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爱苏黎世(连载八)
文/落清
午餐后,扶桑准备和傅司琪道别。
傅司琪见到跟在扶桑身后的霍城昀时变了变脸色,扶桑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霍城昀双手抄在兜里,面无表情,微微朝傅司琪颔首算是打了招呼,可傅司琪的眼神却从一开始的探究变成了审视。
扶桑敏感地捕捉到了傅司琪的变化,于是支开霍城昀,将傅司琪拉到一个静僻处,严刑拷问。
“是霍城昀吧?”傅司琪弯嘴轻笑,戳了戳扶桑的胳膊,说,“不要拿那种眼神看我,谁不认识霍城昀啊?他可是名人,满世界的撒钱做慈善,和美国那些著名的慈善机构走得非常近,你在非洲的时候又不是没见过,那么多的医院和校舍都是这位幕后大老板出钱盖的。他这几年名声好的飞起,隔三差五就上个头条,真是我见过的最会自我营销的人,你看,现在根本没人再提起他从前那些负面的陈年往事了,人们总是更愿意看到世界的美好一面。”
的确,这四年,扶桑走过多少贫穷破败的地方,却总能在其中不起眼的一隅找到医院或学校,尽管设施依旧简陋,卫生条件依旧无法改善,但至少让更多的当地人受到了医治,孩子受到了教育。而这其中,总有一些都或多或少跟霍城昀有关。
他们称他为大慈善家,在那些贫穷落后的地方盖一个医院的费用并不昂贵,对他来说只是九牛一毛,却给他带来了掌声和名誉。
傅司琪看着扶桑脸色微变,不由说道:“扶桑,看上去你们关系匪浅的样子,我提醒你,别跟他走得太近,对他来说你就像一张白纸,一眼就能看透。”
这一点扶桑自然知道,哪儿还需要被人提醒,也许她走的每一步,都已经被他料到了,而她的每一步,也都在他的掌握之中,这才是最令扶桑沮丧的地方。
傅司琪这个时候回忆起往昔,似乎才渐渐有些明白为什么每每她们进入那些医院或者校舍,听到管事人说起这位幕后大老板的时候,扶桑脸上会出现那么多不适应的表情,有时甚至会中断采访,提前走人。
如今,答案昭然若揭。
与傅司琪匆匆告别,扶桑就被霍城昀推上了车。
霍城昀看上去心情不赖,坐在前头开车的唐德也忍不住侧目,四年了,宁扶桑一出现,霍先生好像就变了一个人似的,那种常年的漠然在那么短的时间内也渐渐有了转圜。
唐德把他们放在了火车站,扶桑不明所以地被霍城昀拉着上了火车,见扶桑恹恹地没什么精神,霍城昀干脆一伸手把她的头搁到自己肩上:“你睡一会儿,到了我叫你。”
扶桑身体猛地僵硬,不自在地直起身子,固执地把头撇向窗外,霍城昀可以当做一切什么都没发生过,可她不行。
火车在行驶了将近四十分钟后到达沙夫豪森,霍城昀领着扶桑沿着河流走,河对岸的林荫道到处都散发着瑞士真实的生活气息。空气中充满着舒服的水因子,扶桑眼里全是壮观的莱茵瀑布,游客们争相合影,她也忍不住拿出手机,偷偷摸摸朝走在前面的霍城昀拍了一张。
霍城昀似乎有所察觉,猛地回头,扶桑立刻收起手机,佯装无事地继续观赏风景。
他弯嘴笑笑。
施洛斯利沃特城堡内早已为他们留了最好的观景位置,这座建于12世纪的城堡看上去就像建在莱茵河上的小岛,经过几年的装修转换成了一家高级餐厅,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就能边喝咖啡边欣赏瀑布美景。
扶桑惬意地在座位上舒展了下筋骨,觉得今天的早起都值得了,她接过霍城昀递来的红酒,小酌一口,有感而发:“瑞士真适合生活,田园风光,雪山环绕,与世无争,平平淡淡也觉得无比幸福。”
“原来扶桑向往那样的生活?”霍城昀晃着酒杯,含笑望她。
“简单平淡才是人生真谛,霍先生大概不会明白我们这种人的生活哲理。”
“扶桑,你为何总要将我们划在对立面?”
扶桑放下酒杯,玩味地看着霍城昀:“难道我们还是同一战线的战友不成?”
