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里大学的报告厅里,空气凝滞得如同陈年的酥油。冷气嘶嘶低鸣,却驱不散那股沉甸甸的、无形的重压,混杂着旧书页的灰尘味和若有若无的昂贵檀香。阿米尔·汗站在讲台上,指尖划过投影屏幕上一幅来自莫卧儿时期、描绘着贱民工匠在烈日下捶打皮革的壁画。他声音平稳,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冷静,每一个音节都清晰地在过分安静的厅堂里撞出回响。
“……因此,这些图像并非单纯的‘记录’,它们是沉默的反抗,是身份在压迫缝隙中的艰难建构。”他的目光扫过台下。前排几位白发教授,深色皮肤刻着岁月的沟壑,雪白的“婆罗门圣线”斜披在熨帖的棉布衬衫上,如同某种无声的勋章。他们的眼神大多落在自己的笔记簿或昂贵的腕表上,带着一种近乎傲慢的疏离。后排的学生们,那些高种姓子弟们,则毫不掩饰脸上的无聊和轻慢,窃窃私语如同蚊蚋。
“所以,阿米尔教授,”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慢条斯理地响起,打断了阿米尔最后的结语。前排中央,维迪亚·夏尔玛教授抬起了头。他脸上的皱纹深刻而威严,眼神却锐利如鹰隼,穿透镜片直刺过来。他慢悠悠地摘下老花镜,用镜腿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叩、叩的轻响,敲碎了阿米尔努力维持的平静。“您的理论……很有趣。一个制革厂贱民的儿子,”他刻意加重了最后几个字,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刀片刮过空气,“居然在德里大学的讲台上,为我们这些‘婆罗门’解读我们的历史?解读我们祖先的‘压迫’?”他嘴角牵起一丝极淡、极冷的笑意,“皮革的气味,看来并不影响您对历史的嗅觉?还是说,您认为这气味本身,也是一种‘建构’?”
哄笑声猛地爆开,带着残忍的轻快,从后排席卷而来,瞬间充满了整个空间。那笑声像无数细小的针,密密麻麻扎进阿米尔每一寸皮肤。他感到血液轰地冲上头顶,耳膜嗡嗡作响,眼前那幅贱民劳作的壁画瞬间模糊扭曲,仿佛又闻到了家乡比哈尔邦那家制革厂里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腥臭——腐烂的皮料、刺鼻的化学品、汗水浸透的破布……那味道早已渗入骨髓,此刻却在这充斥着檀香的殿堂里猛烈地翻涌上来,灼烧着他的喉咙。
他死死攥紧了讲台边缘,指关节用力到泛白。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那皮革厂的恶臭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维迪亚教授重新戴上了眼镜,那冰冷的镜片后,是彻底的漠然,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捻死了一只嗡嗡叫的苍蝇。
报告草草收场。掌声稀落,敷衍得如同施舍。阿米尔几乎是逃也似的收拾起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和资料,快步走下讲台,只想立刻离开这片令人窒息的空间。门口,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学者似乎是被匆忙离场的人流挤了一下,身体一歪,眼看就要摔倒。阿米尔下意识地抢上一步,伸手稳稳扶住了老人的胳膊。
“小心,先生。”阿米尔低声说。
老人惊魂甫定,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清了扶住他的人的面孔,也看清了他资料夹上印着的名字。一瞬间,老人脸上那点微弱的感激像被寒风吹熄的烛火,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毫不掩饰的、近乎惊恐的嫌恶。他猛地抽回自己的手臂,仿佛阿米尔的手是烧红的烙铁。他甚至用力地、反复地拍打了几下刚才被阿米尔触碰过的衣袖,好像上面沾染了什么可怕的不洁之物。老人看也没再看阿米尔一眼,低着头,脚步慌乱地挤进了人群。
