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新建
一
没有雪的覆盖,高原冬村便没有多少隐秘。鸡鸣狗吠清澈,牛马入圈时的嘶鸣更是透亮无碍,原原本本地直接抵达人们的耳廓,不停地回响。农家牲畜圈里久积和新生的骚溲气息,有面积有厚度,热浪一样漫过来,真真切切地,厌弃之余又不由让人狠劲地深嗅一下。
邻居老婆婆坐着晒太阳,拿拐杖叩击地面,驱赶墙根下不听话的鸡群。夏天的时候,她的花鸡婆抱了野窝,带回一群白绒球一样的鸡仔,她起初很是讨厌,几天里没给门前撒一撮米,以此惩罚这个不守规矩的东西。于是,这个像错嫁寡妇的鸡母亲,带领着鸡仔们亦步亦趋地,四处飘荡。时间一久,老婆婆发现,自己的行为不是在惩罚可怜的鸡妈妈,而是在惩罚自己,后来就渐渐地接纳了它们……如今,鸡仔们都已经长大,起初的一色白绒绒变成了五颜六色。那几只红冠子长尾翎的像大丈夫,胸脯挺的老高,跑起来地面堂堂地响。还有那些身体发福了的,屁股开始下垂,走路有点拐瘸的,是母鸡。这才是老婆婆心里的宝鸡,她也许心里会想,那两只不听话的,爱站在院墙上逞能撂嗓子,引逗别人家姑娘,还时不时欺负邻家娃娃的,过年的时候,一定得拔毛下锅。她的愿望捏在自己的手心里,就等着孙子孙女们上门来,她的手心马上就能松开。
没有雪的冬村,情形与初春没有两样,向阳的墙根下的枯叶丛中,竟然生出两竖俏丽的黄花来。人们有些焦急,夏天那阵子暴脾气又一次被眼前的情景激发出来,骂声骑过院墙就传到别的家户里去了。传染病一样,人们才集体性地意识到旱情已经来了。
好在是冬季,忧虑是有的,但还不足以深重,不足以蔓延到无法收拾。
二
当二狗的新媳妇顶着大花伞从村口进来,在起起落落的唢呐和爆竹声中,人们伸长脖颈张望,混在尘土飞扬的人流中,探听最新的消息,彼此把嗓门提高八度,对抗进入高潮的长脖子唢呐。队伍回到主人家的院子,接着就是比较繁琐的七八项仪式,见公婆,坐席,晚上的时候又有闹洞房,一切都在有条不紊中进行。第二天中午的时候,客人一拨一拨散去,村子又恢复到原先的模样。
按辈分和年龄能在新郎婚房走动的人,在旁人的怂恿下,胆怯走到新房门前,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旋开二狗的窗纸,再大胆点的,就屏着气掀起门帘,顺着门缝往里瞧了又瞧。在获得了一星半点的信息后,又蹑手蹑脚地返回,把得来的消息一五一十地汇报给后方的领导。当得知小两口只是有一句没一句的,拉着那些清汤寡水的话题后,大家就一致决定大大方方地推门而入,看看那个刚过门的新娘子。于是拴子当头,后面一字长舌阵。革命的道路总是曲折而漫长,当头的栓子还是有些胆气不足,队伍又被迫停了下来。退回原地后,大家嘲笑数落栓子,很快,栓子终于觉悟之后,又一次被任命为开路先锋。这次他迈了视死如归的脚步,大家也都气息平和,大声咳嗽谈笑风生,顺利地掀起了二狗新房的门帘。
民国一个作家林语堂说,幸福总是在秘密中进行。然而,二狗的幸福又洋溢在铜色的脸上,健壮如黄牛一样的体魄,加上新婚带来的昂扬斗志,他干起活来更加泼实,他能够担一个上午的水,劈一个下午的柴。新婚,让他的生活变得的热气腾腾。
三
两天后雪就下了。
当庄户人家的灯火被夜色吞噬,人们都已入睡的时候,雪下了。
黑色的夜,正是这白色精灵的舞池,那密致的韵脚,匀称的平仄,让人的想象也无边无际,这雪略无声息,在高原的夜空织成了竖纹且饶有厚度的素瀑。它把欢乐用静默的方式表达,没有生动,宁静驱走了所有光芒,在想象的世界里,只有那扑向大地的蝶翅,在近乎凝固的时空里翩然。
在这样的时空里,土地,屋舍和萧瑟的草木,才能真切领受着天地的公允的抚慰,感受那落木般轻微的碰触与沉积,像是耳旁带着呼吸的窃窃私语。
