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最后一班17路公交

冬日,没有太阳的黄昏,大约五点多,摆摊卖饼的大爷已经在路口出摊了。

人们哈着气骑电动车穿行,红绿灯在行道树的掩映下,有点婆娑。雪下得很大,应该并不突然,只是我一觉醒来的时候地面已经铺白。

雪压在叶上,慢慢挣扎,最后成块砸在地面。

酒店的房间对着街道,屋里开着空调,暖和,但是很闷,像是有一群山顶洞人在你鼻孔附近燃着潮湿的篝火。

空调是那种很老旧的,发出嗡嗡的响声,就是那种发动机在苟延残喘的声音。喘得累了,就作罢,来一声马吐息的长调,恨不得拉到内蒙古去。

我是昨日从外地回来的,来县城看望朋友,我们喝了很多的酒,他说再买点瓜子、酒鬼花生之类的,这样就更有氛围。

我问什么氛围,他说把酒言欢的氛围,可是我们醉翁之意在酒,为什么还要氛围?

我不懂他说的是什么氛围,但我决意不使房间脏乱,保持一份体面,人世间没必要所有的喝酒都像KTV散场一样喧嚣。

因此,到早晨八点钟结束,所有的杂物都还只保持在一张长桌的空间里。

我一想到清洁人员只需用长长的抹布顺着桌子的一边,像擦玻璃一样,丝滑地游过去,就能将所有的垃圾一扫而尽,顿时觉得身心畅快。

这些酒化成了水,催促我一次次上厕所,我最后一趟往厕所进的时候是下午一点,那时候雪可能就已经下起来了,但我无暇顾及。

我看着厕所里暴露的三点式女郎瓷砖,她长得很想一个女明星,我想不起来了,这时我已经尿完了。

这样的雪洒落在县城里,使我身心舒畅,我先是用眼睛看,并没有风,因此雪下得很重,但是落地却无声无息。

我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打开包里相机机身的冰冷给我一丝痒意,像次日寒冷的冰花突然从窗户上凝结成形,并凹凸有致。

兴之所至,于是我架起相机对着街道的雪景。我的房间在二楼,下面街道是横穿县城的主干道,往来车辆络绎不绝,因为临近年关,总有事情要在县城里来去。

摄影机比我要宁静的多,我尝试换个角度,但是这间老旧的宾馆窗户只能拉开一手长的大小,镜头卡在空隙里,赏掠变成了窥视。冷热在这个缺口交替。

无可再动的机位,只能长时间地注视着不远处对街一户麻将馆的门前空地,它直面着街道路口,路口一旁是一棵行道的松树翠绿挺拔,一旁是一根只有标牌没有站台的临时公交站点,那站牌是蓝色的,上面是用油漆笔写的“17路临时公交站牌”。

那松树添在雪日县城里,有一种超然的意境。

什么意境呢?或许是缓慢,即无法强硬去变换的时光,雪纷纷扬扬,不快不慢的姿态,无差别覆盖并无太多高楼大厦的县城上空。

镜头里出现一个男孩,大约十三四岁的样子,背着包,穿着校服。他是从路边一不小心退到镜头里的,在他最后手入画的时候把一个老妇人也拉进了画面。

老妇人显得很焦急,看上去应该是男孩的奶奶,她左顾右盼看着道路两个方向的来车,他们现在站在那棵松树下面。

老妇人很矮,但是站得笔直,头上带着圆圆的毛线帽子,身上是深红色的皮袄,如果不是因为她抬头露出脸上的皱纹,还以为是个内向的小孩子。因为她动作很缓慢,也不蹦蹦跳跳,每个行为都那么意识化。

