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岁来到这里的时候,我以为这个地方只是我的一个驿站,停留三年后我会飞,对于这个地方而言,我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过客,总之,这里不应该是我永远栖息的地方。
二十四年过去了,我留在了这里,每天出门,三步之内可以看到一个熟悉的人,五步之外就会有一棵熟悉的树,命运把我留在刘家场,留在了这个鄂西南的小山镇。每一天,太阳从卧室的窗前升起,最后掉进西边的大山。我像一个农人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变地重复着生活。而山镇呢?她在一天天的变化,一天天抛却昔日的容颜,似乎在拼命地追赶外面的世界,我能做的只是努力地想让刘家场永远留在记忆里。
老 街
刘家场的老街窄窄的,是那种青石铺成的,经过岁月的打磨,青石板光滑而古朴,像一个苍老的人在聆听岁月的声音。我总喜欢走在这样的青石上,特别的亲切,特别的妥帖,它仿佛洗去了你一身的尘埃,一身的疲惫。
从前,老街的两边是商铺,房子都不高,临街的那一面是那种活动的木门,说是木门,倒不如说是一些长短一样的木板。早上,商铺开门,就把这些木板一一卸掉,按顺序摆在门面的一侧,晚上关门时,店家又将这些木板一一塞进木槽里,然后锁上锁,这就是一块巨大的木门。这拙朴的木门跟这青青的石板简直就是绝配。曲曲弯弯的老街就是一条长长的巷子,与之相通的还有它分支出去的一条条窄窄的小巷,有的仅能容一人通过。在这里你是不会迷路的,因为这四通八达的小巷是可以贯通的。年轻的时候,我总喜欢约上自己最好的朋友,相伴走过长街,一边讲悄悄话,一边听自己的跫音,那个时候不可遏制的喜欢戴望舒的《雨巷》。
只是今天的刘家场再也看不到这样的商铺了,它只能在我的梦里了。而我还是喜欢这样的街,喜欢走这样的石板路,每次去买菜,我都不愿走繁华的新街,而是一个人沿着河边去菜场,虽然这里的石板已经被水泥替代了,虽然这两边的房子已经被楼房取代了,虽然这里已听不到自己的跫音。这条河街不宽,两边的住户都是老刘家场,他们多是在原来的宅基地上重建的房子,多是一些老人在此居住,很好地保留了原来的生活习惯。老人们每天起床后就在巷子里生煤炉,袅袅绕绕的煤烟,蒲扇扇风的声音,还有肆无忌惮的说话声,这一切都是那样熟悉、那样亲切。
河边还有一座很特别的房子,它只是用砖块砌成几个粗粗的垛子,然后订了几根檩条,上面盖了几张石棉瓦,我记得最早好像是盖的茅草。四面没有墙,冬天就是用一些蓝印花布床单围着,里面生着炉子,温暖满屋;夏天扯掉蓝印花布床单,河风吹来十分凉爽、惬意,一群老人就在这小屋里打花牌、打麻将,尽情的安享着晚年,似乎从来就不需要与外界争什么,似乎忘记了岁月的流失……
前年暑假我去华东旅游,当我走在乌镇的石板街上,当我穿过秦淮河边的乌衣巷,当我看到那些白墙青瓦,恍惚中我仿佛走在山镇的老街……
柳 林 河
穿城而过的柳林河,对于今天的山镇孩子们来说,她只是环保的一个反面教材。被侵占的河道上是光鲜的门店,是热闹的超市,越来越窄的河面,堆积如山的垃圾,发出阵阵恶臭,永远也排不完的污水,说不出是黄色,还是黑色,抑或是灰色,总之是浑浊不堪的,还有爬满蛆的动物死尸……
每当洪水过后,大部分垃圾都被冲走了,我常常想这如山的垃圾它们到底魂归何处,哪里又是它们最终安身的地方?而那些没有冲走的塑料袋们挂在小灌木的树枝上,五颜六色的,都朝着下游的方向,好像还在奋力往前跑,似乎在索取着什么,又仿佛在诉说着什么。河道内一片狼藉,当年“老东”(日本侵虐者)过后也不过如此吧!