这雪自天而落,像是来自比天空更深邃更神秘的地方,在降落至村庄和土地的时候,不仅是打破了眼前喧闹奔流的冷寂,而是翻动历史的纸片,凄凉萧落。有疲惫的马从古道旁低矮的草房走过,有风从瓦屋掠过,将雪片吹得如梨花飞舞,那昏黄的窗子,像古酒的坛口飘出一缕缕老酒的温热。
家乡把大学叫老雪,这个“老”字,分明就是一种满足感的妥帖表达,没有它,人们的心是悬浮着的,不安定的,像风中的树叶,漂泊的小船,解冻的冰河。老雪覆盖大地,人们将处在半冬眠的窝里了。雪,改变了人们的生活状态,最现实的是缩小了空间,但由此必然要延展思想的纵深。
四
素白不畏足观。
荒凉的高原,一次降雪便如天开奇象。北国的雪的美妙处,在院落,在高树,在冰河,在绵延的群山之间。雪落之处,气象一新。
当然雪的美妙处,还在于一杆竹,一窗台,一檐,一池,不一而足。何必这样割裂美呢!其实在这里,有雪,就有风景。仿佛雪的屑状的铺排,如给着大地集合了无数枚晶亮的小镜,是它们的集合,照出万千的姿态构成的奇幻世界来。
雪霁那天,穿着厚棉袄的老人,用秃硬的扫帚从门庭到木栅,再到邻舍,豁出一道醒目的小路,扫雪时那均匀而沉着的声响,划出一条崭新的路,那路是简洁,却像翻卷的发黄的沧桑,或者是对岁月无声的发问,一种把烟火和禅宗融合得天衣无缝的通明。
孩子也是睡不住的,抢着要出门,却被母亲早早地拦住了。
母亲说,乖的,外面冻。
我要去,小孩儿执拗道。
于是母亲给怀中猴子一样的孩子加了一层儿衣服,头上扣了一顶带绒球的棉帽,孩子便圆球一样骨碌出门,不过没过多久,扫雪的老头就抱了冻哭的孩子回了门。
有时候,有的美,需要岁月承载!
五
家家户户的路连通了,逶迤婉转,像盘绕的草绳。大家接下来就是打扫公用的场院,油磨,还有通往外村的路,人们戴着火车头,呼出直直的雾气,瞬间消散了。铁锹刮动了坚硬的地面,弹跳着单调的并不动听的沉闷声。大多是上了年纪的,只有一个年轻点,他是村里的光棍,浑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劲。人们在村口拉开一道宽阔的口子,有经验的人说,日头一出来,剩下的雪就被舔干了,于是,大家就都挟了工具回家去。只有光棍还在村口踅摸。光棍小学读了几年,刚开始的时候,人们掰着指头还能说得清楚,后来就有了纠纷,有了异议,意见不一致了。当小学校的代理老师换成从小玩屎壳郎的伙伴的时候,他的父亲终于觉得脸上无光,只好埋头把他拉回了家。这个代理老师,女的,从外村来的,人样儿很有看头,两根长辫子像两根初春的柳条,柳梢上系着红头绳,走路的时候,在鲜明的屁股两边来回滚动。村里那些年轻人就在放学的路上观望。
观望的结果是没有结果,原因都是一致的,老辈人说了,不过河么不照镜?不照镜么还不尿尿?于是他们就把观望当做奢侈,时间久了还是羡慕这个老三届学员了。
关于有关女老师的事情,接着还是发生了。那年秋天,秋收过后,村里放了一场电影:有个胖乎乎的男孩痴痴地站在工厂门口,终于等到他的心上人从厂子里出来,他勇敢地走上前,欲将怀里的灿烂的向日葵送给她,女孩在明白的一瞬,像受到莫大侮辱一般,将莫名而来的花盘接过来,狠狠地甩出老远,同时也把男孩的心甩成粉碎……
一个中午,学校的老三届男孩采集了一大把黄灿灿的菊花,老早就等在老师办公室前面,可惜等来的不是漂亮的女老师,而是一群比他矮一头的同学,大家就哄笑成一团。男孩羞愧难当,抱着花躲进教室里,把门反锁,其余的同学蜂蛹而至,堵在门口乱作一团。老师终于来了,问明原委后也是哭笑不得。阳光明媚,在渐凉的秋风中,菊香在校园周围飘散而阑珊。
后来老师调走了,再后来听说嫁给了一个城里人,就是那个冬天发生的事,走的那天,正好下了雪。男孩也没有心思坐在教室,他喜欢做的事情是到村口去。也许他不知道,女老师的离开和那天下午发生的事情没有任何关系!
