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爱苏黎世(连载七)

               迷爱苏黎世(连载七)

                                           文/落清

会议开到一半,霍城昀接到扶桑的电话。他拿出手机盯着屏幕上的这个名字良久,而后抱歉地朝各位点头示意继续,自己则出了会议室,划下了接听键。

“在忙吗?”

扶桑的声音轻轻淡淡地传过来,令霍城昀坚硬的侧脸弧度不禁柔和了几分。

“不忙,有什么事?”

扶桑踌躇了一会儿,慢吞吞地说:“找你有点儿事,方便见面聊吗?”

霍城昀抬起手腕看了看表,这个会议初步估计大约还需要几个小时,于是问道:“可以等吗?”

“好,约在什么地方?”

“我让唐德来接你,你一会儿告诉唐德你的所在位置。”

越式集团不愧是大公司,就连办公室都气派的让扶桑目不暇接,她被唐德指引着到了霍城昀的办公室,唐德告知霍城昀目前正在开会,请她稍等片刻,而后便出去了。偌大的办公室里一下子只剩了扶桑一个人。

扶桑走到办公桌前看了看,桌上摆放着霍城昀和养父伍德的合照,如果没有伍德就没有今天的霍城昀,因此霍城昀对伍德不管任何时候总是心怀感激,即便伍德已去世多年,这个原本属于伍德,现在属于霍城昀的办公室,一切仍旧和从前一模一样。

扶桑到处走了一圈,霍城昀大概很少会在这里办公,所以并没有什么文件,就连电脑看上去都已经有好些日子没有开过,她百无聊赖地往沙发上一坐,抬起头,视线正对一面墙。

确切地说,是一面有些奇怪的墙,如果不仔细看,根本无法看出其中的端倪。但扶桑曾经在哥哥宁池默的办公室待过,所以觉得像他们那种有太多秘密的人办公室的格局大约也都是相似的。

她的双腿不受控制地往那边走去,伸手一推,果然暗藏隔间。里面有一个很小的盥洗室,一张床和一些简单的家具,扶桑原本只想在门口观赏一下,可目光霎时被角落里某个像是被遗弃了的照相机凝住。

她的心跳蓦地乱起来,走近,弯腰拾起那台相机,手指居然无法抑制的哆嗦起来,慕西最是长情,这台相机她用了多年,换了很多次镜头,就是不肯换掉,这是慕西第一天入职时扶桑买给她的相机,因为是特制款,机身不起眼的位置上还克制慕西名字的拼音缩写。

扶桑反手一看,MX两个字母赫然入目,刹那间,她心里某个一直坚持着的地方猛然崩塌了。她努力说服自己这世上哪儿有那么巧的事情,慕西的死不可能和霍城昀有关,可眼前的现实狠狠打了她的脸,她站在那里呆若木鸡,全身冷凝。

她想起明尼苏达州时霍城昀的运筹帷幄,想起林妍之死时他的不动声色,想起在和凯瑞周旋时他的胸有城府,这一切的一切,分明都在向她预示着他是怎样一个人,偏偏她不相信,偏偏她以为,至少他说的喜欢,是真的。

现实有时候就像个巨大的屎盆子,哪里干净就往哪里扣。扶桑甚至觉得,还不如自己眼瞎了。

会议散场前十五分钟,霍城昀第一个走出会议室,然而推开办公室的门,里面空无一人,他几不可见地微微蹙眉,唤来唐德,唐德一看办公室里空空如也,也觉得奇怪,他明明叮嘱了扶桑不要乱跑。最后问了前台,才得知扶桑早在一个多小时前就离开了。

霍城昀拧眉沉思了片刻,忽然转了头,唐德看他视线的方向,一下明白了什么意思,疾步走向隔间,没一会儿他便急匆匆地出来举着手里的相机说道:“宁小姐拿走了SD卡。”

霍城昀眉目深沉,仿佛已料到了一般,依扶桑的性格,怎么可能一个人安分地待在这里?

“霍先生,现在怎么办?”

“你把相机扔在隔间里的时候怎么没有想过怎么办?”霍城昀脸色冰冷。

唐德顿时默然,明明是这位爷告诉他可以自行处理的,这会儿居然反咬一口……

“宁小姐是特意为了这件事来找您的?”

