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呱呱坠地、来到这个世界,他能清楚记得自己对这个世界的第一印象吗?应该不能吧!
我曾做过这样的尝试:努力回想、搜罗,关于自己对这个世界的最初的那个“第一个记忆”。
在绞尽脑汁后,“记忆库”里涌现出一堆“琐琐碎碎”和“边边角角”,它们“一盘散沙”、无法连缀。而且,还有一个棘手的问题是,这些零碎记忆怎样排序?谁是最早的呢……越回想、越混乱!
一番折腾后,头都痛了,依然无果。似乎徒劳无功了!不过,就在这倒腾脑汁的过程中,一条清晰的记忆闪现脑海,我居然意外捕捉到了对于父亲的最早记忆,那可能是我记忆里留存的有关父亲的、最早的、第一个记忆。这对我而言实属莫大的意外收获,尤其是在父亲去世后。
我的脑海是这样“播放”这条记忆的:
我在一大片“混沌”和懵懂中沉睡,那个睡眠真香,真甜,也真沉。香甜沉醉到我似乎在这片大混沌中飘飘然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自己是谁。甚至这片混沌是什么颜色?什么触感?都记不清。然后,我的嘴唇似乎被什么东西触碰了一下,轻柔而软。可能我不太情愿从这片舒服的“混沌和懵懂”中出来,所以我本能地扭动脖子,以躲开这个不知名的东西对我嘴唇的“袭击”。
然而,这个东西好像很执着,它提高了触碰我嘴唇的频次和力度,但并无任何疼痛感。我依然眷恋着熟睡,所以我还是在通过转动脖子扭过嘴来躲避。但这份躲避终究还是失败了,这东西居然在我嘴唇上近乎揉搓起来,是要塞进我嘴里吗?
渐渐的,混沌远去了,懵懂也开始退却,我慢慢苏醒。眼前的光一点点亮了,我慢慢张开惺忪睡眼,带着满满的埋怨和厌烦,正欲发作。然后,我看清了袭击我嘴唇的东西了,对,是一只大白馒头,一只温温热热黏黏糊糊、散发着一股好闻的麦香味儿的大白馒头。
哈!这不是正是我平时心心念念想吃但不怎么能吃着的大白蒸馍嘛!我笑了。同样笑着的,还有这只悬空的白馒头上方的那张温和的脸。对,是父亲,我居然不用任何人介绍,就非常确定这就是父亲。我什么时候知道眼前这个四十来岁的笑着的男人就是我父亲的?我不知道,似乎他是我父亲这件事已经发生了很久很久了,变得非常确定以及肯定从而不需要任何解释和思考求证。就好像人生来就知道要吃饭一样正常自然。
我毫不犹豫地冲着散发着诱人香气的白馒头大咬一口,我这举动看来是非常符合父亲期待的,他欣慰的笑了,那个笑,是能让整个世界都温暖起来的笑。
我紧接着大口咬着这只馒头,父亲耐心等待着,好随时喂。我在咀嚼的同时很快反应过来这个场景是如何发生的了。
三岁、或者四岁的我在睡懒床,沉浸于酣睡。一早外出干活的父亲归来。在归途中,有好心又热情的乡亲把家里新鲜出炉的热乎乎的大白馒头热情地赠予了父亲一个。毕竟父亲在村里的口碑一直是不错的。南方的农村,吃大米为主。偶尔谁家蒸了包子或者馒头,那简直是极为稀奇的。一般人是不给的,关系好的,可能会顺手赠予一个或几个。
于是,我的这个懒觉就从开心地吃到温乎乎的香馒头开始结束了。我醒了,甚至有点后悔还没有完全醒来时,也就是在半睡半醒间,我把馒头吃完了,意犹未尽。父亲笑吟吟地、带着一脸的欣慰与满足离开了房屋(房间卧室)。
天早就大亮了,养眼又温馨的光透过用塑料薄膜充当的窗户纸映照进来,洒在窗台上、床上、房间地上、我的脸上、眼睛里和心里……那个有阳光和父亲笑脸的早晨是何等幸福的存在。