六
村里老五今年五十岁了,他坐在屋檐下的长木头上晒太阳,望着阳光里彩色的游丝一缕又一缕飞过,听着屋檐上融雪的水滴不紧不慢地顺着冰溜子落下来,把瓦房下面砸出一溜泥坑,他望望远方,心里获得了本有的安静。人们说,老五是个有本事的人!老五起初相信这话,有时也觉得听起来挺带劲。不过也是这句话害了自己,让他改变了看法。
三十多岁的时候,很乖顺的老婆因为吃不上饭,跟着村里来的打席人跑了,留下他和没成事的小子,不过那时候孩子还小,他死缠烂打,好赖让小子高中毕业,和他一样,也是回家务农,干起了修地球的活儿。现在,一家两光棍,叫他这个有本事的人在村里抬不起头来。
老五年轻的时候,做过好大的发财梦,有点像包法利夫人里夏尔他爹,最终还是回到原地。因为好文艺,村里来了瞎子老张说书,就爱不释手,让人想不通的是,老张在一个冬天被牵着来村里说书,要走的时候,老五就丢下妻子儿女,成了瞎子老张的马前张保,到别的村里去说,不为咋的,就是夜夜能听书。
走南闯北久了,肚子里故事多了,见的世面广了,回到村里就被人尊重。身边就围着一圈闲汉。
过了几年,瞎子老张不能动了。老五才回村,老老实实地扛起了锄头。老辈人说了,老五就是撂到白土上的洋芋疙瘩,平白无故出芽子,太不安分了。初春的时候,他告诉老婆,看着吧,今年我给咱们种甜瓜,铺塑料纸的,人家南边的都种了,熟的早,卖的早。等到立夏,老五连甜瓜种子还没有买回来。后来就再也不说了。
他后来就卖年画,从老丈人家借了钱,买了两大箱子年画回来,亲戚六人都来看画,老五就拿画送人。他们说,可没钱奥,老五说,没钱就对了。可巧的是,那年冬天的雪特别大,几乎封住了山,封住了路,老五好不容易把年画用驴子驮到集上去卖,可赶集的人还是太少,或者办完事就赶回去了。老五只好把年画寄存到镇上一个亲戚家,三十那天,老五把年画又驮了回来。
于是那年过年,老五家的墙上,全贴了各种各样的年画。
老婆拿他没办法,娘家人也推波助澜,老五的这个家摇摇欲坠。邻居们告诉村人,老丈人放出言,再折腾,就要把女儿带回娘家!村里人又说,老五生下就是个飞着吃的,不是我们这样地里刨着吃。春天的时候,老五又过了黄河,从山西拉回来一车老陈醋。让他没想到的是,也就是那个冬天,镇上扎了一家山西人,专门卖醋,东西地道不说,价格还便宜。村里的老师知道这事以后说,告诉学生娃,从前有个人看见本地没有白猪,于是从河北运回一头,路过一个村子的时候,要命的是,这个村里家家养白猪。
老五就是翻版,从此,再也没有做过这些营生。这颗洋芋疙瘩终于埋回湿漉漉的泥土里了。
七
太阳出来,如蛋黄般透亮,而光色匀称,别在另一个村落的树顶,不知哪儿来的大鸟落在高树上,背着红彤彤的光芒而惊呼。高枝的积雪不知是阳光的照射而骤然崩塌,还是鸟雀的惊动而摇落,成团的落在树脚下,平的雪地顿时形成了斑驳。
麦田的绿叶全无,尽在一片白茫茫之中沉睡,让人看不出这大地的边际,而从低处一望,梯田样的土地则有形成层叠的状貌,琴弦一样排列齐整。这里,偶尔有野兔出没,跳跃和停留颇有节奏,这个不会冬眠的小生灵,雪的降临对它来说将是一场不小的考验。饥饿寒冷,更有来自人类的猎杀的危险,也许因为这些造物主赐给了它们以惊人的速度,还有一对警觉惊人的长条的耳朵,一身厚厚的绒毛。还有浑身锦缎的野雉,在雪地上如游动的火苗,白皑皑的土地上,让这惊艳的美丽更加傲慢,不,或者说,太过耀眼的光芒往往遮蔽了自己的眼睛。太阳下面,这些强烈到夺目的东西,应该三步一回头,提高警惕,以防来自潜伏于周遭的暗箭明枪。
八
村子,只有小学校的旗帜,闪耀着暖暖的红色,在旗子下,一群麻雀一样的孩子在偌大的校园里蹦跳,打雪仗,堆雪人。带领这群麻雀的是穿戴着红头巾的老师,他们把院子的雪推进花园,堆起一个巨人一样的雪人,然后描眉画眼一番。这个雪人有多大,放学后孩子妈妈问,娃娃把两手从背后背了过去,说这么大。有多高,孩子踮起脚尖说就这么高。老师手巧,她不知从哪儿找来的塑料管儿,用钢丝穿过去形成一个封闭的圆圈,然后再缝了一层碎花的布,把它的中空缝实了,玩具就做好了。在孩子们的簇拥下,老师用手捏在边上,向遥远的地方抛出去,花色的圆盘旋转着,也牵引着一对对清澈的眼睛,向着远方。孩子们又多了一个玩具,他们可以随着这个叫做飞盘的圆饼,望那白皑皑的,带着薄雾的蓝天,遥想一个暂时脱离坚硬土地的地方……
九
这个做民办教师的叫雯。就在下雪前,从村里人嘴里得知的,她已经有对象了,不是别人,正是村人老五的儿子,被村人唤作灰的小伙。
说实话,没有人看好这一桩姻缘。有老祖宗留下的话放着哩:捉猪看母嘛。这事要是能成,不是活现的今古传奇么!卖牛郎娶了那个花魁的事,只有戏文传说中才有的事。人们几乎斩钉截铁!