阿米尔僵在原地,伸出的手还悬在半空,指尖残留着老人衣袖粗糙的触感。那反复拍打的动作,像慢镜头一样在他脑中回放,每一次拍击都重重砸在他的心上。报告厅里的哄笑,维迪亚教授刻毒的话语,此刻都化成了实质的污秽,黏腻冰冷地包裹着他。他闭上眼,妹妹萨米拉那总是带着怯懦和隐忍的脸庞清晰地浮现在眼前,还有父亲在皮革厂毒气中咳血佝偻的背影……一种深不见底的寒意,伴随着无力的愤怒,从脚底蔓延上来,将他牢牢钉在这片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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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惨白,像一层冰冷的盐霜,厚厚地铺在河岸的烂泥滩上。恒河在这里拐了一个大弯,水流冲刷,年复一年,塌陷的古老河岸裸露出狰狞的剖面。空气里弥漫着河水特有的腥气、淤泥腐败的味道,还有远处若有若无的垃圾焚烧的焦糊味。阿米尔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湿滑的泥泞里,手电筒的光柱在黑暗的土层断面来回扫动,徒劳无功。他下午收到的匿名坐标信息,此刻看来更像一个恶毒的玩笑。失望和疲惫像冰冷的潮水,一浪浪拍打着他的神经。
“该死的……”他低声咒骂,一脚踢开一块湿漉漉的朽木,溅起的泥点沾污了他的裤脚。就在他准备放弃,转身离开时,手电筒的光柱无意中掠过塌陷处最底部靠近水线的一个角落。光线似乎被什么东西突兀地吞噬了一块,留下一个边缘异常规整的、浓墨般的阴影。
那不是朽木的轮廓,也不是石头的形状。
心脏猛地一跳。阿米尔屏住呼吸,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陡坡滑了下去。冰冷的泥水瞬间浸透了他的鞋袜和裤腿,刺骨的寒意让他打了个哆嗦。他顾不上这些,跪倒在泥水里,用双手疯狂地扒开覆盖在那片阴影上的湿泥。
泥土下,露出了一个冰冷坚硬的弧形边缘。他加快了速度,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指尖被碎石划破也浑然不觉。很快,一个完整的、直径约莫一尺的圆盘状物体显露出来。它通体漆黑,材质非石非玉,表面极其光滑,在电筒光下呈现出一种深不可测的哑光质感。圆盘边缘,均匀地镶嵌着整整一百零八片细小的、深紫色的水晶薄片,每一片都像一只沉睡的眼睛。圆盘的中心,则是一个微微凹陷的、更加深邃的漩涡状纹理。
它静静地躺在恒河亿万年的淤泥里,散发着一种与周遭腐烂泥泞格格不入的、亘古的冰冷和死寂。手电筒的光线照射在上面,没有反射,只有吞噬。阿米尔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悸动,一种混合着巨大恐惧和致命诱惑的冲动,驱使着他,将沾满污泥的手指,轻轻触碰到了圆盘中心那个漩涡状的凹陷。
轰——!
不是声音,是纯粹的信息洪流,是无数破碎的画面、尖叫、低语、狂笑、悲泣……以超越光速的方式,蛮横地灌入他的脑海!
他看到了!不是模糊的影像,是切肤的感知!他看到自己——不,是无数个自己!在炽热的炉火前捶打铁器,火星灼烫皮肤(铁匠,吠舍);在肮脏的沟渠里清理污物,恶臭令人窒息(清道夫,贱民);在奢华的宫殿里发号施令,脚下匍匐着颤抖的躯体(王侯,刹帝利)……每一次“死亡”,都像沉入粘稠的糖浆,被无形而巨大的力量粗暴地拽出,又塞进另一个陌生的躯壳。每一次“出生”的啼哭,都伴随着一条几乎看不见的、闪着微光的丝线,从天而降,精准地没入新躯壳的头顶!
那丝线!无数条!纵横交错!密密麻麻!像一张笼罩整个世界的巨网!而丝线的尽头,向上延伸,消失在永恒黑暗的虚空之上。那里,仿佛有无数双冰冷的、非人的眼睛,漠然地俯瞰着网中蝼蚁般挣扎的灵魂。每一次丝线的轻微颤动,都精准地操控着网中人的一个动作,一个念头,一次呼吸,一次心跳!喜悦?那是丝线牵动嘴角肌肉!悲伤?那是丝线拉扯泪腺!所谓的“业报轮回”,不过是一场早已写好剧本、由高高在上的存在提线操纵的木偶戏!而他,阿米尔·汗,以及他祖辈辈在制革厂挣扎的贱民们,他们的苦难,他们的“污秽”,他们的永世不得翻身……都只是剧本里一个微不足道、注定悲凉的注脚!
“呃啊——!”
