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去村里的小卖部买酱油，刚拐过街角就迎面看见四叔蹒跚着走过来。

“叔叔，你出来溜达啊。”我快走几步上前大声跟他打招呼。

“哦哦，是全全妈啊，你们啥时回来的？”他眯着眼费力地辨认着我，“看我这眼，也就看个轮廓，遇到个人只能听听声音才知道是谁。”

“过节他们都回来了？”帮他抚平褶皱的衣领，我随口问道。

“唉，都没回来，十三那天老三老四回来吃了顿饭，说是十五节就都不回来了。”四叔叹了口气，语调中透露出几分孤寂。

我一时词穷，不知道该如何安慰眼前的老人，半天才挤出了一句：“叔，你好好保重，有事就 打电话。”

“好好，得亏你给买的麦片还有奶，我这几天每天晚上吃包子都冲一包喝，包子也觉不出凉了。你忙，我去南街拉呱去。”他冲我挥了挥手，转身踯躅着离开。

由于脚抬不起来，他拖拉着脚向前走，不时被地面上的凸起绊着，踉跄着向前，让人不禁在背后为他捏一把冷汗。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直觉得一阵酸楚涌上心头，心里似堵了块巨石郁结难舒，四叔目前的情状着实让人唏嘘不已。

先生的四叔今年八十五岁，自十年前四婶去世一直一个人生活。

四叔有一个儿子四个女儿，儿子在农业局工作，早年停薪留职做过生意，也颇是风光了好几年。后来生意做不下去又侥幸回了单位，今年刚退休；大女儿当年躲避计划生育去了青岛，一直在那边做小本生意；二女儿嫁在本村，与四叔家隔了两条街；三女儿两口子都在城里的中学当老师；四女儿两口子在城里经营农药专卖，生意做得大，资产丰厚，除了在城里有三套房子，还将老家的房子拆了翻盖了新房，是五个子女中经济条件最好的一个。

都说养儿防老，多子多福。按当下时髦的的说法，四叔既有四件小棉袄抵御严寒的侵袭，还有一件皮夹克抵挡北风的侵扰，那绝对是福祉满溢，舒心惬意。

但是生活总是喜欢和人们开玩笑，四叔并没有享到儿女们的福。

四叔和四婶感情很好，在老伴离世之后，四叔的精神状态便每况愈下，高血压、糖尿病也越来越严重，并已出现了糖尿病眼底病变的明显症状，导致双眼视力模糊不清。起初几年他还能自己做饭，现在已不能使用液化气，连最简单的将冷饭加热都做不了。

衰老，生病，此时的四叔急需人来照顾。按说有五个子女，轮流着照顾应该不成问题。可是在这件事情上，几个儿女还真是有了分歧。

四叔的儿媳在四婶去世那年就查出子宫癌晚期，手术后所幸捡回一条命，但十年来一直在维持治疗，跑了很多地方，用了很多偏方，花了很多钱。叔大伯哥当年跟前妻离婚是净身出户，且还要付给对方17万的现金。所以他们结婚多年无房无车，也没什么积蓄，要养儿子又要治病，经济上一直很拮据，现在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钱出不了多少，力也出不了，整天不是在外地给妻子治病，就是在去给妻子治病的路上。

四叔去年栓过两次，村里医生打电话给他儿子，回来把他送去医院，每次都声称自己单位请不了太多的假，只让父亲在医院住了五六天就匆匆为他办理了出院手续。而四个女儿则都紧盯着自家兄弟，你伺候几天我也伺候几天，绝对不会出现偏差。而且她们心里还委屈着呢，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所有好事都是当儿子的，她们能做到这一点就已经很好了。

最后姐妹几个商量出一个公平公正的法子：五个子女每人一周，轮流照顾父亲。如若父亲生病住院，所有花费五人分摊。

而五个人所谓的照顾不过就是负责四叔的一日三餐，开始轮值时几个儿女还能每天回家一次，送饭的同时还兼顾洗洗衣服打扫下卫生，可没多久，不知从哪个儿女开始，将四叔的三餐承包给村里的包子铺，每天三顿，每顿平均四个包子，或者四叔自己去吃，或者由店里送到家。轮值的人不需回家就通过微信转账给包子铺，方便得很。

对了，五个子女还每人每年一次性地给四叔500元的养老费，每年共计2500元。四叔的日常花销包括吃药都从这里面出。

中秋节的前一天，我和先生去看四叔。家里没人，邻居说四叔白天一般不在家。

"他说一人在家也没个说话的，怪憋得慌。其实他有时也听不见，就是图找个人做伴。 "邻居笑着说。

我们是在两条街外的一户人家门前找到他的，他正坐着马扎在哪里听两个七八十岁的老太太说话，看上去面色黯淡，神情迟钝。

先生上前喊他，欲要搀着他上车，他连声拒绝：“我身上太埋汰了，别弄脏了你们的车。”

我跟他说没事，硬搀着他上了车，一起坐在后排。

他坐得局促，身子尽可能地向座位的边缘挪动，努力减小身体与座位的接触面积。似是想起了什么，又悄悄地将脚向座位下方移动。

天已经凉了，他赤脚趿拉着一双塑料拖鞋，脚上和拖鞋都满是灰尘，像是很长时间都没有好好地洗过一样。还有他那不甚合身的浅蓝色短袖体恤和黑色人造棉的七分裤，也布满了星星点点的饭渍和污渍，散发着一股异样的气味。也难怪，他看东西模糊不清，衣服洗不干净也很正常。

回到家里，就见堂屋的桌子上有个方便袋，里面装了几个包子。

“叔叔，你中午剩了这么多包子？怎么不放冰箱里？”我伸手驱赶落在底子上的苍蝇。

“人家晚上不卖包子，我晌午吃完饭捎回来晚上吃的。”四叔解释道，“我一人也不值得开冰箱，敞开袋子口放着不大要紧。”

"那你晚上咋吃？听我二姐说你不能用液化气熥饭。 "

“我能用电热壶烧水，就着热水吃包子。”四叔说着便张罗着要给我们烧水喝。

“您别忙活了，我们不渴。这是给你买的牛奶，还有麦片，无糖的，小袋包装，你吃包子时用开水冲了喝。也没给你买月饼，这是专为糖尿病人做的饼干，你饿的时候可以先垫吧一下。”

“这怎么好？怎能让你们破费！我吃了心里不安。你把这些拿回给你爸妈吃。”四叔边说边拿了袋子往我手里塞。

“我爸妈那里也都有，咱这边就剩你一个老人了，你就安安心心地吃，等吃完了再给你买。”我握着他的手说。

“这怎么好？”他又重复道，语气里掺了些许不安。

“好！”先生也轻拍着四叔的手安抚道，“都是应该的。”

“哎哎，好好。”四叔说着用手指擦着眼睛。

见状我忙岔开了话题：“我哥他们明天回来吧？”

“你哥有些日子没回来了，我让人给他打电话一直打不通，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们姊妹四个昨天回来吃了顿饭，说是明天就都不过来了。”

“我二姐也不过来了？”先生插了一句，“对了，我听说俩外甥都要带着对象回来，她肯定没时间，到时让孩子送点吃的过来就行。”

“想得美，她种了我的地四五年，一分钱、一粒粮食都不给我，还指望她给我送吃的？”四叔苦笑。

我愕然。

我无法理解，为什么做女儿的可以对父亲冷漠无情到这种地步？

人都说你养我长大，我为你养老。这话到了四叔身上咋就行不通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