“即便不是同一战线,也没必要非是敌人。”
霍城昀的声音带着某种蛊惑的意味,双眸冷若冰星,俊冷的下颚弧度微微紧绷,扶桑的目光从他的眼移到他搁在桌上的手,嘴角凝着的笑意越来越浓。周遭食客们静悄悄的低低耳语仿佛只是他们互相凝望的音乐背景,不过隔着一张桌子的距离,中间像隔着千山万水,扶桑甚至觉得,就算赴汤蹈火,他们之间也无法再更近一步了。
多悲哀,却又多现实。
扶桑看向窗外的瀑布,似乎隐隐约约看到了彩虹的影子:“霍先生又不是不知道我就是这么不识好歹的一个人,我的世界非黑即白,还请霍先生见谅。”
她往自己酒杯里不断倒酒,似乎有些微醺,白皙的双颊隐隐透着一层绯红。
“我一直在想,四年前你离开我的原因。”他的目光定格在她身上,让她无处可逃,“扶桑,我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扶桑闻言,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从刚才收敛的笑变成了大笑,笑得东倒西歪,笑到眼里隐隐觉得酸涩。
多少个不眠的夜里,慕西那张惨白的脸总能清晰地出现在眼前,她冰冷的尸体躺在无人问津的血泊里,她死得那样惨,甚至无人追究死因便被世人匆匆遗忘,连想查明真相都举步维艰,一个人的生命被另一波人所掌控,多少不甘不忿不平都无济于事,都显得尤为可笑。
她和他之间,隔得又何止是一条人命这样简单。
霍城昀静静地看着扶桑笑得像个不倒翁,明明在外人看来这个女人笑得仿佛有什么天大的好事,可在他眼里,对面的女孩子却悲伤地好像被雪山覆盖,他看到她眼底倔强隐忍的伤痛,捏着酒杯的手指渐渐用力。
许久以后,扶桑才抚着胸口平静下来,嘴角含着笑,却眼眶通红:“霍城昀,在非洲的时候,那些外国人在艰难贫穷的环境里人道救援,那么简陋的医院那么艰苦的条件,可那些人在提到你的时候总是一脸的崇拜,我总是在想,这么一个将生命视为蝼蚁的人,是怎样带着伪善的面具欺骗了那么多的人?钱可以替你买来名声买来数不尽的好声誉,可是钱真的能买来一切吗?”
“扶桑。”
扶桑揉着自己的鼻梁,终于露出一脸的倦意:“你知道吗,这四年最让我难过的不是环境如何艰难困苦,而是走到哪儿都能听到你霍城昀的名字,你到处撒钱修建医院,是不是手上沾染的血太多了,所以只能用这种方式才能让自己心安理得一些?”
霍城昀对此直认不讳:“扶桑,你看,你从前总说你看不透我,可明明,在所有人中,你是最能够一眼将我看穿的人。”
扶桑自嘲地将最后一口酒饮尽:“是啊,大约我们真的是孽缘情深。”
她放下酒杯,起身对他说道:“我想一个人走走,你别跟着我。”
他真的没有跟上来,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看扶桑的身影一点点隐匿在了人群里,这么多年,他坚持每年拨出一大笔款项用于慈善,这笔钱对他来说或许无关痛痒,却是那些身处水深火热之中的人一笔巨大财富。
他说的很对,最初的最初,投资医疗,也仅仅只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心安理得一些。
扶桑,你瞧,你总觉得我们之间的天秤失衡,可明明是你那边的筹码要更多一些。
扶桑走回火车站的途中,下意识地往后看了看,人来人往,皆是一张张陌生的人,她松了口气,突然转了方向,朝另一个人烟稀少的小道走去。
古朴的小道上,处处都是清冷的烟火气息。小店两旁的露天咖啡馆坐满了人,扶桑一路往里,脚步停在稍稍空闲的一处,蹙眉看向此刻正坐在面前端着咖啡杯一脸享受的凯瑞。
“你这一路跟在后头就不怕霍城昀发现?”
“你以为他不知道?”凯瑞抬眼看了她一眼,笑得一脸无所谓。
扶桑皱着眉想了想,既然她都能发现有人跟踪,更别说霍城昀了。
“霍城昀走到哪里你就跟到哪里,要不是我知道你俩素来不和,还真会以为你们感情好到如胶似漆呢。”扶桑嘲讽地笑道,唤来服务生要了杯咖啡。
凯瑞显然并不介意她的讽刺,笑着挑眉:“约会如何?我没打扰你们谈情说爱吧?”
“你觉得我和他之间像是有什么情爱可谈?”
