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秉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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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岁那年,一个上学迟到的清晨。路上车来车往,我索性把视线搭到窗外,一个干瘦的垂老的老人就这么钻入了我的眼帘。就这么一瞬间,我的脑袋里翻江倒海,渐渐的心里泛出些许的酸味儿来。
我上初一的时候,他走了。起初是没人知道的,可放学的路上,我看见放在银行门口台阶上的剩饭,又看见饿的发昏的正哼唧唧的小狗。我意识到,他离开了。我疯也似的跑向了小区外的桥洞,那里看起来干干净净,就像没人住过一样。如果不是狭窄空气里夹着一丝尿骚味儿,或许我就能劝自己这一切都是,一场梦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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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终于有了自己的“住所”,在我四年级那年。由于敬老院一次又一次的搪塞,他只好扛着发馊的被子四处流浪。好在那年桥面维修,他才破天荒的被允许入住桥洞。原来的桥洞是有路人通行的,所以桥下一直没人能住。老人的心里是喜悦的,逢人便说:“我有家了!”然后咧嘴嘿嘿的干笑。
一个寒冬,老人染了一身寒疾。我没法忘了那个冬天,他身着单衣,挨家挨户的乞讨着旧棉袄。那时我刚二年级,还没搬家,小区里的住户几乎全是厂子里的蓝领工人,大家也都节衣缩食的生活。邻里晓得他,开门一听是来求棉衣的,多数把门重重的合上。只剩一个丧偶的独居老头,把老人迎进屋里,奉上热茶,待老人的身子不再僵硬,从卧室拿出来几件旧衣。老人说,那是他头一次下跪。在他以为要冻死在这寒天雪地的时候,遇见了菩萨心肠的好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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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半的时候,他都是一副饥肠辘辘的模样。我刚迈入小学校园的那年,他的衣食住行还都是问题。老人命好,自来的那天起,每天捡食些厨房垃圾倒也勉强活着。但细菌累积使他的肠胃脆弱并不堪一击。这一年,他可算有了“卫生”的可口饭菜。是小区门口的银行职工施舍给他的,银行刚成立没多长时间,这些新来的年轻职工心疼老人,都自觉的把盒饭吃剩一半,再舍给他。老人有了稳定的食物以后,他救下了一只被车撞的奄奄一息的小狗,自此老人就再也舍不得吃盒饭里的肉了。小狗恢复了健康却一瘸一拐,两个步履蹒跚的背影就成了我记忆里心酸的画面。
我一年级以前,邻里都以为老人又痴又傻,他的一举一动成了街坊间的笑谈。院里的孩子踢球,球沉沉的砸到他身上,他也只是嘿嘿的傻笑。正午再过些时候,孩子们被哄着入睡,大人们蹬着车子往厂里赶。小区里静悄悄的,老人在阳光最烈的地方蜷成一团,慢慢的入梦。一日,车棚的大爷站在二楼居高临下的吆喝着:“老头,老头,有个美差事你可愿意干?”老人猝的惊醒,提了提嗓子却没发出声响,一脸疑惑的看着车棚大爷。大爷愣了愣,接着说:“前些天拉鼓的老王头走了,秧歌队没人愿意来替他取鼓,你来吧,我每个月给你三十买些零嘴吃。”那年老人的耳朵还没背,他憨憨的点了点头,一努嘴挤出了谢谢二字。听罢,大爷的身子稍稍的向后一倾,黄豆似的眼睛睁的滴溜圆,又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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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刚来的那年是2003年,小区里安了铁门,外面来的无论车、人一律禁止入内。我4岁,这一年非典席卷而来。他就徘徊在小区门口的马路边,晃晃悠悠的,好几次与车祸擦肩而过。门口的保安心一横,故作不知的放进了这个陌生面孔。自我记事起,他就常常蹲守在垃圾箱旁,捡拾着人们扔掉的厨房垃圾,用手麻木的往嘴里塞。起初人们是介意的,大家排挤他、嘲讽他,他也不动声色。在这特殊的非典时节,渐渐地,邻里接受了这个求生欲望无比强烈的老人。那时候的印象里,他是个哑巴,热心的邻居常接一些免费的水给他喝。他似乎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他是小区里最孤独的存在。
记忆里的老人总一副饥肠辘辘的样子,我们的交集起始于一袋五毛的干脆面。那个中午,老人没拾到什么可以吃的,他向我伸了伸手,我把手里的干脆面捏的更紧一些。可孩子的怜悯心是最浓的,他用力的嚼着那袋干脆面,吃完了倚在一旁,重重的舒了一口气。他看向我,把手伸向我的脸蛋儿,又缩了回去。那一年,没有触屏手机,我家也没安电脑。老人的影子就虚晃晃的印在了我的脑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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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灯亮了,我的思绪又回到17岁的清晨。老人愈发的垂老,两只眼睛像陷入沼泽一般,衣服裤子破烂不堪,脚上是一双丢了鞋带的旧运动鞋。我猛地哭了起来,说不上原因,只是心里仿佛千万根银针在戳。正在开车的父亲一愣,上下打量了老人,说:“他命苦得很,在外走丢了很多年,从前的事都记不起来了,如今儿女找到他,可算能享福了。”我盯了盯老人手上的几只塑料瓶,他曾经说的一番话,又在我耳边响起。“我不聋也不哑,脑子虽然糊涂,但从前的事没忘。我有一双儿女也在这小城里,去年我老伴去世,他们为了房子把我赶了出来。可我没死,他们谁也别想动那房子,我想藏起来,过自己的安生日子。我也是可笑,竟跟一孩子讲这些事,幸好你尚不懂人情世故,我说出来倒也舒坦了。”当年我确实没懂,只胡乱的记下了几句话。稍长大些,反复揣摩着这些文字,对老人的同情越泛越深。
红灯熄了,车远远的驶出了那个交通岗。此后,我再也没碰见过这个拾饭的老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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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暑假,在我的升学宴上,几个衣着华丽的要饭老头赖在了饭店门口。母亲把事先准备好的零钱舍给他们,这群“上班族”乞丐才挪着步子离开。我忽地提起了童年时的拾饭老翁,“他?早死了。”说罢,母亲似乎一脸淡然,可我还是捕捉到了一丝怜悯。听完,我的脑子里就进了一群蜜蜂,嗡嗡嗡嗡的宣示着主权,我感到天旋地转。时间到了,礼炮一响,这群蜜蜂就散了。
这世界很残忍。“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可随着年龄涨了,一种徒增的无力感愈发明显。我不敢提起从前的事情,让我心里酸楚非常。公园里有很多棵树,前些年公园改造砍了几棵,树裸露出它的树干,上面有着一圈一圈的年轮。这些年轮是以年为单位的,年轮之间再没有别的痕迹。对于这些老树,人的一生,不过一瞬。所以我想记下这个拾饭老翁的艰难人生,但愿后人能珍惜自己拥有的一切。
毕竟他一无所有,从呱呱坠地到平静离世。他来到这世间,留下了一段心酸的回忆。
以上是我的真实经历,感谢您的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