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巳年冬,十月二十四日
从未喊过一声疼的母亲
给六十六年的光阴做了谢幕
一个一生对土地毕恭毕敬的女人
把缠满病痛的肉身奉还给土地
把蚀骨的疼痛丟给了她的四个儿女
活在这个磨难的人间,多少次大难不死
命运只为多灌你几口黄连
尘世的苦还没吃完,阎王哪会提前敲门
翻过万松山,住着她的大姐
再往北不到金沙江,有她的二姐
中间隔着她们的故乡
命运却将她们安放在故乡以外
认领各自的生活
也许她是真的太累了
要抢在两个姐姐前
去追赶久违的父母
匆匆六十几载就让自己低入泥土
和从未谋面的祖先平起平坐
留下跪着的活人高高在上
从降临世间的那一刻
宿命的刀子便直抵后背
一场锥心的抉择,死与活的博弈
襁褓中的生命从牛棚被拽回人间
脚步才会试探土地
却又一次屈服于命运,外婆带着她投身黑夜
想用一种无法展翅的降落逃往天堂
俗世的手再把她们拉回地面
说苦荞地的草灰还没烧完,工分都没挣够
要往哪走呀…!
天空的阴霾深渊一般黑
谁也躲不脱
我跪在棺前给她上香
徒劳地完成一种自欺欺人的仪式
青烟一个劲地往我脸上燎,往鼻孔里钻
像要认清一个奔丧迟归的不孝子
那一年,她说有人捣毁了屋后的古庙
残破的佛头在荒野里风吹雨淋
却还是打坐一般的安详
半辈子的颠沛流离,从故土到他乡
一条山路绕了几十年
吞过观音土和玉米核渣的肠胃
始终容不下牛羊畜的荤腥
就像那些受过的欺凌与苦楚
早把仇怨一笔勾消
今天,我们为她合上浮世的眼
关起门来,不能再让命运穷追不舍
姐姐在下午四点给我打来电话
妈妈很安静,都已安排妥当
你慢点回来,别太急
像悬而未决的阴谋现出真像
持续连绵的淫雨突然决堤
我没满周岁的孩子还未学会叫奶奶
深夜的火塘边
那些陪我守灵的亲人和兄弟
只需一杯烈酒就能把眼睛睁到天明
不断地提醒我,夜寒路长
香不能断,灯不可灭
灵前的一碗叶麦面,是她从小吃够了的糙粮
这一次要用它,狗撵引狗,鬼来赏鬼
从今往后解缚于灶台和猪圈
和所有的六畜撇清关系
收好自己干净的骨头
到了王家的坟山
见到那些乾隆年间的先祖
该怎样介绍自己
王门李氏,世侍农桑,育三女一男
吾儿愚钝,身无长物
蒙祖庇佑,苟且于城市…
在每年除夕她总是一再提醒
要先喂狗,人才能吃饭
烧香祭祖,喊一个个亲人
朴实的信仰变得庄严而虔诚
磕头时,耳侧灰白的发丝
和燃起的火烛一起飘动
似乎就要把自己一并烧给祖宗
好让灵魂提前相认
一生只懂得和土地周旋的人
最终把自己变成泥土
说带土味的话,给大地行礼
像供奉神灵一般侍奉每一块土地
每年立春一过,春寒料峭
东风携着干冷的锋刃扫向山岗
这个时刻北坡的山地属于她
属于洋芋,属于被苦难承包的生活
这是年复一年地和土地较劲的开始
在这刀刻的日子里熬着,谁要是喊苦
谁就必将输给这虎视眈眈的生活
她坚信每一滴汗水都会得到圆满
习惯向每一棵夭折的粮食致歉
把所有的牲畜当做神灵的恩赐
并坚信它们都是我们前世的亲人
为一只刚出生的羊羔祈祷
给将要屠杀的过年猪烧纸钱
苦苦挣扎了一辈子
终于在晚年一次次让病痛击倒
辗转于陌生的城市
听取医生的医嘱
像一个答错试卷的孩子
在听老师阅卷
这世上的许多人和事
就像上帝造物时的残次品
随手一扔便是南辕北辙
活着,有时候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那年冬天
抄家的人闯进屋
带走了床上被褥和唯一的腊肉
她抱着刚出生的姐姐
没有流泪 、没有抱怨
靠仅剩的一罐猪油度过了月子
然后继续接受批斗、 继续出工
像多年以后, 翻四十里的山路
送外公的灵柩回归故土
哪怕一生被疼痛拉扯
身体里的湖泊依然装满白云
任它暗流汹涌 ,静水流深
所有的艰辛和苦难
都在这一刻停止追逐
日子旧得像土墙上的老报纸
唯有她用过的农具
用锃亮的包浆囚住了主人的气息
那些从小被她喂养大的家畜
将在出丧的宴席上
用肉身回馈它的主人
死亡一次性清算了结局
生前播下的种子
已经费力破土而出
都埋进泥土
一个向死而生
一个舍身归尘
毕摩诵起指路经
像梵音吟诵一篇天堂的欢迎词
在灵堂的松毛地上弥漫开来
人间最后的夜晚 ,灵魂即将起程
黑夜追赶着黎明
露水从草尖返回虚缈
阳光仁慈 ,在阳间布施最后一寸温暖
草木悲悯, 给同如草芥的生命退而让位
我们为他添上最后一把土
再覆上新鲜的松毛
从此以后 ,世间万事隔岸观火
要让尘世的苦涩
再也渗不进这厚土之下
时隔六年
在时间的光芒里,我一次次扑空
迷失在命运的棋盘
把生活的镜子摔得支离破碎
一个两手空空的孝子
只能徒劳地在山门外
听子规破空而来的啼叫
撞醒一座座山岗
看清明前的一场冰雹
像无数晶莹的泪珠锤打在大地
洗净无人的空山
等待一次匆忙的拜访
而我,只能借她潦草的一生
嵌入漂浮的黑夜
在每一个河流的渡口
或当经念、 或作诗读
或者什么都不作
只当一次
轮回的预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