“我明白了,所以他千里迢迢赶来找你,只是一场空欢喜。”凯瑞点头笑着下了结论,又补充了一句,“看来阿昀的痴情错付了。”
扶桑冷笑,咖啡到手边,溢在鼻尖一阵咖啡香,她慢条斯理地搅拌着咖啡,不急不缓地环顾四周,午后的露天咖啡馆透着一股夏天的气息,阳光打在大大的遮阳伞上,明媚而温暖。凯瑞不急,她自然更不急,惬意地伸了个懒腰,舒服地靠向背后的长椅。
凯瑞的眸光未曾离开过扶桑,过了四年,她比以前更善于伪装,这个女人跟霍城昀有太多相似之处,最像的一点,就是即使心里恨得滴出了血,表面也能装得一副云淡风轻,咬着牙都能把血肉模糊掩盖过去。
所以霍城昀会看上她一点也不奇怪。
“不如我们来说说被阿昀藏在心里十几年的那个姑娘怎么样?”
扶桑呼吸一窒,搅拌着咖啡的手下意识地顿了顿,胸口某个地方像被突然炸开了一点,她目色犀利地扫向凯瑞,凯瑞好似对她的反应很满意,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
“你绕了那么大的弯子,其实也只不过想说这个吧?”
“我以为做些铺垫再说这件事你心里会好受些。”他摆出一副你看我废话这么多只是为了你好的样子,看得扶桑想一杯咖啡泼过去。
“呵,那我是不是还得感谢你的善良?”
“说起来,我认识的阿昀一贯专一,我刚认识他那几年,好几次听他在梦里叫唤一个女孩,嘴里念叨着别走回来之类的胡话,后来我威逼利诱,才知道了他少年的那些春心萌动,啧啧,还真以为他是个情种,没想到现在居然栽在你手里,我真想知道,要是他那时一直念叨着的那姑娘突然出现了,他又会把你置于何地,不过阿昀这人向来有情有义,想来也不会委屈亏待你。”凯瑞的挑衅写满了整张脸,说话时候的语气阴阳怪气到扶桑想甩手走人,她强忍着自己的脾气笑着听完这个故事,随后冲他眨眨眼。
“凯瑞,你不会真以为霍城昀对我重要到我非他不可吧?”
凯瑞听了一声唏嘘,摊了摊手:“看来你对他怨念颇深。”
扶桑耸了耸肩,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有没有跟你说过,跟你扯淡简直像在浪费生命。”
她一转身正要走,忽然身体一僵,电光石闪间,猛地顿住。
背靠背式的座椅,她身后的长椅和她之隔了几公分的距离,近到能清晰听到对方交谈的地步。而那个位置,此刻正坐着不知何时而来的霍城昀,他长腿交叠,面前放着的咖啡还冒着热气,却一动未动,身影冷凝在那里,静地像座雕塑。
扶桑的心里狠狠钝痛,回头看向一脸愉快的凯瑞,一瞬间仿佛什么都明白了。她露出一抹冷笑,下一秒,毫不犹豫地迈步离开,将那两个男人抛在了身后。
她的背影在霍城昀的眼里慢慢变成了一纸画面,线条渐渐消失,人影终究消散。
“阿昀,原来你也只不过是个配角而已啊。”身后的凯瑞放肆地笑道。
霍城昀双手抄在兜里,淡漠地起身回向他:“真看不出来,你对她的兴趣这样大。”
凯瑞无辜地摆手道:“你忘了我们从小就常常喜欢相同的东西?”
霍城昀的脸上闪过一丝狠戾的阴霾,眼底的深沉越加莫测,他们之间隔着一段距离,彼此之间已经风起云涌。他再没多说什么,沿着扶桑去时的路一路走到了火车站,周围诸多陌生的人擦肩而过,独独没有见到扶桑的身影。
他低头拧眉自嘲一笑,上了火车。
三天后,扶桑跟着霍城昀回国。再次踏上西凉市的土地,扶桑心里感慨万千,四年前带着伤痛离开这里,四年后居然和霍城昀一同回到这里,世事难料,岁月变幻莫测,谁都想不到时间究竟会把人变成什么样子。
她一下飞机就回了社里报道,林社长见到她喜出望外,例行公事地夸奖了她外派期间的工作进行的十分圆满,而后又将她分配到了时事新闻部,扶桑被社长亲自带到部门办公室,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射过来。
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当然都听过扶桑的大名,光是主动外派冲突危险地带就已经让许多人敬佩地五体投地,毕竟和平年代,能放下安逸舒适生活的人已经少之又少。扶桑向大家做了简短的自我介绍,在主编的指引下到了自己的座位,屁股还没坐热,肩膀忽然被人猛地一拍。
“嗨,好久不见。”
这声音……扶桑回头一瞧,眼睛猛地一亮:“许开?你转科了呀!”