阿米尔猛地抽回手,仿佛被烙铁烫伤。他整个人向后跌倒,重重摔在冰冷的泥水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冰冷的泥水浸透了他的后背,却丝毫无法冷却他灵魂深处那被残酷真相灼烧出的剧痛和彻骨冰寒。他死死盯着淤泥中那个漆黑死寂的圆盘,手电筒滚落在一边,微弱的光线映照着他惨白如纸、写满惊骇的脸。刚才那一切,那颠覆一切认知、碾碎一切希望的恐怖景象,是真的吗?还是濒临崩溃的幻觉?
圆盘冰冷依旧,沉默依旧。只有恒河浑浊的水流,在他脚边汩汩作响,如同永恒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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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刺耳的铃声像一根冰冷的针,骤然扎破了屋内沉闷的死寂。窗外,德里的天空正被黄昏染成一片病态的橘红,霞光透过蒙尘的玻璃,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扭曲的光影。阿米尔蜷缩在房间角落一把破旧的木椅上,从恒河岸边带回的淤泥早已干涸,在他裤腿上结成硬块,散发出淡淡的腥气。那个被他用破布层层包裹起来的漆黑圆盘,就放在他脚边的地板上,像一个沉默的深渊,不断散发着无形的寒意,将他牢牢禁锢在恐惧和彻悟的冰窟里。他几乎一夜未眠,每一次闭眼,都能看到那些冰冷的丝线在黑暗中闪烁。
他麻木地拿起手机,屏幕上跳动着“萨米拉”的名字。一丝微弱的暖意刚要从心底升起,就被话筒里传来的、妹妹那变了调的、被巨大恐惧撕裂的哭嚎声瞬间冻结、碾碎。
“哥……哥哥!救我!库马尔他……他……”萨米拉的声音破碎不堪,只剩下无法抑制的、野兽般的呜咽和粗重的喘息,每一个音节都浸透了极致的痛苦和绝望。
“萨米拉!”阿米尔猛地从椅子上弹起,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你在哪?库马尔怎么了?说话啊!”他的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嘶哑变形。
电话那头只传来一阵混乱的、令人心碎的呜咽,夹杂着衣物被粗暴撕裂的刺啦声,以及一个男人醉醺醺、充满兽性的狂笑和污言秽语。接着,是萨米拉一声凄厉到非人的惨叫,随后,通话被粗暴地掐断了。
嘟…嘟…嘟…
忙音冷酷地响着。
阿米尔僵在原地,手机从无力的手中滑落,“啪”地一声砸在地板上。世界仿佛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声音和色彩,只剩下那忙音在死寂中无限放大,震得他耳膜生疼。库马尔·辛格!那个刹帝利恶棍!仗着家族的权势和与某些婆罗门长老的勾连,在街区横行霸道!他垂涎萨米拉不是一天两天了!愤怒如同熔岩,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烧灼着他每一根神经,每一个细胞!但比愤怒更汹涌、更冰冷的,是那个黑色圆盘所揭示的、那操纵一切的丝线!是萨米拉从出生起就被注定的“贱民”命运!是那个高高在上的“业力”剧本里,早已为她们写好的、被侮辱与被损害的篇章!
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钉在了脚边那个包裹着破布的黑色圆盘上。恐惧?还有意义吗?绝望?早已深入骨髓!一股源自地狱深渊的、玉石俱焚的冰冷决绝,取代了所有的情绪。他弯下腰,手指因极度的用力而痉挛颤抖,一层层剥开那肮脏的裹布。冰冷的黑色圆盘再次暴露在昏红的暮光下,一百零八片紫水晶薄片,像一百零八只骤然睁开的、沉睡的魔眼。
没有犹豫。阿米尔伸出右手,带着一种殉道者般的平静,将整个手掌,重重地按在了圆盘中心那个冰冷的漩涡状凹陷上!
嗡——
一股无形的、冰冷刺骨的波动以圆盘为中心猛地扩散开来,瞬间席卷了整个狭小的房间。空气似乎凝滞了,灰尘悬浮在半空。阿米尔的身体剧烈地一震,仿佛有亿万伏的高压电流瞬间贯穿全身,但他没有松手。他的意识被强行抽离,视野无限拔高、扭曲。不再是恒河岸边看到的混乱信息流,这一次,目标清晰得令人发指!
