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这天轮到我和陈金发出去找食物。一开始我们还想去山脚下的小溪里看看,说不定有小鱼小虾或者田螺之类的东西。我们冒着大雨,在泥泞中一步一滑艰难下山。雨中的丛林更加茂密,新的枝蔓和树叶每时每刻都在冒出来,我在前面只有不停地用柴刀斩断它们,这样我们才能勉强找到从前樵夫和采药人开辟出来的小径。我们走了大半天,头顶冒着白气,耗尽了全部体力。我的腿酸的要命,僵得像两根铁棍,随时感觉要抽筋。衣服裤子被雨水淋的透湿,看上去更加褴褛,裸露出的皮肤被荆棘划开无数道伤口,在汗液和雨水中又痒又疼。过了晌午,路才走一大半,不过都到这地方了,我俩谁也不愿意再回头,于是闷声不响地缓慢前进。绿色像层层叠叠的幕布横亘在我眼前,又像淤泥一样让我们越陷越深。我的双臂徒然挥舞着柴刀,更多时候,我宁可就这么强行钻过去。雨水是个漫不经心的粉刷匠,将绿色反复涂抹又浸润。绿色在弥漫,它们在山岭中四溢,无孔不入,最后钻进了我的眼睛,占据了我们的脑筋。我开始逃离这副沉重的我躯壳,一边走一边做梦。我的梦里仍然是层峦叠嶂,连绵不尽的树林。因为我从小就在这山里长大,所见到的就是这些,我所能想到的也是这些。我梦到树上结满了丰硕的果实,柿子,毛桃,柑橘,以及许多从未见过的奇瓜异果,像五颜六色的灯笼一样。我轻轻一跃,就像鼯鼠一样飞上枝头,让它们压得更弯了。我摘了那些水果塞进嘴里,汁液从我嘴角流出,弄得我的手指和衣服上粘粘糊糊的。更奇妙的是,柿子是肉味的,又带有糖稀煮焦了的甜味。很多年后我才第一次吃到红烧肉,在那之前我从未品尝过这味道,因此也无法描述它的微妙之处。桃子大体上还是桃子味,口感却像糯米饭一样黏牙,汁水带老米酒的清香,吃下去解暑又解乏。至于柑橘,里面掰开来不是一瓣一瓣的,而是如鸭蛋黄似的一整块。我急忙吃上一口,油香四溢,可不就是正宗的油黄鸭蛋么。小时候我大伯去汉口贩竹子,回来时给我带过一只洪湖的咸鸭蛋。我舍不得吃,一直捧在手里玩。直到后来不小心摔破了,才一边哭一边把它吃掉。我还要尝别的瓜果,就梦到有人在我屁股上踹了一脚,我一趔趄,差点滚下树枝。奶奶的,谁敢踹我,老子也是有枪的人,天不怕地不怕。就算是日本人来了,不吃完我俩枪子也休想拿我的命。想到日本人,那些瓜果的美味瞬间就消退了一半,梦中轻飘飘的感觉也消退了一半。我去掏枪,结果枪又没了。这回我可记得清清楚楚,没把它放进药箱子里。难不成刚刚上树的时候不小心掉下去了?这时,我又梦见屁股被人踹了一脚,这下彻底醒了,我的胳膊还在有气无力地挥舞着柴刀,鬼知道是什么东西一直驱策着它们,而陈金发正在我身后,用他那双糊满稀泥的破布鞋踹我的屁股,让我顺着坡踉踉跄跄碾压着树丛。
“银娃,做什么白日梦呢。看你涎都淌到裤裆里了。”我用手抹去口水,正懊恼被他打断的美梦,要与他争辩。他突然一把拽住我:“嘘,别说话。听这是什么鬼声音?”我一旦停止挥砍,树林里瞬间安静得可怕,只有雨点打在高处的树叶上噼啪作响,仿佛波涛汹涌的绿色海洋一下子蒸发到天上去了,变成一朵躁动的积雨云。
“啥声音?我只听到风声和雨声。”
“闭嘴。”他用手捂住我的嘴巴。没有鸟叫,没有蝉鸣,听不出任何异样,只有永不停歇的沙沙声,就像眼前一望无际的绿色,尘埃一般经年累月的沉积下来,让人视而不见,充耳不闻。然而渐渐的,我也听出了些异样,这声音似乎不是从我们头顶上传来的,而是来源于山脚下。我疑心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于是侧着头拍出耳朵里的雨水。我手上有很多绿色的汁液,让我一度误以为是自己耳朵里流出来的脓液。后来我才想到这些是我在睡梦中斩断的树枝里淌出来的。
这下我听清楚了,山下面确凿传来异样的声响。我对陈金发说:“糟了,鬼子把镇上的铁甲车开山里来了。”