四年不见,许开看上去比以前更成熟了些,因为常年在外奔波,皮肤也比以前更黑了些,当扶桑走进办公室的那一刹那,他竟有种时光一下子回到了四年前的感觉。
“太好了,我们又可以做搭档了。”许开脸上全是笑意,这让扶桑的心温暖了不少。
晚上许开请她吃饭为她接风,两人的话题不知不觉又到了四年前的林妍一事上,许开所知道的结果是,最终艾姐出面自首,声称是她为林妍下了安眠药,最后把林妍从楼上推了下去,至于原因,版本太多,他也懒得再去探究,案子就这样在经过一段时间后彻底结了。
扶桑听着他的转述,专心致志地吃着美味佳肴,心里却仍隐隐觉得悲哀,这就是最后的结果。其实她早该料到结果会是如何,只是没想到,最终会让一个女人独自出来承担了所有的后果。所以艾姐究竟是哪一方的人呢?让她出来背锅,是凯瑞妥协了还是霍城昀?
许开见扶桑好像对这件事并不是很感兴趣,于是识趣地闭了嘴。
饭到尾声,扶桑接了一个电话后匆匆同他道别,许开又坐了一会儿,才伸手唤来服务生买单。
夜深人静,位于老城区巷子深处的一座老宅灯火通明,扶桑在大门口熄火下车。
门口的铁门大肆地敞开着,她收紧目光步入大厅,总算在二楼最里头的书房里找到了人。
那男人夸张地带着放大眼镜正在书桌前埋头摆弄着新入手的相机,扶桑轻轻干咳一声,他头也不抬地说道:“你迟到了八分零三十六秒。”
扶桑翻了个白眼,走近他自顾自找了个位置坐下,把包一放,说道:“说吧,找我什么事。”
“我这儿有个独家,可以让你回国后一炮打响事业道路,你要不要?”
“顾北,你一私家侦探就别凑合这些有的没的了,别在这儿装神弄鬼的,有话快说,我忙着呢。”扶桑不耐烦了,伸手一把扯掉他脸上的眼镜。
顾北没料到扶桑会上手,放下相机,正要发怒,却被扶桑一句:“我可是你的雇主。”磨得立刻没了脾气。
他没好气地从抽屉里捞出今天傍晚才拍到的新闻摊到扶桑面前,扶桑随意看了眼,心里一惊,照片上的人居然是夏晓七。
“哦,给你介绍一下,这两个在她一左一右扶着的人是便衣。”顾北好心地为她解释了一下照片的故事,没想到惹来扶桑又一记白眼。
“大小姐,你让我调查的事儿可跟这没关系啊,我可是出于对雇主的忠心才把这件事告诉你的,你好歹给点好脸色看啊。”
“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做事三心二意?”
顾北仰头一叹,总算正经下来,指着照片说道:“据说夏晓七倒卖什么商业机密,被秘密抓获了,这事儿是暗中进行的,没几个人知道,估计是不想闹大,想私下解决,新闻还没爆出来,我是在调查你那件事的时候无意撞上的,我保证你绝对是第一个知道这件事的记者。”
顾北一大串的说辞让扶桑更加疑惑。
倒卖商业机密?这又是玩的哪一出?霍城昀知道吗?
“另外,我昨晚收到了一封很奇怪的邮件,我想有必要让你看看。”他说着,将电脑转向扶桑面前,“看来不止我们在调查慕西的事情?”
