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醒的动物

吃罢简单的午饭,我换上工作用的衣服,进入画室再次着手画银发男子的肖像。什么工作都可以,反正要让手不停地动。我一想到有人被封闭在狭小场所呼救这一意象,慢性窒息感就蔓延开来。为此只能画画。但我决定不再使用铅笔和素描簿。那东西大概无济于事。我准备好颜料和画笔直接面对画布凝视其空白深处,同时把意识集中到银发男士这个人物身上。我笔直地挺起脊背,全神贯注,最大限度地消除杂念。

住在山上白色豪宅里的、目光炯炯有神的银发男士。几乎所有时间他都闭门不出。拥有“不开之厅”,拥有四辆英国车。他来我这里怎样驱使身体,脸上浮现怎样的表情,以怎样的语调述说什么,以怎样的眼睛注视什么,两只手怎样动——我将这些记忆逐一唤起。多少费了些时间,但关于他的各种细碎片断在我心中一点点合而为一。如此时间里,银发男子这个人在我的意识中有了正在立体地、有机地重新合成这一感触。

这样,我开始把欠身立起的银发男子形象在不画草图的情况下直接用小号画笔移植于画布之上。此时我脑海中浮现出来的银发男子正把脸对着左前方,眼神约略投向我这边。不知何故,除此之外的面部角度我想不出来。他必须脸朝左前方,双眼必须约略投向我这边,把我的姿态收入视野。舍此不可能有正确画他的构图。

我从稍离开些的位置看了一会儿自己几乎以“一笔画”的手法画出来的简洁的构图。尽管不过假定性线条,但我从其轮廓感觉出了类似一个生命体的萌芽的元素。理应以此为源头自然膨胀的东西恐怕就在那里。似乎有什么伸出手来——那究竟是什么呢?——打开我心中隐秘的开关。我的心间深处长期沉睡的动物终于认识到正确季节的来临,开始走向觉醒——便是这么一种朦朦胧胧的感觉。

我在洗笔处洗去画笔的颜料,用松节油和香皂洗了手。不用急。今天此即足矣。最好不要急于向前推进。银发男士下次来的时候,面对实存的他往这上面的轮廓补充血肉即可,我这样思忖。这幅画的构成有可能成为同我过去画的肖像画相当不同的东西。我有这样的预感。而且这幅画需求活生生的他 。

不可思议!


这天深夜时分,我又像昨夜那样猛然觉醒。枕边闹钟显示为1:46。时刻几乎和昨夜醒来时相同。我在床上坐起,黑暗中侧起耳朵。不闻虫声。周围万籁俱静,一如位于深海的底。一切都是昨夜的复制。只是,窗外漆黑一片。仅此与昨夜有别。厚厚的云层遮蔽天空,把接近满月的秋月遮得严严实实。

四周充满完美的静寂。不,不然,当然不然。静寂不是完美的东西。屏息细听,微弱的铃声似乎灵巧地钻过厚重的静寂传来耳畔。有谁在漆黑的半夜弄响铃铛那样的东西。断断续续,一如昨夜。而那声音发自哪里,我已了然于心——杂木林中那座石堆之下。可我不知道的是:是谁为了什么弄响那个铃?我下床走到阳台。无风。但下起了细雨。目无所见、耳无所闻的淋湿地表的雨。白色豪宅亮着微弱的灯光。我在蒙蒙细雨中凝望那一点灯光,谛听微弱的铃声。

少顷,雨下大了,我退回房内。睡不成觉,就坐在客厅沙发上,翻动已经开始看的书页。书中的内容同我现在的遭遇类似,我特意找来看它。

那是上田秋成晚年写的小说集《春雨物语》中一篇名叫《二世之缘》的奇特故事。故事中,主人公半夜一个人看书当中,不时听得院子角落的石头下有类似钲的声音传来。心里觉得奇怪,第二天就叫人把那里挖开。只见里面有一块大石头。把石头挪开一看,有个盖着石盖的棺木样的东西。打开一瞧,里面有个没有肉的、瘦得像鱼干的人。头发长到膝盖。只有手在动,用撞木咚咚敲钲。看样子似乎是古代一位为了永远开悟主动求死而被活着装入棺内埋葬了的僧人。

这是被称为禅定的行为。成为木乃伊的尸体挖出后放在寺院供奉。禅定行为称作“入定”。估计原本是位高僧。情形似乎是,灵魂如愿达到涅槃境地,唯独失去灵魂的肉体剩下来继续存活。

主人公家族已经在这个地方住了十代——看来是在那之前发生的事。也就是几百年前。

挖出来的木乃伊虽然干得不能再干,但手仍不屈不挠地敲钲。那令人惊惧的生命力使得身体自行动个不止。这僧人恐怕是在念佛敲钲当中入定的。主人公给木乃伊穿上衣服,让嘴唇含水。如此一来二去,木乃伊能喝稀粥,逐渐有了肉。最后恢复得看上去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然而他身上全然看不出“开悟僧”气象。没有知性没有知识,高洁更是荡然无存。生前记忆尽皆丧失,想不起自己何以在地下过了那么多年。如今吃肉,性欲也有不少。娶妻,做些粗活打打杂,用以维持生计。人们给他取了“入定之定助”这个名字。村里的人看见他如此形貌不堪,失去了对佛法的敬意。心想这就是历经严格修行、以生命钻研佛法之人的最后下场?其结果致使人们轻视信仰本身,渐渐不再靠近寺院。

上田秋成出身复杂,一生有不少纠结。他晚年达成的独特的世界观在这里得到浓墨重彩的反映。说是相当富于嘲讽性的世界观也未尝不可。而百年前的故事竟与我如今所经历的现实出奇的相似,使人不禁悚然。每夜在那杂木林的洞中摇铃的又会是什么呢?我不能不听那个。这是因为,那是向我弄响的声音 。这我心里清楚。并且,只要我不为此采取什么措施,恐怕就要永远响下去——每晚都要让我感到窒息,持续剥夺我安稳的睡眠。也会使一个干瘪的、木乃伊状的、失之知性的可怜高僧吗?

至若佛法,岂非徒劳之举?此人入土敲钲凡百年之久,然未显任何灵魂,唯余骨骸而已,如此形容不堪。

我必须做什么,必须采取某种手段止住那个声音。可我实在太胸闷了,脑袋一片混乱,没办法系统思考什么。我一个人是处理不过来的。需要找个人商量。而现在作为能商量的对象,想得出的人只有一个。

我再次出到阳台朝白色豪宅望去,那个地方只有几盏不大的园灯亮着。

铃声止息是在下半夜两点二十九分。几乎和昨夜是同一时刻。铃声止息不久,虫声此起彼伏。秋夜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重新回荡着大自然热闹的合唱。一切按部就班。

我上床听着虫声睡了过去。心固然紊乱,但睡眠仍像昨夜那样即刻赶来。依然是无梦的深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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