“怎么可能。那铁甲车脚软身体沉,爬不上山。”
“一定是三轮摩托车。平路上开得飞快,爬山应该不成问题。”
“屁。也就三个轮子又没长翅膀。”他嘴里虽这么说,其实心里也没谱。果然,他掏出手枪,压低了声音说:“走,我们去看看。注意隐蔽。”
我们随手薅来山乌龟的枝条缠在头上,我又把绿色的汁糊在自己脸上,陈金发说给他也来点,我就给他也抹上。我们手里拿着枪,猫着腰在灌木丛里缓慢往前摸。我的心砰砰直跳,每走几步都要探头探脑往前看看,然后赶紧缩回来。然而前面仍然是树丛的屏障,什么也看不见。随着我们走向山下,那声响越来越大。正在我紧张的时候,陈金发在我后面突然拍了下我的肩膀,吓得我差点扣动扳机了。
“甭躲着了。是那条小溪声音!”他站起身,长舒了口气。
我们走到山脚下,哪还有什么小溪。这几日连降暴雨,它已经变成一条宽阔的大河。浑黄的河水滚滚而来,发出雷鸣般的怒吼,激起的水雾堆满山谷,像滚烫的热气一般让人望而却步。我们站在远处,勉强看到河水里一些黑点在浮沉。那时候,我的两只眼睛还像刺刀一样尖锐,轮到它们派上用场了。我对陈金发说:“大的那些是石块和树木,小点的是各种野兽的尸体。”
陈金发不关心这些,他只关心食物。可这“小溪”面哪还有小鱼小虾?就算还有几只顽强的,我俩也没任何办法捕捉它们。陈金发说:“要是有张网就好了。一网下去,还能碰碰运气。”他也就随便说说。他和我都知道,这一网下去,最多捞到石块树枝,要么就是淹死的动物。运气好的话,网被缠住,还可能捞到自己。但这些也是空想。水面根本无法接近。根本就没有网。明白了这一点,我俩再也支撑不住,纷纷躺倒在烂泥地上,任凭雨水砸到脸上。说实话,夏季的雨水不冷不热,泥巴软乎乎,躺在里面还怪舒服。就这么休息了片刻,陈金发还不甘心,他说:“你不是说水里有些野兽尸体吗?说说都是啥。”“太远了看不清。”“亏你老是自夸目力好。”我只顾闭着眼休息,根本懒得反驳,就信口胡诌:“大概有草狐、野兔、松鼠、豪猪、黄鼠狼……”他打断我说:“打住,打住,狐狸和黄鼠狼都灵得很,可不能乱说的。”他这样迷信,刘政委知道了非教训他不可,不过我只管继续往下说,反正那些动物碰巧都在我脑海里一一跃过:“黄鹿、野猪、黑熊、金钱豹、刺猬……”话还没说完,我听到他咕咚一声咽下口水,吓得我脑海里的动物们纷纷逃散开去了。
陈金发说:“我们村有个猎户。我小时候听他说过,刺猬肉和人肉一样是酸的,烤之前非得要用潲水渍下。豹子肉老虎肉又腥又骚,要多放生姜、大蒜、花椒、白萝卜,大火炖三天三夜才能入口。不过火气太大,夏天千万不能吃,不然要流鼻血的,也是三天三夜。狼的肉和狗肉一样,味道相当不错。往年的狼有肥壮的,最适合制成腊肉。平时切一薄片,蒸三分钟就熟透了,油水直淌。吃饭下酒两相宜。现在的狼不行,又瘦又小,肉质柴得很。鹿肉就更好了,味道像羊肉,不过肉质还要嫩,水里汆下就熟。而且鹿肉没有什么膻味,除了盐花什么作料都不消放,顶多蘸点醋直接吃。如果只论味道,最好的当然是锦鸡,不过肉太少,一次最少打三只串在一起烤,不然吃起来总不过瘾……”
我一边听他说,一边也在咽口水。那些在我脑海中跳跃的动物此时全都变成了烤肉,乖乖串在轱辘上旋转,被旺盛的篝火烤得呲呲作响。油滴在火里,不时冒出焦黑的烟。从前在家,也就是过年才杀猪杀鸡吃一顿肉,别说这些野味,就是狗肉和羊肉我也一样也没吃过。想着想着,我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你不会想吃淹死的野兽吧。会得瘟疫的。”
“怎么会?你当我比你还傻?我只是听你说那么多种,突然想到从前的事而已。”
“对了!我想起来了。”他一惊一乍地说。
“啥?”我在泥里打了个滚,侧过去看着他。我从他的语气里又嗅到一丝希望。
“前几年反围剿的时候,我记得这附近哪个山坳里有很多枯木,枯木下面全是烂叶子。那时候比现在还苦。国民党的部队你猜有多少?”