扶桑盯着屏幕一行行看下来,越看到最后,心里越像是被什么东西梗住了,渐渐开始心烦意乱。
“慕西死的第二年,有人找出了当年开枪的那个枪手,他直认不讳,说是有人付了巨额款项让他干掉那个一直跟新闻的记者,另外……”顾北小心翼翼地偷瞄了眼脸色越来越差的扶桑,“出事的那天霍城昀人在华盛顿而不在纽约,经证实慕西当时跟的那条新闻也跟霍城昀无关,而是凯瑞伙同几个公司高层企图搞乱霍城昀起头的几个大项目,不过他似乎没有成功,虽然没有明确的报道出来,不过之后那一年凯瑞再也没有踏进过纽约公司一步,在公司的声势也一年不如一年,现在完全是被霍城昀压在脚下。”
扶桑只觉得呼吸越来越重,手指不自觉地颤抖着。
顾北又指了指邮件最底端的位置:“你看这上面有说,慕西当时跟的新闻已经卷进一宗商业诈骗案,她一直跟着的那个人只是和凯瑞合作的其中一人,听说是个人物,里边的水深的很,你不是说你当时见到慕西的时候她的相机不翼而飞,最后却在霍城昀办公室发现吗?几乎可以肯定,她的相机里一定拍到了十分重要的东西,重要到对方需要杀人灭口。”
扶桑闭了闭眼,嘴唇微微颤着开口:“可是相机里的那张SD卡已经损坏,后来我找了很多这方面的专家,都说破损的太彻底根本无法修复……”
“很显然SD卡被调包了,你为什么不去问问霍城昀这件事呢?相机出现在他的地盘,他就没什么要说的?”顾北的声音变得有些古怪,“你当年犯下的最大的错误就是没有当面问清楚他就一走了之。也许,他比我们都更清楚慕西究竟发现了些什么。”
扶桑蓦地看向顾北,半眯着眼,却什么都没有说。
顾北不搭理她想杀人的眼神,继续说:“应该是有人刻意在查这件事,因为据说这个枪手是个亡命徒,找到他的时候,他人在伊斯坦布尔。”
“可是……如果这封邮件的内容属实,为什么两年后的现在才突然提起这件事?那名枪手在慕西死的第二年就找到了不是吗?”
顾北揉了揉太阳穴,轻声提醒她:“你可别忘了你也是几个月前才让我调查这件事的。”
当年扶桑在调查的过程中得不到任何进展,再加之外派任务繁重,她又人不在纽约,于是只能暂时搁置。
“所以就有人顺水推舟将这个早就发现的事情以匿名邮件的形式告诉你?”
扶桑说到匿名邮件的时候猛地一停顿,眉心渐渐凝固,记忆回到那年的明尼苏达州,也是在最没有进展的情况下,她曾收到过这种莫名其妙的匿名信……
扶桑在顾北错愕的目光里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十分重要的事,飞快地冲了出去。
她敲开霍城昀家的大门,开门的却是唐德。
“霍先生下午高烧不退,已经请了私人医生在家里为他输液。”唐德眼见扶桑的孤疑,主动为她解惑,“宁小姐要上去看一看霍先生吗?”
扶桑欣然同意,沉默地跟在唐德身后。
“霍先生这几年拼命工作,好几次病倒却不听医院劝阻,最后落下了病根子,宁小姐你见到霍先生的时候还请口下留情。”
扶桑讶然,蹙眉看向唐德:“你是觉得我对他说话太恶毒?”
“宁小姐,这世上仅仅用语言就能伤到霍先生的,恐怕只有你。”
扶桑强忍住心头异样的情绪:“是吗?你未免也太小看你家霍先生了。”
霍城昀铜墙铁壁,从来只有他掌控别人的时候,哪里轮得到别人伤他?唐德领着扶桑到了霍城昀的卧室,他安静地躺在床上像是睡着了,一旁的医生听到动静立刻朝他们做了噤声的手势,出来同唐德讲明了情况。
“他是胃炎引起的急性高烧,唐德,你这跟在他身边是怎么照顾的?”
扶桑不动声色地打量眼前这个西装笔挺的男人,眉清目秀,长相清俊,一身的儒雅气质。
“纪医生,霍先生的性子你也知道,工作起来是谁能劝得住的吗?”唐德话是这么说,目光却有意无意地扫过扶桑,好像扶桑才是那个导致霍城昀病倒的罪魁祸首似的。
扶桑假装没看见地东张西望。
纪炎这才把注意力投到扶桑身上,瞧她的眼珠精明地转着,淡定地开口:“你就是宁扶桑?”
扶桑闻言一怔,随即没心没肺地笑道:“没想到我这么有名?”
“可不,简直鼎鼎大名,如雷贯耳。”纪炎嘴角的那抹笑别具深意,回身收拾好自己的医药箱对唐德说,“已经输完液了,明天我会再来,今天最好有人在这儿照顾他。”
唐德立刻反应过来,走到纪炎前头:“纪医生,我送你。”
纪炎没有拒绝,正要下楼时才回头又对扶桑说:“家里没有佣人,他一天都没吃过什么东西了,醒来的时候最好能有白粥填填胃。”
扶桑笑着挑眉,所以呢?
