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国红豆

(一)

如果生命与生命之间,只剩下被失望填满的长河,那用心血浇灌的红豆该寄往何处?

当苏颜终于说服自己,已经是很多年以后。记记里江南依旧,放眼望去白墙黑瓦,弯弯曲水一泓袅袅。远处青山如黛,映入眼中,俨然一幅让人流连忘返的山水诗画。

她一个人且行且走,踩着细密的青石小路,随意打量路边青翠的杨柳。乌蓬船穿流而过,载着两岸浣洗的衣香鬓影渐渐远去。她看着看着,心里无端一种感觉,好似时光转眼无迹,什么也留不下。

感慨间,已行至山脚,轻脆的鸟鸣从头顶掠过。

她抬头,便见古刹。

曲径通幽,她拾阶而上。但见一座古朴的寺庙伴山而建,寺内青竹葱郁,檀香袅袅,浑厚钟声悠然恒古。

她轻步上前,殿内有僧人正给迷途的香客讲经:“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她只明字意,不像讲经人天具夙慧,能照见五蕴皆空,对所经苦厄视若浮云。静静听了一会,只蒙生对神佛的敬畏,不知有甚可求。索性绕过正殿走向后院,适才匆匆一瞥,僻静之处仿佛别有洞天。跨过石门,快步走了几分钟,只见一簇一簇的竹子更加葱绿,四周散开,围着中间一棵半大不小的树。

一树叶红如火,一人静默以立。

头顶杳杳红霞掩映。她惊讶,伸手接了悠然飘落的一片叶子,素白手心火红印记,触感沁凉惊心。

身后忽有笑语:“嗯,你在看什么?”

她一惊,手中红叶蓦然飘落。

回头见一青年男子,白衣素净,笑容朗朗,称着身后郁郁青竹,仿佛刚从油画里走出来的一样。

突然就想起了林听,暗自松了口气。

(二)

想起林听,苏颜便觉气馁。

转身退开几步,六年光阴仿佛全然不见。还是二八年华,还是求学路上背井离乡的南方城市,他执了笔细细描着暗夜下的寂寂市井,模样专注得让她吃醋。和他睹气到夜深,他无可奈何隐入灯光深处。

于是时光如转角的天窗,透着丝光亮。

而与他相关的事情,经过六年光阴,留下来的,只是一溜狭长落寞的影子。在影子深处,某些无法淡忘的片段呈季风性闪烁,背景是墨迹般的黑暗。他正离开,身影一点点融进那墨迹之中。

她留不住,亦无法弥补。

这让她气馁。

关了记忆闸门,她指向地上硕大的落叶,男子有些不自在地挠挠头,笑道:“对不起,吓着你了,我以为你在看石佛。”

石佛?她四周望了望,果然在一簇青竹后面看到更广阔的天地。一方人形巨石竖立其中。打座的姿势,虽经风吹雨打,仍不失宝相端庄。

“总有人来看这石佛?”她问。

他笑着点头:“这石佛据说建寺前就在这里了,相传很久以前有高僧云游到此,为村民传经讲道,坐化后就成了这石佛。当地人夜兴土木建了这土庙……很多人来许愿,据说很灵。”

“比前殿的菩萨还灵?”

似没想到她有此问,男子怔了一下,最后笑道:“总有人来许愿,求学的学生,热恋的情侣,久病缠人的老人……”声音越来越轻,最后似有无奈地道:“我不知道。”

她往前几步,绕过火树青竹,最后跪伏在石佛前。

他看着她双手合十,静默片刻后回首一笑,终于还是忍不住问:“许了什么愿?”

她摇头,只笑不语。

(三)

来到江南这三个月,她旧梦缠身。

整夜整夜的梦境,都是南国迤逦风月。风月里只有她和林听两个人。他执她的手,或奔跑在风中,或泛舟于日下。

春光无限,夕阳染红天。

梦里的林听有她那时未曾发现的婉约,连同为她摘花的手仿佛也沾满了香气。一如那时自己为他折服的风流写意,满天满地的喜悦,她以为是重逢,亦或旧书誊写的机会。只觉眼前君子温润如玉,眉目间饱含温情。

只是,旧欢如梦柳堆烟,繁华转眼即逝。

醒来,又是南柯一梦。

对着淅淅沥沥的落雨坐到夜尽天明,大脑昏沉如窗外天色,心中煞是苦闷,思来想去,只得出门觅食。

出了客栈,往前不远就是小吃一条街。各色各样的小吃,都是北国吃不到的品种。因为还早,街上并没有多少人。她走了几步,一家家看过去,正纠结不知道吃什么好。一抬头便看到前方木桌上坐着的男子。还是那样笑容爽朗无瑕,似是知道她心中所想,朝木桌另一头指了指。

她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抵挡不住食物的香气。

食物上的很快,热气腾腾的两碗面,他吃得很慢,基本是看着她吃。她不善言谈,于是都是他在说。开始是讲美食,后来讲小镇,最后讲到这家小吃店。他说这家店原本生意很好,女主人很漂亮,三年前为了某些事情去了北方。

她不解:“为什么?北方天寒地冻有什么好。”

他笑:“当初我也问了。”

“结果呢?”