“班长,我们躺在泥里,连猪都不如,你就别说书卖关子了。”
“你这伢就是沉不住气,也不仔细听我说。话说山坳里都是枯木和落叶,长了各式各样的蘑菇和木耳。大的像蒲扇,小的像挖耳勺;圆的像汤碗,椭的像蚌壳;长的像擀面杖,短的像棋子。我们那时候本来饿得个半死,顿时看花了眼,纷纷扑倒在地上,撅着腚就吃起来,一边吃一边流眼泪,嘴里还嘟嘟哝哝:马克思、列宁、阿弥陀佛、老天爷之类的轮番乱叫。不为别的,只是因为那鲜味。乖可真没法说。吃过之后,三天之内放的屁都是鲜的……”
看他还要打一堆不着边际的比方,我连忙打断他:“那我们赶紧去找吧。只要找到你说的山坳,我们就不愁吃不饱了。”
“你当我不想去找?你倒是想办法过这条河啊。我这次下山,本来就计划好了:如果小溪里捞不到什么吃的,就去找蘑菇,怎样都比在山洞里等死强,谁想到山洪这么大。”
我彻底泄气了,躺回到烂泥里。陈金发也躺着,还在琢磨着什么事。我感到自己今天这么折腾,元气大伤,马上就要和身体下面的烂泥融化在一起。饥饿像一个坚硬的铁球,在我肋骨下方隆起,我能感到它在缓缓旋转,它清晰的边缘在逐渐扩大。它上面辐射出很多根铁丝,连接我四肢和内脏深处。现在,随着它的旋转,铁丝被一点点收紧,勒得我简直快要散了架。即使是这样,我还是宁可躺在烂泥里动弹不得。陈金发大概和我也差不多,因为我没听他吭一声。直到过了好一会儿,他又说:“要不你还是去河边侦察侦察,兴许有没淹死的呢。再说了,那些水里泡久了的又白又胀,一看就知道了。如果看着还光鲜的,肯定是才淹死不久的,兴许还能吃。”
我一开始觉得这事挺恶心,可仔细想了想,他说的似乎又有几分道理。再不吃东西就得饿死。与其做饿死鬼,还不如先痛快吃一顿再说。接着,陈金发又催促我:“快去快去,这是命令。”他似乎觉察到我的动摇,又给我打气说:“好汉不吃眼前亏,活人还被尿憋死。眼看都要饿死,还讲究那么许多。就是现在给条带刺的毒河豚,我也把它生吞了再说。”
警卫班里我资历最小,陈金发有事没事最喜欢使唤我。我突然想到或许是因为刘政委总对我有所照顾,他看不惯。我躺了一会儿,挣扎着爬起来,不情不愿走向河边。
河水的声音震得我耳朵发麻,让我有点晕头转向——不过也有可能只是因为我太饿了。山坡似乎变陡了,我抓着不太牢靠的树枝和草根,小心靠近河流,倘若此刻我脚下一滑,即刻也会变成浊浪里翻腾的一个小黑点。原本是河滩的地方彻底消失了,我脚下是陡峭的山岩,再往前一步就是滚滚河水,中间没有任何缓冲地带,简直就是一个大号的排水渠。没有河滩,这也就意味着,新鲜尸体也好,腐烂发臭的尸体也好,根本不会有任何东西在这里搁浅。发现这一点,我心中不知道是失望更多还是轻松更多。
我决定过一会儿再向陈金发报告我这个没有任何发现的发现,他说不定会差使我再往上游和下游找一遍,可我不吃饭,哪里还走得动。我坐在岩石上,望着河水发呆。从前的河滩应该有很多鹅卵石,但眼下它们不见踪影,不知道它们是沉到了激流底部,还是早就被冲走了。我家不远的地方就有这样一条山涧。我小的时候最喜欢在这里面玩水,一来我水性不佳,在池塘里玩不起来,免不了被人取笑。二来我就喜欢山涧的水,冰凉又干净,里面偶尔还会有种黄黑相间的鱼,很是好看,我从未想过哪一天会把这种鱼当做口粮的来源。三来就是我喜欢找好看的鹅卵石,村口的水塘里可没有。我喜欢敲开玛瑙质的鹅卵石,看里面一圈一圈年轮似的花纹,然后把他们抛会水里。