他“看”到了!库马尔·辛格!就在萨米拉那间狭小的、位于贫民窟边缘的出租屋里!肮脏的床铺上,妹妹像破碎的娃娃一样蜷缩着,无声地颤抖,身上青紫的伤痕触目惊心。库马尔正背对着门口,赤裸着上身,一边系着裤带,一边用脚踢了踢萨米拉,嘴里喷吐着酒气和恶毒的咒骂:“贱货!装什么死?记住你的身份!能伺候老子是你的福分!”他那张因酒精和兽欲而扭曲的脸上,写满了令人作呕的得意和施暴后的餍足。
阿米尔心中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他的意识,借助这冰冷的圆盘,像手术刀般精准地切入了库马尔混乱的灵魂深处。他看到了!不是模糊的“业”,是无数条血淋淋的、具体而微的丝线!它们根植于库马尔灵魂深处,每一根都连接着他曾经施加于他人的痛苦!
这根……扭曲着,连接着一个在暗巷中被殴打致残的街头小贩的惨叫!那根……缠绕着一个被他强行玷污、最终跳楼自杀的纺织女工坠落的身影!还有这根……最为粗壮、颜色污秽如脓血!它死死捆缚着一个在库马尔少年时代,被他伙同狐朋狗友轮番施暴后、又被他亲手掐死的流浪女孩!那女孩临死前瞪大的、充满不解和恐惧的眼睛,此刻在阿米尔的“视界”中清晰得如同就在眼前!
“以汝所行……”阿米尔的声音在死寂的房间里响起,干涩、冰冷,没有任何人类的感情,仿佛来自九幽之下,“……报汝之身!”
指令并非言语,而是纯粹意志的凝聚,通过那冰冷的圆盘,如同无形的审判之矛,跨越空间,狠狠刺入库马尔的灵魂核心!
库马尔公寓。
库马尔正拿起桌上的酒瓶,准备再灌一口。突然,他身体猛地一僵,酒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他感到一股无法形容的、源自灵魂最深处的剧痛瞬间攫住了他!那不是肉体的痛,是无数被他伤害过的灵魂的怨毒、绝望和痛苦,此刻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倒灌回他自己的意识!
“呃……啊……”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双眼因极致的恐惧而暴凸出来。
嗤啦——嗤啦——
令人头皮发麻的皮肉撕裂声突兀地响起!在库马尔赤裸的胸膛上,皮肤如同被无形的刻刀划过,瞬间翻卷、撕裂!没有流血,只有皮肉翻开,露出下面粉红色的肌理。那翻开的皮肉下,赫然浮现出大片大片污秽扭曲、仿佛被烙铁烫出来的焦黑烙印!那些烙印的图案,赫然是那个被他掐死的流浪女孩临死前那极度恐惧、扭曲变形的脸!烙印在蠕动,在呼吸,那张脸上的眼睛,仿佛在怨毒地注视着他!
“不!鬼!鬼啊!”库马尔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双手疯狂地抓挠着自己的胸膛,试图撕掉那些蠕动的烙印,指甲深深陷入皮肉,带下道道血痕,却丝毫无法撼动那些深入灵魂的印记。
紧接着,他的左臂猛地抽搐、扭曲,皮肤下仿佛有无数条毒蛇在钻行!骨头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错位声!整条手臂以一个完全违背人体结构的角度反向弯折,扭曲的形态,竟与那个被他殴打致残的小贩变形的腿骨一模一样!
“啊——我的手!我的手!”他痛得在地上疯狂打滚,撞翻了桌椅。
但这仅仅是开始。那个被他玷污后跳楼的纺织女工临死前感受到的、身体撞击地面的恐怖冲击力,此刻在他体内轰然爆发!库马尔的身体像被一只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猛地弓起,后背重重撞在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巨响。他清晰地“听到”了自己脊椎骨寸寸碎裂的声音!剧痛如同海啸,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意识。
“救……命……”他喉咙里挤出微弱的气音,身体像破麻袋一样瘫软在地板上,只有眼珠还在因极致的痛苦而疯狂转动。他看到了!那个纺织女工坠落时看到的、急速逼近的水泥地面!看到了那个流浪女孩临死前死死盯着他的眼睛!看到了小贩绝望的泪水!无数受害者的痛苦、恐惧、怨恨,此刻全部变成了他自身的感官!