“不是。”霍城昀很肯定地摇了摇头,听扶桑的口气分明是另有其事,相机只是一个意外。

再拨扶桑的号码,电话已经处于关机状态。霍城昀坐在宽大的沙发中央,手里握着手机,怔怔出神。

他第一次觉得,那种似乎要失去了的痛感如此强烈,强烈到他宁肯握紧双手两败俱伤,也不愿就此放手。

唐德就这样提心吊胆地过了几日,生怕扶桑会做出什么有损霍城昀名誉的事情来,可几天下来,风平浪静,就连宁扶桑这个人都好像消失了似的,没影没踪。他好几次想开口问霍城昀,可每每见到霍城昀一天比一天阴沉的表情,就再也不敢提起了。

后来霍城昀办完纽约的事回到西凉市,下了飞机甚至来不及整顿,就匆匆去了扶桑供职的报社,这才知道,扶桑被外派去了非洲。

“她执意外派,任何地方任何环境都可以,十分坚持。我看她过往履历优秀,完全具备一个外派记者的任何要求,不想就此失去一个人才,便允诺了。”这是总编的原话,透过唐德的口一字不落地传到了霍城昀耳里。

霍城昀靠在真皮椅背上,沉静的眸子如同枯井,暗沉得无边无际。

他慢慢地阖上了眼,嘴角弯出一个轻微的弧度。

她终究还是怨他的。

那一天,霍城昀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四年后。

“霍先生,到机场了。”

唐德的一句话,将霍城昀从四年前的回忆里拉出来,这四年,他再也没有见过扶桑,偶尔听到扶桑的消息,多是她又到了哪里,那里又遭到了怎样的危机等等,她去过的地方,一个比一个艰难,环境一个比一个恶劣,尽管如此,扶桑却从未动过要回来的念头。她看过世间百难,好像渐渐开始理解自己的职业信仰。

霍城昀即将登机的时候,一通突如而至的电话改变了他的航道。

唐德的电话还举在耳边,一字一句地对霍城昀重复道:“说是宁小姐早些日子已经到了苏黎世。”

霍城昀的眉心一动,几乎想也不想,命令唐德:“买最近一班飞苏黎世的航班。”

唐德着实为自己捏了把冷汗,霍先生这四年东奔西跑,一刻也不停歇,原本健康的身体也因为一次风寒而落下了病根子,他真怕有一天,那些七七八八的后遗症加起来最终会酿成一场大病,偏生这位主对自己的身体状态又极为自信,没到趴下的地步绝不浪费在医院里,连私人医生都拿他没有一点办法。

深夜,指针指向了十二点,意味着新的一天重新开始。

班霍夫大街上仍熙熙攘攘,夜色的筹光交错间,扶桑在露天的栏杆内要了瓶啤酒,靠着冰冷的墙壁看肤色各异的人们歌舞升平。

在来苏黎世之前,与外国同行们告别时有人问她会不会怀念那些尘土飞扬的每个白天和无法入睡的每个夜晚,扶桑想了很久,最后也只能付之一笑。

那是在她的脑海里不愿意去回想的画面,腥风血雨,又或是战火飞扬。

但是……会想念的吧?在每一个失眠的夜里,总能清醒看到的每一个自己。

扶桑喝了口冰啤酒,手机震了一下,显示有短消息接收。

点开来:“扶桑,明天的婚礼你会参加吧?”

扶桑的眉眼笑着,指间在屏幕上飞快地转动:“当然,不然我为什么要来苏黎世?明天见,最美丽的新娘。”

发来短信的这个女孩子名叫傅司琪,是扶桑在非洲结识的华裔女记者,扶桑和她共同经历过生死,虽然相识的时间不长,却在短短的时间内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在得知她即将在苏黎世完婚之后,二话不说便改了行程。

“为什么要在苏黎世呢?”傅司琪还没离开之前,扶桑问过她原因。

“因为是梦想开始的地方啊。”

有些城市值得铭记一生,而有些城市,只适合用来埋葬回忆。

落地苏黎世,还未入关,霍城昀就接到了一通并不算太友善的电话。

“合同已经传过去了,收到了吗?”宁池默的声音不咸不淡地从电波里传来。

霍城昀听着忍不住挑了挑眉:“这种小事也需要由宁总亲自过问?”

“我一向跟我的合作伙伴保持良好的关系。”

霍城昀冷哼一声:“恐怕宁总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阿昀,这句话可不能乱用。”顿了顿,宁池默的声音仿佛带着一丝玩味,像试探,却又是肯定的语气,“听说你飞苏黎世了。”

“如果不是我今天飞苏黎世,宁总应该也不会特地打电话来询问我关于合同的问题吧?”