孩子们在作文里描述着爷爷奶奶口中的柳林河:“河岸边柳树成荫,柳树长长的枝条像小妹妹的辫子,轻轻地抚摸着小河的脸。清澈见底的小河里,鱼儿在欢快地游着,小朋友们纷纷下到河里,跟鱼儿捉迷藏……家乡的柳林河真美呀!”据说柳林河就是因了河边茂盛的柳树林而得名。
是啊!这样的柳林河永远活在了我们的记忆里!二十多年前,当我们在河边的中学里读书时,一群十几岁的孩子在课余时,常常跑到河边,一望无垠的草坪就是我们的乐园,我们在这里读书,在这里逗闹,在这里打几个滚。调皮的甚至还到小河里去捉螃蟹,河里布满了大大小小的鹅卵石,随便翻开一块卵石或许就可以看到一只螃蟹。
红 房 子
最初跟红房子扯上关系是我刚刚记事时,童年的我们玩具匮乏,小石子我们拿来玩“抓子”游戏,或者在地上画一些格子,拿小石子跳房子,鸡毛和铜钱做成毽子踢,还有一种经常拿来玩的东西,就是子弹壳,那是真正的子弹壳。几乎每个孩子都会有子弹壳,只是数量有多有少,这是我们最值得炫耀的玩具,我们常常会想出很多游戏方法,来赢取小伙伴手中的子弹壳。真正的子弹壳对于今天的孩子们来说应该是非常陌生非常神秘的,当年它们只不过是我们手中小石子一样的玩具而已,因为我们根本不知道它们就是子弹壳!我们给它们起名“弹壳子”。
第一次出远门就是从家里坐车到刘家场看病,我好奇地看着车窗外的一切,高大的杨树,蜿蜒的柳林河,起伏的群山,最新奇的就是快到刘家场时,路边出现了一排排红房子,红色的砖裸露在外,远远望去整个房子就是那种古朴的红色,在青山绿水之间格外醒目。大人告诉我这个地方叫“农机”。
这里的房子与众不同,每家每户房前都是一片姹紫嫣红的花海,有的人家门前还搭着葡萄架呢!这里的人们似乎也与众不同,他们的穿着打扮与周遭的农民也迥乎不同,衣服是那种漂白的颜色,与农民灰不拉几的衣服形成强烈的对比,是那样震撼着我的心,红房子里的生活对于我来说是神秘的,也是我向往的。这就是我心中最早的关于城市的摸样!
若干年后我才知道这个地方当年就是兵工厂,而我在路边看到的只是兵工厂的家属区,真正的厂区在背后的大山中,我们小时候常常玩的子弹壳就出自这里。
刘家场因为特殊的地理位置,二十多年前曾经是红极一时的工业重镇。农机、矿机、东风工具厂、省水泥厂还有461电厂,纷纷落户于山镇,那时候山镇热闹非凡,出现了空前的繁荣,甚至超过了当时的县政府所在地新江口。而这些厂矿的工人们操着有别于山镇方言的语言,他们中绝大多数是一口的汉腔,有的来自其他地区或省份的工人子女,在后来的生活中,丢弃了父辈的语言,也逐渐汉化了,汉口话成了他们内部通用的语言,所以当你听着那些有点夸张的汉腔时,一定不要惊奇,其实他们都是生活在山镇的“异乡人”,语言是他们优越于山镇人的标志!他们都是住红房子的人。
记得我当年的同桌是一个戴眼镜的女孩子,长长的头发又黑又直,皮肤明显地比我们白好多,气质很高贵,一口流利的汉腔让我们这些来自农村的孩子艳羡不已,小小的自尊心驱使我不跟她多讲一句话,因为我们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她是矿机的,她姐是当年东风工具厂的播音员,因此她可以借到很多好看的书,当时的我们都是琼瑶迷,她每天带一本到学校,看完后就给我看,我们俩因此走得近了,成了好朋友。那时候觉得她的汉腔真的很好听,特别喜欢听。两个人课后十分钟逗闹时,她总是拖着长长的汉腔撒娇:“你莫挨我!”听起来就像说:“你莫爱我!”突然有一天她们搬走了,所有的红房子人去楼空。她的名字叫江峡,当琼瑶的作品在电视里热播时,我总会想起她,想起这个和我一起看书的女孩,不知她现在是否一切安好?