“呃……嗬嗬……”他的身体开始剧烈地痉挛,每一次抽搐都伴随着骨头错位的闷响。皮肤下,那些焦黑的烙印如同活物般蔓延、加深。一股难以言喻的焦糊味,混合着皮肉烧灼的恶臭,开始从他身体内部散发出来,越来越浓烈。
嗤……
一缕微弱的、带着诡异蓝色的火苗,毫无征兆地从他胸前那张扭曲的“脸”烙印上窜起!紧接着,是第二缕,从他的断臂处!第三缕,从他的后腰脊椎断裂处!
火苗迅速蔓延、连接,瞬间吞噬了他整个扭曲的身体!那不是普通的火焰,它燃烧时几乎没有声音,没有烟雾,只有一种诡异的、冰冷的灼热感。蓝色的火焰包裹着库马尔,他的惨叫声已经微弱下去,只剩下身体在火焰中无法控制地、如同被无形丝线操纵的木偶般剧烈抽动、翻滚,每一次翻滚都带起一片飞散的、带着蓝色火星的灰烬。火焰中,那张烙印在他胸口的、属于流浪女孩的“脸”,在火焰的扭曲下,仿佛咧开了一个怨毒而解脱的微笑。
几秒钟,或者一个世纪?蓝色的火焰猛地向内一缩,如同被吸入虚空。原地,只剩下地板上一个人形的、边缘清晰的黑色焦痕,焦痕中心,散落着一小撮灰白的、尚带着余温的灰烬。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皮肉焦臭味,以及一种更深邃的、灵魂被彻底焚毁后的虚无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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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的恒河。浑浊的河水在烈日下懒洋洋地流淌,反射着刺眼的白光,将岸边的垃圾、腐烂的花环和漂浮的灰烬都镀上了一层虚假的亮色。焚烧尸体的焦糊味、河水的腥味、腐烂物的臭气,混杂着岸边小贩兜售廉价香烛的劣质香料味,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属于瓦拉纳西的独特气息。
阿米尔站在湿滑的石阶上,河水冰冷地舔舐着他的脚踝。他手里紧紧攥着那个用破布包裹的黑色圆盘,掌心全是冷汗,几乎要握不住这冰冷的、沉重如山的罪恶之源。自昨夜之后,这东西仿佛有了生命,一种冰冷的、贪婪的生命,无时无刻不在汲取着他灵魂的温度,将他拖向更深的黑暗。库马尔化为灰烬的景象,萨米拉空洞绝望的眼神,像两把烧红的铁钳,日夜撕扯着他的神经。他不能再留着它了。这力量是毒药,是深渊,它揭示的“真相”带来的不是解脱,而是彻底的疯狂和毁灭。
他深吸一口气,河岸特有的腐败气味直冲肺腑。他高高举起手臂,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团裹着破布的沉重圆盘,狠狠掷向河心!
噗通!
一声沉闷的落水声。黑色的包裹在浑浊的河水中溅起一小片水花,迅速下沉,被翻滚的黄褐色水流吞噬,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阿米尔感到一阵虚脱般的轻松,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踉跄着后退一步,几乎站立不稳。结束了。噩梦结束了……吗?