“麻烦宁小姐好好照顾一下病人。”他说完,就跟着唐德下了楼梯。
扶桑立在原地,表情千变万化,她找霍城昀只是想问清楚当年的事情,怎么反而被当成保姆使了?
楼下的关门声传来,扶桑回头看了眼卧室里的霍城昀,叹了口气,下楼来到厨房。
开放式厨房一看便知常年空置无人下厨,冰箱里倒是食物配备的十足,扶桑熬上粥就四处观赏起来,这一片的宅子都有些年数了,可里面的装修仍然崭新,欧式的简约风格,与霍城昀给人的感觉十分相似。
她走到二楼霍城昀的卧室,在床边看了他一会儿,他脸色煞白,一脸倦意。她探了探他额头的温度,仍旧滚烫,似乎两大瓶输进去的液并没有多大效果。
房间内有些昏暗,扶桑看向窗口,窗帘只拉开了一半,她索性走过去想拉开另一半窗帘。
哗啦——窗帘卷开的同时,她呆呆地望着眼前的墙壁,愣住了。
确切的说,这不是一堵墙,而是一幅画。
她怎么都没想到这窗仅仅只有一半,而被另一半窗帘遮住的,竟然是一副高达两米的油画,巨大的画布几乎装帧了整整一半的墙面。
她的手指放开窗帘,呆呆地仰头望着这副被藏起来的画,画被保养得很好,画布上面的颜料层层叠加,摸上去纹路清晰分明。
画布上,苏黎世的尼德道尔夫,离火车站不远的老城小巷口,一个少女曼妙的背影跃入扶桑眼帘,少女白裙飞扬,在蓝天白云的小巷中长发翩然。
扶桑的内心像是受到了巨大的冲击,她小心翼翼地呼吸着,生怕惊动了什么似的,黑眸里渐渐闪现出惊讶与忧伤。
被保护地这样隐蔽,就如霍城昀永远不可捉摸的心。
“你在干什么?”
森冷的声音徒然响起,扶桑吓得一个转身,便瞧见霍城昀半支着身体,目光凛冽地看着她。他看上去仍旧病态,可语气铿锵有力。
霍城昀的视线从画上移至扶桑,扶桑动了动嘴唇,想解释什么,出口却变成了:“原来凯瑞说的是真的。”
那个时候,凯瑞同她说,霍城昀的心里从小就藏着一个人,如同被藏得如此隐蔽的这幅画,她强颜欢笑仿若无事地指指身后的画:“画得很好,是你画的?”
右下角有画家的署名,一个简简单单的Huo,已经说明了一切。
思念太深重,才能画得如此传神逼真。
连扶桑这个外行都能看出来这副油画上的满满思念。
霍城昀掀开被子下床走到她身侧,长臂一伸,哗的一下将窗帘又拉了回去,他身上那种凉薄的气息几乎覆盖扶桑整个人,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一下子就空了,忍不住吸了吸鼻子说:“我去看看粥熬得怎么样了。”
没想到才走出一步,就被霍城昀攫住了手腕,他的掌心滚烫地在她皮肤间,眼底的复杂像两个无法逾越的世界。
霍城昀抬手摩挲过她的眼睛,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不高兴了?”
“不高兴?理由呢?”扶桑到这个时候仍然嘴硬,轻轻甩开他的手,“你的私人医生说等你醒来后需要粥填胃,我想应该差不多了,你是要我端上来给你,还是你自己下楼去?”
霍城昀和扶桑一起下楼,没想到他的胃口这么好,一锅粥就这样被他一个人吃的见了底,扶桑面露难色,皱着眉问:“你吃饱了吗?要不然我给你叫点外卖?”
实在没办法,扶桑的手艺也仅限于此了。
霍城昀默不作声地起身走进厨房一阵忙活,完了为扶桑端上来一碗香喷喷的面条,他重新坐到原位,对她说:“吃吧。”
“呃……这不太好吧,怎么能让病人做东西给我吃?”话是这么说,可扶桑还是没忍住吃了一小口,汤美味鲜,比她熬的粥强了十万八千里。
气氛在怪异沉默之中被霍城昀打破,他舒展地靠着椅背,双眸直直地盯劳着她,突然问:“你没有什么想问我的?”
扶桑一口面条差点卡在喉咙里,呛得面红耳赤,看她一脸窘迫满脸绯红的样子,霍城昀的心情略微好了一些。
既然他这么问了,她也就不再客气,等扶桑调整过来,面不改色地问道:“顾北的那封匿名邮件是你发的吧?”