命运的安排有时是让人意想不到的,那一年,我被借到461电厂子弟学校,只是为了生存,我住进了红房子!学校是在一条山沟里,临河而建,潺潺的河水终年不停地流着,学校背靠大山,清一色的红砖房,大铁门。我在这里一呆就是五年,见证了电厂从兴旺走向衰败,最后解体。命运把我跟厂里的孩子们连在了一起,我很用心地教他们,教他们学知识,教他们怎样有一个好的习惯,教他们一些做人的道理。他们的家长也很赏识我,他们中有好几个就是跟我同年的,他们在我课余的时候会去找我聊天,聊孩子们,聊家常。如今,孩子们早已随父母奔赴祖国各地,只怕他们的汉腔早已丢失了,不知道他们还是否记得大山中的学校?是否还记得那一排排红房子?
小菜和麻婆豆腐
刘家场没有一个像样的早餐店,有时过早去,偶尔可以听到那些貌似体面的人发出感慨:“最怕家里来客人过夜了,早上没个带得出来的地方过早。”说这话的人多半是那些发富的人。
但是无论走到哪家早餐店,远远的就能听到店家热情的招呼,等你挑个干净的位置坐下后,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早已端到你的桌前,或者是一碗绿豆稀饭,外加一蝶蒸饺,又或是一碗豆腐脑,再加一根油条或一个糍粑,品种还是挺丰富,而我最好的还是店家免费提供的几样小菜,切得细细碎碎的,炒得香喷喷的,就着面条或稀饭,有时是炒青辣椒,有时是干炒茄子皮,有时是炒黄豆,品种繁多,一年四季不停地变着花样,吸引着人们的味蕾。
没有这些小菜,你或许会觉得生活似乎少了些什么,而我常去的那几家,更多的时候是冲了那一碟蝶小菜。
十几年前的湾潭有一家饭馆,那是山镇屈指可数的几家饭馆之一,不像现在饭馆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有时候真怀疑这饭馆比吃饭的人还多。那家饭馆是我们唯一可去的地方,离我们工作的地方近,价钱还算公道,我经常能点的就只有一样菜——麻婆豆腐,便宜实惠,开胃下饭。一块豆腐在厨师手上很快就切成大小差不多的小方块,一勺油入锅后开始吱吱作响,油烧热后,将豆腐倒进锅内,稍稍炸一下,几面都呈现焦黄,然后加进几点瘦肉末,在锅里翻炒,再放进花椒、蒜末、麻辣鲜、豆瓣酱,继续翻炒,放进一点水后,把豆腐焖一下,让豆腐入味,几分钟一盘色香味俱全的麻婆豆腐就出锅了。那空气中早已弥漫的香味刺激着你的神经,当你真正端起碗时,你会觉得山珍海味也不过如此吧!
说实话我已好多年不爱吃豆腐,因为我再也吃不到那让我永远回味的麻婆豆腐,总觉得现在的豆腐味道怪怪的,不知是不是我的味觉出了问题?
伴随着北街的重建,菜场的迁址,将军广场的兴建,一栋栋高楼拔地而起。站在小镇宽敞整洁的街头,我已经看不到她昔日的容颜,那些离开家乡的人可能永远也回不来了,留在这里的人们又在守望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