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公是个铁匠,外婆是朵花

1

外公这一辈子吃的苦很多,但他好像从来没有把那当作苦,甚至不知道那是苦,这是我如今想来最佩服的。我只知道他没有读过书,是个铁匠,年轻的时候花了一些钱把我外婆迎进了门,这就是那个贫瘠年代的婚姻,一开始没有太多的感情而言,都是后来日子里一天天过出来的,但这一过,就过了一辈子。

在我的记忆里,外公的个子不高,修着小平头,穿的衣服裤子总会大那么一点,裤脚和衣袖也总会向上折那么几圈,他还喜欢把衣扣一直扣到最上面,常给人一种无法呼吸的既视感。不同于一般老年生活的闲散,旁人看上去,他总是处在紧绷的状态。

虽然他的脸上也有沟壑纵深的皱纹,身体上却丝毫没有佝偻着腰要杵拐杖的意思,你在他那里甚至看不到太多老态龙钟的迹象。基本上每一天都保持着十分的精气神,心态则年轻的像个小孩。有时候他早起出门,踩着滑稽不堪的军步,一脸喜乐的笑容,口中还喊着“121 121”,偶尔经过的路人都觉得他傻不拉几的。只有我觉得那是一种拿不出手来的快乐,即便母亲和大姨再三的叮嘱哪怕最后变成厉言厉色,外公他也是全不当回事儿。很多人都说他笨,现在我却觉得他只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也是活在世俗外的人罢了。

他吃饭总能吃很多,买菜总是一筐一筐的买。以至于后来挑着扁担卖菜的大叔大妈都要在我家门口叫唤着“刘老汉儿豆芽要不要?豆腐要不要?白菜刚从地里摘得哟!”,母亲只能一个个的打发后,再回来给外公上课···。外公则,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我们都拿他没办法。

外公很忙,虽然已经不再打铁了,却依然起的早,在按部就班的老年生活中,他似乎并不满足,除了串门,多数时间就是在外拾掇柴火,经常是穿的干干净净出去,傍晚回来衣服上就会有很多污渍,怀里抱着一捆干枯的树枝,在那个已经不太需要这些东西的年代,进门那间房子里堆满了他的柴火,那都是他的宝。后来想了想,我以为这些行为,只是他潜意识里养成的一种习惯—总怕不够,对于一个小时候可能穷怕了的人来说,没有什么是够的。

而在与我相处的时间里,我有时候感觉他更像个儿时的玩伴,除了给我有模有样的吹嘘他年轻怎么上山打豹子,怎么捉住比洗脸盆还大的螃蟹之外,就是用他那粗糙有力手的断掌握着我的小手比力气,每当最后被他弄疼了,他就笑嘻嘻的捏我脸蛋。他还把我养过的一只哈巴狗给扔了,我当时恨过他。我也偷过他藏在被子里的五块钱,他也恨过我。只是那时候,我和他应该都不懂恨是什么意思。除此,我和他的交集,很少。

2

外婆她很爱干净,也很爱漂亮。每天都会将她那三七开的短发梳理的一溜儿顺,然后穿着那身她最爱的蓝底白点的帆布上衣,和一条齐展的灰色裤子,翘着二郎腿一本正经的坐在屋檐下,无论刮风下雨。

如果外公在我的印象中是个相对独立于生活之外的人,那么外婆就是完完全全寄生在外公生活以内的人。她很依赖外公,外公也很疼他,应该是只疼她吧!到什么程度呢?在那个人人求温饱的时代,都是穷苦人家出身,外公却从未让她吃过苦,所有的磨难挫折他都自己扛了。

外公就像刘烨在《硬汉》里演的老三,他所承担的是一个保护者角色,外婆是他捧在手心里的人儿。每当母亲和外婆发生争吵的时候,外公总是冲到前面训斥我母亲。外公不在的时候,外婆家里受了气就会像个小孩一样指着我母亲说,“你凶嘛?等你爸回来,我再给他说···我还要给你弟弟说···”。从小学到高中毕业这么长的时间里,我从没见外公哭过。而外婆却常常沁成泪人儿,大姨有时候都忍不住会“嘲笑”她是林黛玉。

外婆的娇是外公宠溺出来的,一个男人为她基本挡去了所有风雨,她没有领略过风雨交加的滋味儿,又怎么能受得住突如其来的一些雷电呢?哭大概是唯一能消解的法儿了。她的脆弱和善良都是袒露在这青天白日之下的,没有任何来自于自身修为的保护,是那个铁匠男人一直在顶着。

跟外公不同的是,外婆算是实实在在的陪着我长大的。虽然她也没读过书,心态也像小孩,并不懂得怎么去表达爱,但是我的很多难受都在她那里寻得了安慰。即便年少无知时,曾多次“欺负”她,甚至恶言相向,但在她那里这些事儿都过不了几天。我还记得每次趴在她腿上睡着,每次她将兜里的糖果剥开喂我吃,每次我躲在她的身后避过很多来自母亲的责罚,每次她小心翼翼从纸帕里包着的钱里拿出来给我的那一两块零花···。

后来上了大学,回家的时间少了。跟外公外婆也见不上几面,忘了是在大几的什么时候,家里发来外公去世的消息。我当时并没有任何要哭的征兆,只是隐隐有点伤心。完全想不到身体状态那么好的一个人就这么走了。回家才知道,外公是因为老年痴呆在返乡寻根的路上不小心跌进了莲藕田里,那是在寒冬。

外公这一生似乎都在赶路,他很忙,我没有见过他能安安稳稳的在那里坐上一会儿的情景,总是有种马不停蹄的感觉,最后即使犯了痴呆也能记住大山里老家的路,也算是老马识途落叶归根了。外公走后不久,外婆也跟着去了。

铁匠最后还是掐走了他一生呵护的那朵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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