“阿昀,我以为过了四年,你应当已经清楚扶桑的心意。”

“宁总,四年来,你的妹妹不知去向,不知生死,你还能如此沉得住气,我实在佩服。”

霍城昀嘴角往上一扬,眼里冷得能凿出冰来,不等宁池默开口,他按下了关机键,将手机扔给唐德。

入关的队伍大排长龙,他耐心地等在人群里。

扶桑刚离开那会儿,霍城昀曾经问过宁池默她的下落,宁池默总一副无能为力的表情告知他并不知晓扶桑在哪里,对这鬼话霍城昀一百个不信,以宁池默对扶桑的宠爱程度,怎么可能放任她一个人在危险地带游走。后来霍城昀才知道,宁池默派去跟着扶桑的人在一次骚乱中被冲散了,至此再也没能找到扶桑。扶桑偶尔会去电报平安,但怎么都不肯说出自己的位置,每一次都在电话里对宁池默保证,一定会照顾保护好自己。

不知道是宁池默对扶桑的自我保护能力太过自信,还是因为扶桑一而再的保证,总之宁池默就真的对这个妹妹不再过问,至少表面上是这样的。

宁池默说,她想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做哥哥的无权也无能干涉。

这四年,霍城昀从来没有放弃过寻找扶桑的踪影,他心心念念的那个女人,这四年,好像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一般地活在工作里。

车子开进市区,平稳地驶入老城区,游客交织的街道铺满着凹凸不平的地面,一切都还是霍城昀记忆里的样子,他已经有十六年没有再踏足过这个城市。

“霍先生,宁小姐将在明晚参加一场婚礼,您是……”

霍城昀靠在后座的椅背上,阖着眼,面色如霜。唐德悻悻闭了嘴,除了冷气声,车内再度沉静下来。

扶桑下榻的酒店正是傅司琪今晚将举行婚礼的酒店,原本傅司琪希望由扶桑来做自己的伴娘,但扶桑拒绝了,她穿过回廊,到了傅司琪的婚房门口,听着里面的嬉笑打闹,一股暖流顿时充斥心底,傅司琪一早起来就开始化妆,身上还穿着厚重的中式龙凤褂,时间真是一把刀,一转眼,曾经并肩作战的战友就要嫁人了。

扶桑还记得两个人死里逃生的那一天,傅司琪第一时间打电话接受了男友的求婚,她说,只有经历过死亡,才觉得现在的幸福多难得,人一生有太多意外,她不想再浪费可以幸福的时间。而后她迅速向所在的报社提交了回国的请求,傅司琪走的那一天,扶桑送她上了辆破旧的吉普车,她回过头对扶桑说:“这么颠沛流离地过了几年,总觉得好像已经没有幸福的能力了。”

扶桑很能感同身受,哪怕那个时候她听到傅司琪哭着对电话那头的男友说爱的时候,心里都没能更温暖一点。

她不是傅司琪,傅司琪有一个无论何时都等着她回家的男友,她没有。

这四年,无论艰难困苦,不管她给自己留过多少条后路,但这些后路里,独独没有一条是——回到霍城昀身边。

晚宴准时开始,扶桑看着台上的傅司琪,脑子里闪现的是两人蓬头垢面的场景,幸福与否,终究只有自己才知道吧。

餐到一半,扶桑借着去卫生间的机会到庭院透了口气,不知道为什么,她越来越开始不习惯这种人群聚集的场合,哪怕她的工作大多数时候与密集的人群密不可分。

突然,一声沉闷的巨响震得扶桑本能地以最快速度躲向一边,紧接着她看到酒店大堂内的工作人员往酒店门口跑去,扶桑静默了几秒,确定巨响不是从酒店里发出的,本着记者的职业习惯,立刻朝人群冲去。

远处的街道两车相撞,其中一辆车燃着熊熊烈火,看样子刚才的巨响就是从那里传来。

“发生了什么事?”她扭头问身边的陌生人。

“好像是有辆车刹车失灵追尾,油箱漏油,突然就爆炸了。”

“有人伤亡吗?”

“不清楚。”

扶桑正要往前一探究竟,忽的,人群里蓦然走出一个挺拔的身影,他穿着一身简单的西装,双手抄在兜里,侧身站在那里,扭头朝着她的方向看过来,她的脚步生生地止住了,呆滞地望着他,火焰下,那张脸清楚分明。

霍城昀!

四年不见,他依旧玉树临风,意气风发。

扶桑停滞在原地,脚下沉重,呆呆地看着他朝自己一步步走来。

霍城昀走到她面前,面带微笑地向她汇报情况:“没有人受伤,车子失事后驾驶员已经提前跳车了。”

扶桑垂在身侧的手渐渐握成了拳头:“你怎么知道?”

霍城昀永远都是一副自信从容的样子,偏偏却让人讨厌不起来,他说:“我就是出事车子的驾驶员。”

扶桑呼吸一凝,耳边嗡嗡作响,仿佛有无数声响滑过,可霍城昀的话,一字一句,清晰地传进了耳里。

“扶桑,不闹出点动静来,怎么找到你?”