霍城昀面色毫无波澜,耸肩问道:“顾北是谁?”
扶桑握着筷子的手指渐渐收紧:“霍城昀,在苏黎世的时候你问我,我们之间是不是有误会,现在我来找你说这个误会,你怎么反而装傻呢?”
霍城昀的侧脸线条紧绷,脸上露出一抹像是苦笑又像是自嘲的表情:“扶桑,我等你来说这个误会等了四年,你却不愿意听我解释,一走就是四年。”
“可是那个时候……我明明看到唐德从那栋公寓里出来……”她低着头像是喃喃自语。
“那是凯瑞在纽约的另一个自己设立的办公室,他煽动公司高层挑事,我从那里拿走任何东西或者出入那里再正常不过。”霍城昀接话,声音里隐隐有说不清的情绪,“说到底,你从来没有给过我信任,所以你宁愿相信,你的好朋友慕西的死和我有关,或者更残忍一点,你觉得是我一手主导了她的死亡。”
扶桑蓦然抬头,不知不觉已经泪流满面,她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扎了无数针,疼得无言以对。
“扶桑,你以为只有你在意她的死吗?当我得知慕西是你的好友时那种心情你能想象吗?你凭着一台在我办公室发现的相机就定了我的死罪,我连解释都变成了狡辩,我满世界找那个枪手,我希望当面和你解除误会,可是你呢?你却消失了,无影无踪。”
霍城昀的字字都像控诉,而扶桑竟然一句话都无力反驳。
他最后终于垂下了眼,低声问她:“扶桑,是不是今天我不以这种方式走向你,我不发这封邮件,这个锅就会一直在我身上无法卸下来?”
这四年,他一直等着她,等到终于相信,她绝不会再主动走向自己。
山河变更,海水流转,却再也等不来她的信任。
霍城昀甚至觉得,也许她和他一样,都早已没有了信任的能力——而这,曾是霍城昀最想给她的东西。
扶桑深吸了一口气,抬眼问他:“当年……慕西的相机为什么会在你的办公室?”
“如果我说当时凯瑞可以随意进出我的办公室,你大约会认为我在为自己找借口。”
“相机里的SD卡……”
“在我这里。”霍城昀毫不掩饰地承认道,“但是扶桑,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她拍到了什么。”
“她的死跟她拍到的东西有关吗?”扶桑死死捏着拳头,指甲几乎嵌进了掌心内。
“是。”
扶桑蓦然看向霍城昀,第一次发现,原来一个人的坦诚有时候可以近乎残忍。
顾北说的没错,扶桑大概真的是第一个知道关于夏晓七这件事的记者。
直到几天后,才有新闻媒体开始报道这件事情,但都没有用太大的篇幅进行报道,看上去更像只是一笔带过的可有无可的新闻而已。以扶桑的直觉来看,这既像是希望通过报道给人施压,又不像是想闹大的样子。
这本身就很矛盾,以霍城昀本身腥风血雨的体质,但凡和霍城昀有一点点挂钩的事,那不得是各家争相报道的吗?这次反而安静地有些不同寻常。
顾北心急火燎地感到扶桑报社楼下的星巴克,才发现扶桑正窝在沙发上惬意地品着咖啡吃着蛋糕,心里当下便不爽起来。
他的不爽自然写在脸上,砰的一声将包甩在桌上,期间扶桑只淡漠地抬眼瞥了他一眼,就又埋头在自己手上的记事本里。
“雇主大人,雇员也是有自己的休息时间的,不能你一声令下,我就得万死不辞啊。”
“我让你去死了吗?我只不过让你过来一趟而已。”
顾北嘴角抽了抽,不高兴地去柜台要了一大堆食物,等他坐定,扶桑才开口问道:“有什么进展没有?”
“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揪着一个十年前的案子不放,你很闲吗?”
“憋很久了吧?其实最开始找到你的时候你就想问了吧?”
顾北微微靠近扶桑,试探性地问:“所以……为什么?”
扶桑合上笔记本,好整以暇地往后靠去:“你明明知道我不会告诉你,干嘛还要浪费时间纠结在这个问题上?”
