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天的火花，划过夏日寂静的夜，天空中飘着熊熊的火焰。
一个老人抱着遗像，站在明亮亮的夜色中，失去了魂魄。
老人与火，这注定是个不寻常的夏夜。
（一）
村子里的男子都匆匆赶往林奶奶的屋子，拿着塑料桶，一拨拨地从河里接水灭火。这片安静的老人区瞬间火声霹雳，水声哗啦，人声喧杂，一反往日常态。
林奶奶被邻居大婶死死地攥住，生怕她往火海里闯。林奶奶在睡梦中被呛醒后，第一时间抱起老伴的遗像就往屋外逃走。现在她手里死死地抱着遗像，已经足够了，其他的也没有什么值得留恋了。
四个小时前，这座狭小的老房子还显示不出一点即将发生灾难的预兆，林奶奶照例一个人用过简单的晚饭，坐在桌子前绣着一双新鞋，她要赶在明天前收尾。墙上只挂着一盏灯，发出昏黄的光，支撑着整个屋子的照明，窗外时不时传来蝉鸣声蛙声，伴她度过这漫长的夏夜。
明天就是老伴的忌日，每年这时候林奶奶都会亲手制作一双鞋，烧给老伴。老伴年轻时节俭，舍不得穿鞋，都留给孩子用。整天光着脚下地干活，脚上满是茧子，冬天的时候还长冻疮，疼的不行。老伴当过兵，后来为林奶奶放弃了，死心塌地在这小村庄过一辈子。老伴对林奶奶疼爱有加，舍不得让她干粗活重活，两人一辈子相濡以沫，从未红过脸。育有一儿一女，可惜女儿远嫁，三年五年也回不来一趟。
想到这，林奶奶赶紧起身给在市里的儿子打电话：“小军啊，明天你爸忌日，你们都回来，一起去山里拜祭他。”
“你代表就好了，我很忙，不回去了。”
“啪”一声，舍不得多说一句，就挂断了电话。意料之中，可内心难免还是有些失落。
（二）
五年了，林奶奶总是一个人上山去扫墓，静静坐在老伴身边，絮叨着些有的没的，直至夕阳西下。
五年了，林奶奶倔强地独自一人承受这世俗的冷漠、亲情的流逝，却不敢对着老伴吐露一星半点。
都说娶了媳妇忘了娘，捧在手心里养大的儿子，最终还是跟自己渐行渐远。儿媳是自己脱媒人找的，还没成为儿媳那会，毕恭毕敬，嘴巴跟抹了蜜似的，人也勤快。不曾想娶进门后，跟老佛爷似的，骂不得说不得。对于这间老房子也是千百个瞅不上眼，成日里酸言酸语的。
两人针尖对麦芒地生活了几年，林奶奶从来都不占上风。后来儿子儿媳上市里打工，一年后就把两孙子接走了，在那定居了。林奶奶以为一个人落得清闲，哪曾想，她只是被当成累赘甩掉罢了。
有一回林奶奶摔断了左腿，住着院，儿子迟迟不现身。堂叔老赵一通电话把他骂回来，结果在家里照顾不到两天，儿媳就来电话：“家里几张嘴等吃呢，你倒好，成天守候着一个老太婆。你回不回来？不回来以后都不用回了。”儿子慌里慌张，当夜就收拾东西回市里了。
第二天老赵过来一看，怒火攻心，骂着：“我哥多好一人，怎么会生出这么一个东西！”林奶奶还替儿子打圆场：“他忙，家里全指望他一人。我让他回去的，我自己能照顾自己。”老赵看着林奶奶这样，不忍心拆穿，只能摇摇头。幸好，林奶奶腿伤那段时间，有老赵和他媳妇全程照料。
那一次腿伤，是林奶奶最后一次见到自己的儿子了。
(三)
他们离家后第一次老伴的忌日，林奶奶等到最后一天，儿子毫无音讯，只好自己拨通了电话。对他说：“小军啊，明天都回来，一起去看你爸。”
“好端端地为什么要看我爸？”
“你这孩子，明天你爸忌日。”
“这事啊，忙忘了。嗯……”
第二天林奶奶是一个人上山的，她不愿意往坏处想，全当儿子太忙了。在老伴的坟前，说：“儿子忙，要干大事业，你不要怪他，将来赚了大钱一定会好好孝顺你的。”
那一年过年，临近除夕，这空荡荡的老房子依旧只有她一个人，儿子说：“忙，不回家了。”林奶奶依旧不敢往坏处想，逢人问就说：“在外头做大生意，忙得很，我让他别回来的，专心赚钱。一个糟老太婆有什么可看的。”
可转身望见家家户户其乐融融的样子，难免觉得心酸，偷偷抹眼泪。