他们一直站在那里没有行动,但却焦急地对着路的方向而张望,似乎在等一个有希望但不知道希望怎么降临的动作。

雪下得依旧很欢畅,路上开始积雪了,慢慢路在消失,他们只有那棵松树陪着。老妇人将男孩的拉链网上拉了拉,她有些够不着孙子的个头,垫着脚,与她摘丝瓜是一样的。

但丝瓜只在夏天有,夏天的老妇人是更有生命力的,她明白豆角架子什么时候开始搭起来,不像眼下……她觉得冷意更明显了。

这时候有几个更小的孩子从麻将馆里跑出来,麻将馆里的地比外面要高出两块砖,他们奔跑着从上面蹦下来,留下一串串新鲜的脚印。

他们跑到祖孙俩后面的空地上玩耍,他们打开玻璃门的时候带出来好大一股的热气与烟雾,直到老妇人被动静吸引回头,那些烟雾还在残留。

孩子们穿着又厚又新的棉服,上面的图案配色是跟二层空间里很多广告灯牌一个路数的,他们毫不犹豫地蹲下来,在地上堆雪人。

老妇人望望后面麻将馆的玻璃门,看不真切,她将男孩往后拉了几步,退出了松树的空间范围。

他们瞬间变得很奇妙,渺小又暴露,尤其是老妇人。

老妇人往麻将馆里进,男孩在跟着祖母的视线流徙时,最终落幅在一旁几个孩子堆的雪人上,那是一个很奇怪的雪人,他的头上有三个角,有点像是泥巴捏出来的,他的鼻子也是用半截火腿肠做的,剩下半截扔在地上。

男孩看得入神,雪花很快将他的头发染白,他将书包的背带紧了紧,脚步微微移动着。

老妇人的身体看起来很不错,走路坚定,摸到玻璃门,她是用整个身体的劲去拱开,像个倔强的牛犊。

她起先没进去,将头伸进玻璃门,就像眼前我的相机镜头一样。

可见持续飘散的烟雾在画面的边角持续飘散,孩子们用一根管子小心翼翼地为雪人的底座塑形,但不知有意无意,他们蹲在那撅着腚,背对着男孩,男孩尽管一无所见,但仍旧安静地观看。

画外响起麻将的声音,嘈杂得宛如市场,老妇人对嘈杂是很熟悉的,可以说她就是在嘈杂中生活的,像泥鳅在淤泥里欢畅,可是她现在却失去了方向感。

老妇人轻声地问坐在柜台一侧的女人,“您知道17路公交车还有吗?还有一班吗?”

并没有人回应她,老妇人接着用揉面一样的语气去询问,她的语气不自禁流出一股哀求,这是被愁绪不小心带出来的,她已经咽不回去了。

柜台上的女人催促关上门,老妇人听话照做,用手支撑着门把,用力踏进麻将馆内。烟雾随之凋零,声音也戛然而止。

空气静得人心里很抽噎,总有雪花乍泄在路边。有些雪花飘在男孩的颈里。

雪人不一会儿堆得很大,头上的三个角也很粗壮,下半身胖乎乎地顿在地上,好大块地方没有雪,全堆在了雪人的身体上。

身后过去一辆响着音乐的车,那是什么车并看不见,可是车停了一会,应该是堵住了,舞曲之类的音乐堵满了画面,将原本的寂静打碎,男孩回头看了一眼,随即又不在意地看着孩子们的雪人。

我把镜头焦距调小,露出更大的景别,看见那辆17号公交车驶来,逐渐接近,可是男孩还是在聚精会神地盯着孩子们的雪人。

我将焦距调了又调,画面的清晰也凌乱了,怎么都带着模糊的滤镜。

公交车在男孩旁边的站台停下,下去了两三个人,准备要驶离了。这时候老妇人推开门出来,望见路边的公交车,她一步踏下来,歪歪斜斜。

门打了个哈欠。

男孩看向老妇人,随后又回头去看身后的公交车,他太专注了,忽略了身后的一切,唯一给的一眼还是那辆舞曲音乐车。

17路公交车驶离,镜头里已经完全看不见了。男孩起步去追,奶奶老步跑过堆雪人的孩子们身边的时候,他们也一哄而散,随即响起一声炮响,那个雪人被炸得粉碎。

炮炸过后的烟雾飘在空中,老妇人看见后驻足停留,呆呆地扶了扶帽子,才片刻间也积上了雪。

未久,男孩原路返回,看来是没有追上那辆公交车,他悻悻地走着,迎向老妇人,天光变得更昏暗了,雪反射着强撑。

男孩看见炸碎的雪人时怔了一下,孩子们已经不见了,可能是奔向下一个雪人。老妇人将男孩拉到松树底下,拍了拍他头上还有身上的雪,依旧是垫着脚。

我看不清他们的面容,我在想是不是镜头出了问题,在我倾身去查看的时候,路灯亮了。

橙黄色的路灯把光洒在行道树和周边,站在行道树下阴影的祖孙俩,变得看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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