霍城昀原比扶桑以为的了解自己,他知道怎样在不动声色之间将她看透,不事声张,足以让扶桑主动走到他面前。

眼前的这张脸,在过去一千多个日夜里无数次出现在扶桑的梦里,她的梦也因此渐渐变得扭曲,午夜梦回时,她心里的恨疯狂似的滋长着,她曾以为再见到他,应当已经无话可说,然而霍城昀就是有这样的能力,他笑着与她对视,像旧情人那般低言闲语,仿佛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扶桑第一次觉得,若要分出个胜负,她绝对不是霍城昀的对手。

苏黎世夜晚的凉意沁入肌肤,已近天明,窗外偶尔传来厚重的钢琴声,这一夜扶桑睡得并不安稳,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做了许多奇怪的梦,她在梦里看到慕西躺在烈日下的血泊中,而霍城昀就在附近的车里安然而坐,冷眼旁观一切,他的眼神如同肇事者般的冷酷,然后扶桑看到那个躲在暗处的人收起枪,上了霍城昀的车。

嚯——扶桑猛地睁开眼,额上布满汗水,紧张地喉咙发紧,等稍稍平静下来,才发现似乎有什么不对劲,一侧脸,黑暗里,一道剪影异常清晰。

扶桑手忙脚乱地按开台灯开关,当霍城昀的脸出现在视线中时,她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霍城昀就坐在床边,身体舒展,长腿交叠,黑眸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他仍穿着他们几个小时前重逢时的衣服,高定外套被他随意地仍在椅背上,蹭亮的袖扣在灯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

扶桑忍不住蹙了蹙眉,掀开被子冲到房门口,发现门锁完好无损,不知道他进来了多少时候,又是怎么进来的,但他这样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这里,简直让扶桑背脊发凉。

“过来躺好,再睡一会儿,天还没亮。”霍城昀微笑着向她招手,一点也没有擅闯他人私人空间的觉悟。

扶桑就那么背靠在冰凉的门上无动于衷地看他,静静地与他隔着一段距离对峙着。

“霍城昀,我不喜欢这样,即使你有一手遮天的本事,也不该随意用在别人身上把全世界都当成蠢蛋。”

“扶桑,我们四年未见,我只是想看看你。”

“可是我不愿意。”

四年,隔着一千多个日夜,扶桑在今天终于悲哀地发现,曾经在她心里的霍城昀早已面目全非,不,应该说,这才是真实的霍城昀,四年前,是她一厢情愿地以自己的意愿美化了他,成了她心里想要的喜欢的男人的形象。而实际上,他与她心目中的样子根本背道而驰。

她终于看清,却难过地想哭。

霍城昀似乎有些疲倦,他揉了揉眉心,声音低下去:“扶桑,我们就不能好好说会儿话?你一定要和我保持这种莫名其妙的敌意?”

扶桑像个倔强的孩子,执意与他保持自认为安全的距离,分明同处一个空间,可扶桑觉得他们之间好像隔着千山万水,即使再如何自我催眠安慰,也无法说服自己慕西的死与霍城昀无关。

见扶桑仍是不动,霍城昀索性起身抬步走到她身前,记忆里她那双明亮的眼睛仿佛仍能发光,似乎被晒黑了些,可依旧白皙,从前的长发被她剪短了,乱糟糟的像个闹情绪的小孩。他耐心地替她捋顺头发,她则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彼此之间距离只有几寸,扶桑却还是看不清他眼底的深意。

“跟我回去,嗯?”

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漫不经心却又专注,扶桑几乎失笑,摇着头对他说:“我当然要回去,但绝不是因为你。”

扶桑终于伸手推开他,走到窗边哗啦一下拉开窗帘,外面天光大亮,雪山就在眼前,清晨,街道上还没有什么人,空气里透着一层薄薄的雾气,此起彼伏的欧式建筑给予这座城市十足的厚重感。

她就那么靠在窗口,转过身看他:“霍城昀,这四年,我申请去许多风口浪尖的地方做采访,遇到过许多危险,爬过许多荆棘,为的就是有一天,让我有勇气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我会回去,是因为,我还有未了的心愿,所以你不必处心积虑地接近我,其实你早已看透,真的无需太过大费周章。”

他们彼此对峙,像是一场无声的战役,扶桑从来没有想过,在霍城昀面前,自己努力伪装出来的坚强几乎溃不成军,他只需站在那里,就已经让她心烦意乱,有的人就是可以很容易地看穿另一个人,不动声色,运筹帷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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