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吃饭的时候,女儿又提出了她的那个愿望,就是买几株草莓苗子,种在阳台上那几个闲置的花盆里。她老是期待着鲜红的草莓从自己家的阳台上结出来。
草莓很皮实,只要能及时浇水,它就能好好生长。所以说,这是个很容易实现的愿望。但又是一拖再拖,直到南关那个花鸟市场被清理搬迁,我才发现,现在是很难买到一株草莓苗了。
我现在越来越怀念那个花鸟市场了。就在前几年,我几本在每一个周末都要去那里转悠转悠。
这是个沿街面排开的花鸟市场,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特别热闹。摆摊卖花草的,除了一些专门做花草生意的人以外,大多是一些赋闲在家的老年人,在家里培植了花草苗子,周末便拿到这里来卖,不仅能赚点零花钱,还能见到老朋友,结交新朋友,说说家常,聊聊养生,那气氛就显得十分亲切而热闹。
和花鸟市场穿插在一起的,是一个又一个的古玩摊点,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所谓古玩。有铜像,铜钱,玉器,料器,瓷器,金银器,也有漆木,牙角,玺印,书画,法帖,古籍善本等等,琳琅满目,不一而足。而每到周末或节假日,总会有好多来此淘宝捡漏的人,放出战略的眼光,在各个摊点之间扫描,期待有所发现。当然也有一些买花的,闲逛的,路过随便看看的。来往的人多了,便有人瞅准商机,干了一番事业,有架炉子烤红薯的,有推车子卖酿皮的,有摆摊子卖水果的,还有卖首饰挂件的,卖卤水豆腐的,甚至还有卖袜子裤头的,一到日头冒花,就形成喧嚣的市声,经久不息。
这就是所谓营生吧。
而吸引我去那里的主要原因,是在这花草鱼虫的摊点间,有卖旧书的。这些旧书有不少是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各厂矿企业的图书馆藏书,比如糖厂,酒厂,制药厂,水泥厂,等等,都曾经有自己的图书馆。几十年过去了,不仅这些厂子大多已不复存在,当年藏书也都流落街头了。而在这些摊点间,每每淘到一本版本不错的旧书,总会产生一些不一样的感悟。下面是我前年写的一则小札记,就记录了当时的一段心情:
“晨起逛书摊,见中华书局1962年版《魏晋南北朝文学史参考资料》上下二册。买回家翻阅许久,颇多感悟。不是里面的作品打动了人,也不是此等好书流落街头被我抢救了回来,而是封面上竟然盖着一枚‘酒泉地区水泥厂图书室’的菱形藏书章,里面竟然有借阅、折页、标划的痕迹。想想几十年前的一个小小水泥厂竟然有图书室,这图书室竟然藏有如此好版本、高品味的图书,这样的图书竟然被水泥工人反复借阅批注!这是一个怎样的景象!”
而每一周去那里,我总会有些类似的收获,这就让人非常地期待周末。
还有一次,在市场里一个不太起眼的角落,我发现了一个道士装扮的人。在他的眼前,摊开着一张红布,上面画着一个不太规范的太极图。红布的一角,放着一个签筒和几枚铜钱。这道士可能是因为长期在外奔走曝晒,面色黝黑,风尘仆仆,黑色的道帽的边沿,渗出了一圈油渍。他的眼睛不断地搜索者过往的人流,一旦看到打扮妖冶,表情冷峻的中年女人,便喊一声“求签问卦”。可能根据他的经验,这种女人失意者居多。
开始,我想着,穿这样,骗谁呢。但看着周围从事各种营生的人,我忽而又想,这也是一个为生计奔波的人。
但也就是在那天,在道士摊点的旁边的旧书摊上,我看到了一本装帧古朴的书册,是南宋大词人张炎张叔夏的《山中白云词》。
当年张叔夏北上求官,落魄而归,生活陷入困顿,尽尝人间冷暖后在临安街头卖卜为生。当时有谁想到,他是一代词学大家,是宋词三百年发展的最后殿军! 拿起那本书,付了费,再看看眼前这排卦卖卜的人,我想,当年流落在街头的张淑夏,或许就是这个样子吧。
南宋灭亡之前,张叔夏过着优游富足的生活,家有园林声伎,其宾朋游宴之盛,甲于都下。戴表元在《送张叔夏西游序》中说他“翩翩然飘阿锡之衣,乘纤离之马,于时风神散朗”。他也常沉酣于西子湖畔,吟诗作赋。可是二十九岁那年,忽必烈的铁蹄踏进杭州,同时也踏碎了张叔夏的一湖春梦,祖父张濡被杀,家产也被籍没。“只有一枝梧叶,不知多少秋声”,从此,他的作品充满了身世之感,亡国之痛。
家国变故往往会成就一个诗人。如果南唐没有灭亡,李后主或许还沉浸在万千宫娥的眉眼红唇之中,如果北宋没有灭亡,李清照或许还荡着少女时代的秋千,正所谓“国家不幸诗家幸”,南宋的灭亡让张叔夏饱尝了人间冷暖,从此他的作品里便注入了一怀愁绪,满腔恨血。
“无心再续笙歌梦,掩重门,浅醉闲眠”,现实是逃避不了的,比如这个道士装扮的人,还得排卦卖卜,维持生计。
我们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乱七八糟就想得有点多了,比如水泥厂不见了,制药厂改制了,木器厂盖成大楼了,南唐灭亡了,南宋消失了,张叔夏在穷困潦倒中死去了,这个市场也在一夜之间也被清理了,而更重要的是,我要买个草莓苗子,就变得很困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