到了第二年过年，为了堵住流言蜚语，林奶奶也跟儿子提过：“你们说忙，那就我过去找你们，新年就是要团团圆圆。”哪知儿子还没开口拒绝，儿媳倒是抢过电话，分贝提高：“一把年纪了，你来了是我照顾你，还是你照顾我？老人家自己要有点眼力见，别扯孩子后腿。再说了，我们都忙，回头没把你顾好，还得成为全村人笑料。”
林奶奶是老了，又不是废了，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听得出来。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偏偏自己教出了一个白眼狼。然而最可悲的，莫过于有苦说不出。每一年，林奶奶总是撒着这样大大小小的谎，或为了自欺欺人，或为了家丑不可外扬。
曾几何时，她也是个被丈夫捧在手心里的女孩，如今却要一个人面对这荒凉的晚年。
曾几何时，那也是个整天围着她打转，嘘寒问暖的孩子，如今有了自己的家，却容不下一个孤独的老人了。
（四）
今夜，就在儿子无情地挂断电话的那一刻起，林奶奶就决定跟这个不孝子划清界限，她再也不会可怜巴巴去奢望一点点的亲情，去祈求所谓的浪子回头。
昏暗的灯光下，林奶奶终于完成了鞋子的最后一针。抬头循着老伴的遗像望去，相片中老伴微微上扬的嘴角，给了她无尽的力量。虽然晚年的生活孤寂，但是她的前半生，也是受尽呵护的。想到这，往事如烟，随风而去，林奶奶不觉地也微微一笑。
夏夜的蚊子特别多，点了蚊香也不管用，林奶奶不得不起身放下蚊帐。心里想着都是老伴忌日的事，其他的烦恼很快被抛诸脑后。渐渐地，就进入睡梦中。
蚊帐的一角正耷拉在床边的蚊香上，慢慢地，被点燃……
等到林奶奶觉察到屋子被点着的时候，屋里的一些木质家具已经被烧着，她顾不得那么多，拿上老伴的遗像，披上被子，就往外冲。敲响邻居的大门，大喊：“着火了，着火了，着火了！”
很快，全村人都被唤醒，加入这场灭火大战中。然而火越烧越大，房顶上的木梁都被烧断了，轰地一声坍塌倒地。原本林奶奶早就不关心家里的财物状况，一心想着火灭了就行。眼看着要祸及无辜的邻居，开始着急慌乱了起来，拿起身边的塑料桶就要投身火海帮忙了。邻居大婶赶紧拦住她：“老太太，别去，危险！”
“都怪我，火都要烧到别人家去了，再不帮忙，就来不及了。”
“老太太，听我的，别去……”
林奶奶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劲，竟然挣脱了大婶的阻挠，拿着塑料桶就直奔河里打水。大婶眼见拗不过林奶奶，也只好加入救火的阵列中。林奶奶提了满满的一桶，一路小跑，来往跑了三趟，干劲十足。第四趟，就被路边的小石头绊倒了，下巴磕了一下。
灭火的人群中又抽出一个人扶着林奶奶退到一边，林奶奶气恼自己不中用的样子，扯着嗓子喊：“别管我，救火……”就在她不停呐喊期间，天空中飘起了小雨，转而化为倾盆大雨。
幸亏这场雨，阻止了一场灾难，老天有眼啊！
（五）
老赵主动请缨，负责把这事一五一十告知林奶奶儿子。这回，两人没有任何推脱，连夜从市里开车回村，林奶奶儿媳也罕见地出现了。
林奶奶坐在老赵家的客厅里，眼神空洞，沉默不语，仿佛还未从昨夜的大火中缓和过来。儿子儿媳一到家，招呼都不打，净顾着指责林奶奶。儿媳说：“怎么不把你烧了，一了百了！”
话越说越难听，老赵实在忍无可忍，大骂：“老太太一个人生活，你们关心过吗？出了事，就关心房子没了，你们怎么不关心下老太太有没有受伤？”
“我们不是这个意思，我妈确实老糊涂，把房子点着了！”
“先不说这事了，现在房子烧了，你妈住哪？”
“我们那也没地住！”
就这样，老赵跟林奶奶儿子儿媳，你一言我一语地争执起来！这两个不孝的，是铁了心不管自己的了。
望着门外微微发白的天空，林奶奶突然才想起了鞋没被带出来。但是无所谓了，老伴不会怪自己的。争执声越来越大，看来大家还没想起来今天是老伴的忌日了。
林奶奶默默起身，抱紧怀抱里的遗像，静静从那片战场中走开。踩着坚定的步伐，往山上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