就在他转身欲走的刹那,一种奇异的寂静毫无征兆地降临了。
岸边的喧嚣——小贩的叫卖、祭司的诵经、火葬柴堆燃烧的噼啪、丧亲者的哀哭——所有的声音,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抹去。时间凝固了。连浑浊翻涌的河水,也诡异地停滞了流动,水面变得如同凝固的油污,光滑、死寂,倒映着天上惨白的太阳。
阿米尔猛地回头。
恒河中心,那片死寂的、凝固的水面上,无声无息地出现了三个人影。
他们赤着脚,却稳稳地“站”在水面上,仿佛踩踏着坚实的地面。河水没有在他们脚边泛起一丝涟漪。为首者身形枯瘦,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浆得笔挺的旧僧袍,颜色是婆罗门特有的纯净赭石色。他的面容隐藏在深深的僧袍兜帽阴影下,只有一缕雪白的长须垂落胸前。他身后两人同样装束,沉默如同影子。三人身上没有沾染一滴水珠,干燥得如同刚从沙漠深处走来。
他们就这样,踏着凝固的河水,一步一步,无声无息地朝着阿米尔所在的石阶走来。步伐从容不迫,带着一种跨越了漫长时光的漠然。每一步落下,脚下那片凝固的水面都微微荡漾开一圈极其细微、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涟漪,但那涟漪扩散到极致时,又瞬间消失,水面重归死寂。
阿米尔浑身冰冷,血液仿佛冻结。他想后退,双脚却像被焊在了湿滑的石阶上,动弹不得。他想呼喊,喉咙却被无形的恐惧扼紧,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三个如同从古老壁画中走出的身影,越来越近。他们身上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气息,不是檀香,不是河水腥气,而是一种更古老、更沉重的东西,像千年古刹深处尘封的经卷,像祭祀时焚烧圣木的冰冷余烬。那股气息笼罩下来,带着一种冻结灵魂的威严和审判意味。
枯瘦的婆罗门僧侣在距离阿米尔三步远的水面上停下了脚步。浑浊的河水恰好没过他赤裸的脚踝,却依旧不湿僧袍。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兜帽的阴影下,阿米尔看到了一双眼睛。
那根本不像活人的眼睛!没有瞳孔,没有眼白,只有一片纯粹、冰冷、死寂的黑暗。那黑暗并非虚无,而是仿佛蕴藏着整个宇宙的冰冷星光,旋转着,吞噬着所有光线,也吞噬着所有与之对视者的意志。阿米尔只瞥了一眼,就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灵魂仿佛要被那双眼睛吸走、碾碎。
一个声音,直接在阿米尔的脑海中响起。不是通过耳朵,而是像冰冷的金属丝,直接刺入他的思维深处。那声音干涩、沙哑,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古老的回响,如同朽木摩擦,又像是沙粒在铜磬中滚动:
“*Tvam asat-kartaram*……”(梵文:汝,行不义者……)
声音停顿了一瞬,那双深渊般的眼睛似乎穿透了阿米尔的血肉,直视着他灵魂深处最深的秘密——那个被他亲手启动又掷入河中的圆盘,库马尔在蓝色业火中的惨叫与灰烬……
“*Atmanam eva avadhisah.*”(……终自毁。)
冰冷的宣判在阿米尔脑中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说完这句,为首的婆罗门僧侣,连同他身后两个沉默的影子,如同出现时一样突兀,开始无声无息地变淡、消散。他们的身影在凝固的河面上扭曲、波动,如同水中的倒影被投入石子,几秒钟内,便彻底化为虚无,仿佛从未存在。
就在他们身影消失的最后一刹那——
轰!
凝固的河面骤然恢复了流动!巨大的浪涛声、岸边的喧嚣如同开闸的洪水般猛地冲回阿米尔的感官!他猝不及防,被这瞬间恢复的“正常”冲击得一个趔趄,差点栽进河里。
他惊魂未定地望向刚才三人消失的河面,浑浊的河水翻滚着,只有几片腐烂的叶子打着旋儿流过。
结束了?他们走了?警告?还是……别的什么?
阿米尔心中没有丝毫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有更深的、如同沉入无底冰渊的寒意。他失魂落魄地转过身,脚步虚浮地想要逃离这片河岸。
就在他视线扫过河面的瞬间,他的动作,连同呼吸,都彻底僵住了。
在刚才那三个僧侣“站立”过的位置下方,浑浊的河水中,有什么东西在河床的淤泥里闪烁着微光。
那不是他丢弃的、被破布包裹的圆盘。
那是……碎片!
漆黑圆盘的碎片!它们散落在河底,被水流冲刷着,但每一片都像拥有生命一般,在浑浊的河水中散发出微弱却不容忽视的幽暗光芒。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这些碎片并非无序地散落。它们正在水中缓缓移动、旋转、彼此吸引、碰撞、拼合!
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巨手在河底操纵着拼图。
阿米尔死死盯着水面,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那些发光的碎片在水中翻滚、聚合,速度越来越快。它们拼凑出的,不再是那个完整的圆盘,而是一个扭曲的、巨大的、由无数碎片强行粘合而成的……梵文字符!
水流激荡,浑浊的泥沙被冲开。那个由河底碎片拼合而成的巨大字符,清晰地、冰冷地、带着某种终极审判的意味,烙印在阿米尔的视网膜上,也烙印在他瞬间冻结的灵魂深处:
**“प्रलयः कालः” (Pralayah Kalah)**
——审判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