物都有趋光性,人更是如此,漫天黑幕中一点可怜的薄光便温柔了整个岁月。
他们相爱了,在角落里,以爱为烛。
其实没有想象中那么浪漫和传奇,只是她比往常更爱去裁缝店了,他更乐意帮管家跑腿了,拿着酒壶,像撒欢的小鹿奔向草原。起初,只要街角见上一面,匆匆一瞥,便心满意足,可爱情若这般安分,历史中多少悲剧可以转折,多少痴男怨女从此安宁?思念染了糖,爬上心头,又上眉头,他们偶尔会递些物件,一包芝麻糕、一份花生酥……后来开始偷偷约会,院子偏门旁的桃树、裁缝店后面池塘里的鸭子都曾帮她们打过掩护……
一念是缘,一念是劫,都是造化。命运,永远不知道在哪给一颗枣,在哪送一棒槌,好像翻云覆雨不过是他的一场游戏。
终究是没有瞒住。
他跪在堂屋里,管家一个劲磕头,求老爷发落他看管不严之罪,老爷一脚踹开管家,枪直指他的脑门,全身的肌肉都在战栗,他怕,真怕,“一人做事一人当,请让我回去向老母亲磕头请罪,定回来了断。”
1946年秋,卒,终年21岁。
自始至终,他没有提过一句大小姐,他知道,只要默不作声,她便平安无事。
一次怦然心动,原是命运的捉弄。
2
那一年,高中辍学,他跟班上几个要好的伙伴一起去了宁波,那儿厂大、活多、能挣钱,他们年轻一辈儿,脑子灵、体力好,大厂也愿意要他们。一起去的几个人,唯独他成绩好、算术强,在车间没呆几天就被调去了采办处,后勤的几个大妈大叔都不识数,记不了账。1.82的大个,眉眼俊朗极了,平常搭把手搬个货,从来不推三阻四,没两月,连宁波话都能听个七七八八了,大妈们老惦记给他找对象的事儿,他也不扭捏,老家的爹妈总念叨,别因为家里穷讨不着媳妇儿那就太对不起孩子了。
她初中还没毕业就没念书了,念书没有意思,她不喜欢。第一次见面,是在厂里的食堂,她和大妈一起来的,远远地看见他在帮师傅下货,满头大汗迎着光闪闪发亮,毕竟六月天的太阳,九点多钟就开始撒泼,“真黑”,是她对他的第一印象。
大妈没有忽悠她,他妙语连珠,说家乡水沟里的蛙,聊夏天枝头的桑葚,捉鱼、逮鸟,好不有趣!除了黑,还真是相貌堂堂呢!她是本地人,没念书后就在厂里帮忙,这厂是她父亲和舅舅合伙开的,她又是家中幺女,十八九岁的年纪,当真是如花似玉。白手起家的商人看问题更实际,她父亲是欣赏他的,聪明、精干,是个好苗子。但知女莫若父,她骄纵却单纯,未来能否降得住他呢?
“我这闺女,从小捧在手心,我不舍得她嫁那么远。早就打算招个上门女婿的。”
他重情重义又高傲硬气,婚后不愿依附她娘家,于是带着她南下,另起炉灶,最穷的时候他两住在棚户区,屋子里只容得下一张床,一张桌子,六家人公用一个厨房、一个厕所,他每天中午带饭去工地上,白米饭就咸菜,多放一勺油就是开荤了。后来,他和朋友一起承包工程,活做到一半,合伙人卷了工程款跑了,他一边筹钱支撑项目开展,一边跑工地,督促工程质量,尾款付了工人工资、还了账,半年下来,一分钱没挣,那时候他大儿子刚刚满月,嗷嗷待哺。
后来,他开始跑客户、谈项目,资源越来越多,生意越来越好。物质总是和诱惑挂钩,而立之年,小有所成,总有莺莺燕燕围上来,她有些不敢信任他了。她猜忌、他埋怨,她歇斯底里、他忍无可忍,他们争吵、冷战,他们决定离婚。
他说,“我们一起去武夷山吧!你不是一直想去么?”山顶上云雾缭绕,他搂着她,“阿玥,我没有让你失望。”
她倚着他的肩膀,泪流满面,“你一直都是我的骄傲。”
那时,一个有趣的少年,一个明丽的少女,趁着午休跑到后山偷西瓜,少年说,“阿玥,我没有让你失望喽!”西瓜汁糊了一脸,没有更甜的了。
一见倾心,一生相许,从此风雨同路,不负情深不负君。
3
他大学毕业留在了省城,和女朋友一起,都在事业单位供职。他准备了蛋糕、玫瑰、戒指,悄悄策划了一场浪漫的求婚,接到的却是一通分手电话。他把自己关在出租屋里,喝光了冰箱里的酒,同事以为他出事了,撬门而入,只有酩酊大醉的他和满室狼藉。
辞职,北上。
他第一次见她,是在公司大楼门口,她问路,他指路。后来常常在电梯里遇到,知道彼此喜欢的电影,常吃的早餐,爱玩的游戏,他们成了朋友。追求这件事从来都不是男孩子的特权,她喜欢他。
他生日,她为他准备礼物;他加薪,她为他庆祝;他生病,她为他熬白米粥……她为他,他都懂,过去的终究过去,蚊子血也好,朱砂痣也罢,值得珍惜的是眼前人。他邀请她周末去赏枫叶,漫步层林,他向她讲年少轻狂的愿望,青山绿水的家乡,颠沛流离的童年,懵懂期待的初恋,他说他曾笃定地要娶另外一个人,醒来才发现是醉了。
她说她曾经做过一件荒唐的事,在最好的年纪,被一辆可以躲避风雨的车吸引了,追着车就跑,不顾男友的挽留,不顾妈妈的勒令,一路奔向她以为的心安之所。雨停了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但是不后悔,也许只有身处孤岛,才能寻得到内心的爱。
为此,千千万万遍。
他们共享过去,他们共担未来,每时每刻,都是最好的时刻。
距离远的话就跑过去,不在身边的话就抱紧他,这世界上没有容易的爱情。
路途遥远,我们在一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