顾北冷哧一声,不高兴地一口吞下一小块糕点。
宁扶桑这个人吧,说不出多让人讨喜,但就是自有一套本事让人对她服服帖帖,专业能力满分,工作态度满分,就是人际关系处理方面勉强处于合格线上下游水平,不过好在她有个良好的家世,也不至于让她去向一些不喜欢的人或事低头妥协。
顾北起初会接这姑娘的活是因为她给的钱多,豪,实在是太豪。然而当他问扶桑为什么会选中他时,答案让他当场吐血三升——因为你够无赖。
什么时候无赖成了他顾北的优点了?何况他自认为自己也不无赖啊。
他喝下小半杯咖啡后,才思路清晰地开始向扶桑汇报:“当年声称被你好朋友慕西的父亲侵犯的女士名叫宋意美,出事后她就消失不见不知所踪了,不过这个女人前科累累,要查她也不是什么难事,其他倒没什么可疑,唯一让我觉得奇怪的是……这个宋意美居然是伍德的旧情人,听说她为伍德掩护做过不少见不得人的事,伍德你应该知道吧?我想这事会不会和伍德有关?”
十年前,慕西的父亲慕白生被诬陷强奸,当年铺天盖地的新闻报道像被刻意买通了似的空前一致,连给人解释辩解的机会都没有,慕家虽然家境贫寒,可慕父到底是个读书人,不堪被人侮辱,亦无法承受重压,为了不累及家人,最后跳江身亡。可他的自我了断非但没有换来息事宁人,反而变成了畏罪自杀,在那个年代网络还不发达,新闻报道的真实与否几乎是致命的,当事人已死,人们就把矛头转嫁到了慕西母女身上,慕西的母亲荷妈在宁家做了一辈子工,几乎一手带大扶桑,那段时间荷妈因为丈夫的事整日精神恍惚,慕父死后,她的情绪出现巨大波动,终于有一天在买菜的途中出事身亡。从此慕西成了孤儿。
这件事给扶桑造成了巨大的影响,这么多年过去,慕西即使身在国外,也从未放弃过寻找真相,扶桑亦然。
然而如今,却只剩下扶桑一人。她一直都知道这些年来慕西暗中的努力,可惜其中利害实在太过复杂,时间拖得越久,越是举步维艰。
扶桑喝了口凉水,眼底发冷,伍德?她蹙着眉问顾北:“如果你所说的这个伍德是我知道的那个伍德,他可是个人物,有什么原因要逼死一个小人物?”
顾北停顿了下,迟疑地说:“或许……是知道了些不该知道的事?宋意美那几年只跟伍德走得近,除此之外,她甚少与人亲近。”
“知道宋意美现在在哪儿吗?”
“像是消失了似的,没有留下一点蛛丝马迹。对了,还有一个道听途说不知道是真是假的消息,听说慕父出那事之前好像还和伍德碰过面,就在宋意美当年在西凉市的房子内,不过都过去那么久了,真假也无从印证了。”
慕父和伍德?这两个人八竿子都打不着,怎么会碰面?
宋意美消失,伍德已死,无从追查。扶桑原本的好心情被顾北这番话生生破坏,她陷进宽大的沙发里,喝完瓶子里的最后一口水,脑海里倏然浮现出一个身影。
霍城昀会知道些什么吗?
顾北一眼就看出了扶桑心里在想什么,对她冷嗤道:“我劝你还是别打霍城昀的主意,他和这个宋意美的关系据说比他跟凯瑞的关系还差,你可别在老虎嘴里拔牙。”
“为什么?他和宋意美有什么过节?”
顾北两手一摊:“鬼知道,你又不是不知道要查霍城昀是件难事,这个宋意美也不是省油的灯,只能说这个案子不寻常,你确定你非要趟这浑水?”
扶桑听出了他话里的担忧,挑眉揶揄道:“怎么?怕我连累你?”
“怎么说话的?我是这样的人吗?”
扶桑对他呵呵一笑:“把宋意美房子的地址给我。”
顾北早有准备,从一个小本子上撕下那张写了地址的纸扔给她,顺便叮嘱:“你一个人去可小心点,这地方所在的片区非富即贵,他们那种人对记者大多都有点敏感。”
扶桑孤疑地瞥了眼地址,而后眉心越蹙越深,几乎拧成一道弯曲。
顾北看出了不对劲,问:“怎么了?”
“你确定是这地址没错?”
“千真万确,我核实了很久,这房子到现在还挂着宋意美的名字呢。”
手指捏着那张纸片,越捏越紧,最后被扶桑揉成了一团攥在掌心里。
呵,真巧,她昨天才从这个地址出来——霍城昀现如今的住所。
也就是说,顾北口中那个和宋意美关系差的要死的霍城昀,却住在写有宋意美名字的房子里。
疑团重重,扶桑头疼地闭了闭眼,脑子里突然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