父亲出去了,愉悦的和母亲说着什么,我记着父亲的那张笑脸:并不饱满的小“国字脸”,小平头的头发又长长了、淡眉毛、高鼻梁、薄薄的“八字须”,皮肤白皙、牙齿整齐、一身清瘦……他的笑里透着淳朴的善良和随和、温暖。但这样的笑,在我所在的村子里,是危险的。因为我们村子里,“耍狠”才是王道,善良往往没有太大价值,这是我懂事之后才看清的真相,这也是这个村子给我的很多年都没有变化的印象。
所以,后来每每想到父亲的这脸笑,想到我们村子里“独特的文化”,又想到父亲一生的艰难困苦以及结局时的“猝死”,我心痛到骨子里,父亲那张能温暖整个世界的善良的笑脸,以及关于父亲的第一个记忆,每每把我的这颗心刺得血流不止……
父亲是猝死的。据母亲讲,来抢救的医生说,父亲的心脑血管爆裂了,从爆裂到人死亡只有6秒钟,来不及抢救。父亲到死,都是在劳作。死的那天,他是在替别人家做砌墙砌砖一类活儿。村里敬称父亲为“李师(李师傅)”。母亲说,“李师”到死,手里的那把砌刀依然被握得死死的,使很大劲掰才最终掰开。
父亲猝死的那天,是我和大姐约定给父亲每月寄钱的日子的第二天。我正式给父亲寄钱才寄了两个月。第三个月寄钱的日字——2009年5月15号,我在大姐家吃完晚饭都晚上9点多了。准备第二天去寄钱。第二天又睡了懒觉,起床后和大姐一起去菜市场买菜,准备吃完午饭后一起给父亲寄钱,可惜父亲没有等到。在菜市场门口正待买菜的姐弟俩,接到了来自老家关于父亲“倒在地上没有气了”的噩耗。
北漂的姐弟仨哭崩了!
买了最快的车票,赶到老家。看到父亲时,他正穿着令我陌生的寿衣躺在棺材里,神色并不安详。他双目紧闭,嘴巴没有闭紧,可以看到他整齐的牙齿。稀疏的“八字须”没有剃,高挺的鼻尖红红的,似乎上火了。那张曾无数次冲我们笑的温和的脸,已经严重浮肿,有些变形。我见到他的那一刹那,并没有十分悲伤,因为躺在棺材里的,看起来有点不像父亲,和我印象中的音容笑貌相去甚远。而且,当时刚刚接受佛教信仰的我,觉得躺着的,只是父亲的躯壳,真正的父亲,正飘在天上,看着我们。
当我们姐弟仨围在棺材周围看着父亲时,他的嘴角突然涌出了血,姐姐们的哭声和周围有些笃信良知的乡亲哭声一下子“高涨”起来,这个现象在我们老家的农村被称作为“扑亲”——人在临终前,没有见到想见的至亲,待至亲赶到并靠近尸身时,尸身就会通过口鼻出血来“扑向至亲”,简称“扑亲”,我记得奶奶去世后,在父亲和叔叔靠近时,她也出现“扑亲”现象。究竟真相如何,我至今不知。
父亲走了,想起他的那张在棺材里的脸,又想起我的第一个关于父亲记忆里的那张温暖全世界的脸,我只感到人生如此唏嘘。匆匆来,匆匆往,匆匆忙,匆匆退场。人生的意义究竟何在?我为此找了很多年的答案,以后的文字里,我会交代。
父亲的死让我长久不能原谅故乡的有些人,甚至是故乡。
他死在别人家,按我们村的“独特文化”,那还不把死的人抬到别人家门口,停几天尸,直到“肇事家庭”拿出满意条件才罢休。我们姐弟仨和母亲选择了原谅与和解,并未追责赔偿。
本以为,我们的大度、善良和宽容会赢得全村的敬重和对方的感恩。然而,父亲尸骨未寒就有声音出来:李家那三个娃子和他们的娘太老好儿了,一点用都没有,不敢闹,死个人白死了……诸如此类!甚至被我们选择原谅的那家人对外也谎称赔偿了我们家多少多少钱!甚至在若干年后,当年对我千恩万谢的“肇事者”家主事后对我爱搭不理!这着实让我深刻的寒心……有的丑恶不值得且不配得到原谅。
我爱故乡,父亲活着时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