可是,灰和雯的事情,还是让这个雪村不再寂寞,像一根木棍搅动了酒缸,村子顿时有了气息,爱情总让一片土地更有灵魂更见生气,不是吗?就连村东头的三大爷都望着天跺着拐杖,抖着沾了霜渣的胡子说,人老几辈子,没有见过的事。这个时候,女人们的舌头最不安分,像进了油锅的铁勺子,尽情翻动。听说吧,女人天生好嫉妒,这种病要是发作起来,有的会带来心痛。不能证实,因为过程是在隐秘中进行,只记得课本里有两句: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这样,她们聚集在一个屋檐下,或者摇动的灯盏下,把心中的郁结,通过这种特别的方式,徐徐释放出来,然后满心欢喜浑身轻松地回了自己家去。
灰儿是没有继承他父亲的衣钵,庄稼活儿也不出众,在村子里是中游的情况。可他和别的庄稼还不一样,最突出的一点是他对她好,可能,雯把这种好体会到骨子里去了。灰此前成过家,因为家贫故,女人留下一个刚过蕞儿的男孩之后就走了,再也没有了消息,灰变成了爹和娘。刚上学的时候,孩子惰学,雯就说,惰性是每个人的特点,不要太斥责娃,灰听着心里舒服。孩子调皮,灰说,娃在爹妈身边不听话,那是撒娇,他心里其实也是懂道理的,甚至有时候比我们还要知道的多,你咋不观察呢!灰心里感激之余,佩服雯的不同之处。问她,你没有孩子,咋就知道这么细致,雯说,你不细心,不要说我不细心,我可是娃娃堆里过来的人吶。
天上的云彩会变成雨,还是随风飘过西边的山头,谁也算不准。于是,伴随着甜蜜的和飘忽不定的爱情,在两人的世界既不生长也不枯萎。
寒假前,雯告诉灰,如果没有了这回事,明年开春,我就不来了。这是一场赌博,对念过高中,见了点世面的灰来说,他品尝过一番感情的甜蜜后,却也无法用语言表达这样的心情。
十
看来,谜底都会因为雪的融化而揭开。日子漫长,这样的等待对灰来说,像走过撒哈拉一样,爱情如海市蜃楼,他怀疑它的真实性,然而此刻又像虚无和滚烫一样同时在心中翻滚。
这种感觉是真实的。好的是,村里的爆竹响起来,新年的灯笼挂了起来,欢乐属于那些旁的人,他羡慕那些相伴走过的一对,甚至羡慕身边相拥而立的歪瓜裂枣。
立春过后天气渐暖,阳光像一大张加了温的锡纸,明亮而又温热。于是,庄户屋檐的雪开始融化,像断线的珠子,一排一排的落到地上后,就荡漾着一股热气,朝四处扩散开去。
小学校的旗帜还在飞舞,而花园那个硕大的雪人却面目全非,被阳光和热流侵蚀后,残存成一尊没有脸颊的骷髅。此刻,灰在想,开学的那一天,他会站在村口,看到白茫茫的雪原上飘过那个让他等待许久的雯。
正月十五一过,正月十六那天晚上,村长通知大家开会,说学校换老师了,此前的雯老师自己捎话来了。大家问,雯老师为啥不来,村长说,不清楚,反正是不来了。
故事还在继续,只记得开学那天,新来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师,男的,瘸腿,从进校门走到办公室,摇摆了好一阵子。当晚,灰喝醉了酒,面如土色,目光呆滞,被几个年轻人抬着回了家,进门的时候,门框被狠狠地撞击了一下,大家同时一阵趔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