“她说,人活一生,争一世,不争一时。”

她愣了一会,半晌被街上滴嗒滴嗒的落雨拉回现实。

似乎在自己为琐碎烦时,林听也说过类似的话。他说,来日方长,我们争一世不争一时。想起夜夜惊扰自己的梦境,还有与林听断了联系的六年。六年时间,很多无法回避的情绪依旧活在卑微的岁月里。没有关于林听的只言片语,而自己呢?那些一个个被暴雨吵得无法入眠的夜晚,好像每一颗掷地有声的雨滴都与之有关。

她找不到攻破它的关键,所以凄凄艾艾了这么多年。

“给我当导游吧。”她说。

“好啊,这小镇上的好地方,没有我不知道的。”

(四)

“我叫苏颜,从北方过来的。你呢?”

雨停的时候,他们在古楼听戏。戏台上演的是岳飞的精忠报国,嘈杂的戏院里她轻声问。戏正演到关键的地方,周围一片悲愤的叫喊。

他说了什么,她完全没听到。

看着她一脸茫然,他想了想,随后抓过她的手,在她手心比划。最后一笔落下,她问道:“季灼?”

有意拔高了声音,却没注意四周起伏的叫喊已停。岳飞已死,众人正沉浸在悲愤中无法自拔,听到声音都看向她。她尚愣在突发的情况中,已被人牵手带出座位。

耳边人有声音清晰道:“对,季灼。”

季灼爱笑,笑起来很像林听。

偶尔她会想,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的上天垂怜。她千里迢迢跑来,要与过往作个了结。

她不知道林听在何处,于是季灼来了。

三天时间,季灼几乎带她走遍了小镇有趣的地方。诚如季灼所说,小镇上的好地方,没有他不知道的。那些山山水,那些风景那些典故,游览间娓娓道来。两个人在茶馆听书,在农家乐品酒,找船家租船游镇。在薄薄的暮色里飘着一叶轻舟,恍惚有种错觉,好似回到了那年六月。同样的夜色,同行的轻舟,同样暗香浮动的酒气。她望着头顶星河灿烂,林听看着她,嘴里哼着一首语焉不详的歌。

她问季灼:“生活里,你觉得最可怕的是什么?”

“哀莫大于心死,最可怕的,应该是失望吧。”

莫名有些沮丧,想起最难过的记忆,还是很久以前的一个夜晚。

那个夜晚如同很多个夜晚一样,下着很大雨。她为了某件事情和林听睹气。林听轻声安慰,她目不转睛盯着电脑屏幕上滚动的音乐。最后,两个人自顾自沉默,谁都没有说话。

良久,林听问了一句:“苏颜,如果我很爱你,你可不可以不要让我失望?”

耳边音乐回响,无比忧伤的曲调,正是那首语焉不详的歌。她回头看着林听,手掌从他黯然的眼睛上拂过。

她问:“为什么要用假设句?”

他马上改口:“我很爱你,你不要让我失望。”

她答:“好。”

(五)

我很爱你,你不要对让失望。

在说下这句话的第一百零三天,林听不辞而别。以至于每次想起,苏颜都觉很后悔。

再去听那首歌,除了沮丧还是沮丧。

季灼说:“失望很可怕,但你要相信,总有一天,失望不会比生命更长。”

他递给她一个袋子,对着远处的古刹指了指:“你不知道,那棵树一年四季都那样叶红如火。我弄丢了你一片叶子,这袋种子你带回去,或许能还你一颗南国红豆。”

然后是沉默。两个人望着星空,直到轻舟靠岸。

他从船上下来,又伸手拉她上岸。走了一阵,他突然问:“苏颜,三个月了,你何时才能找到自在?”

她怔了半晌,在他半明半暗的眼眸里终于红了眼圈。

“回去吧。人生在世,避一时,不避一世。”他像初见时那样笑容朗朗:“离散不代表忘记,忘记不代表不存在。经历即是留存,也是缘份。”

她点头。

走之前,她再去了一次古刹。

郑重跪在后院的石佛前许愿。事毕,长长地吁了口气,仿佛压在心上的某块巨石终于揭去。

脚步轻快地从前殿走过,讲经的僧人仍在,隐约几句传入耳中:“无我与空相,无我此性空……天命如此,施主何不放下……”

放下如何,不放下又如何?她问自己。

踩着青石小路,掠过青青垂柳,林荫道上花开烂漫,生机无限。她将季灼赠送的袋子拿出,伸手进去抓了一把,种子扬扬洒洒飘散风中。拖着行礼赶去机场,一路过去,她只觉人声鼎沸,是尘世间常有的嘈杂喧嚣。

飞机起飞的刹那,她突然想起了王维的那首诗: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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