我现在年纪大了,就总会回想从前的事,因为人快死了,需要把记忆像梳头发那样重新梳理一下。那时的我不过十八九岁,就开始回想童年,大概说明我快要饿死了。我现在的记忆很模糊,我回想过去时回想过去的经历则更加模糊。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能记得年轮一般的鹅卵石。在山洪流过的河里,没有河滩,没有鹅卵石,只有几块方头方脑的巨石不知死活杵在原处。它们用完全非流线型的身躯拦住河水的去路,在头顶上形成卷起一堆白色的碎末。而两侧都是深深的漩涡,我越是靠近,越感到它们在用力吸引我,让我不由地想一直盯着它们看。多少年以后,一个女人脸颊上的两个酒窝才能让我重新感受到这种力量。
突然,河对面有什么东西晃动了以下。一开始我以为自己看错了,那是河里飘过的又一段木头、又一具尸体,然而我的眼睛看得真真切切,对岸的确有几个人影从上游走过来。
我第一反应是赶紧逃,可我转念一想,我一动就更容易被他们发现。两岸隔着很远,河面上又有许多水汽,很难看得真切。我不如就坐在这里一动也不动,说不定他们会误以为我是石头还是别的什么。
那些人走得更近了,我心里咯噔一下,暗暗骂了一声:妈的个巴子,今天晦气了,这些家伙不是日军就是伪军。只见他们有五个人,个个神气十足,耀武扬威,队形松松散散,根本不像在搜山的样子。也难怪,他们手里拿着长枪,身上穿着雨披,装备比我们好一百倍。而我们只有短枪不说,连个像样的雨具都没有。唯一的一套斗笠蓑衣只能留给站岗的人用。何止没有雨具,我们的衣服鞋子都烂掉了,哪里是什么便衣队,简直就是逃荒的叫花子。
我坐在原地不动的障眼法似乎奏效了,他们在对岸晃荡,没有人对我的存在表示异议。他们的眼神肯定没有我的好,水汽朦胧中,我看起来只是一块突兀的石头。我还心存幻想,突然间,其中一个人用手指指我所在的方向,其他人也调转枪口朝着我这边。糟了,我被发现了。
其实他们那会儿大概还不确定我究竟是人还是石头,不过下一秒钟他们就知道了。我转身就往山上跑,与此同时,枪声在我背后响起,如果不是河水的咆哮声太大,我或许还能听见对方的叫嚷。山坡陡峭,泥地湿滑,只有密集的枪声让我已经迈不动的双腿又重新获得力量,才几秒钟,我就已经蹿到最低矮的那片树丛里。子弹还在不断射过来,我周围的树枝接二连三被打断。我连走带爬,只期望快速脱离对方的射击范围,并没有想到在这样的地形里,往山上爬既不能得到有效的掩蔽,也不能拉开双方的距离。因此我被打得狼狈不堪。
“您的眼睛就是那个时候负伤的?”我按捺不住,又一次打断他。
老人让我帮他端去烤热的搪瓷杯,我说当心烫,他毫不在意喝了一大口水:“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因为伪军靠不住,鬼子这次派出的全是正儿八经的皇军。情况很危急,丢一条命都不过分。但我还是逃过一劫。因为我很幸运……”
我很幸运,因为河水和雾气的阻隔,我钻进树丛之后他们可能真的看不清我的位置,只能胡乱开枪。日本兵可都是训练有素的,我一个人被五个人当靶子打,最后竟然能够毫发无损,真不知道是哪个祖先积下来的德。我那时并没有意识到这些,子弹仍驱策着我没命往上爬。和下坡时候一样,我一边爬,一边要抓着树和草。突然,我薅到一团毛茸茸、软绵绵的东西,却不是松叶蕨一类的植物,而是一只白色的狐狸。这只狐狸肯定已经死了,不然怎么可能被我一不小心徒手抓住?但在冰冷的雨水里,它的毛皮分明是温热的。然而我还来不及仔细去感受这温热,就已经失去平衡,仰面跌下山坡。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滚落到河边岩石的凹陷处。假如不是这个小小的凹陷,我很可能已经滚到河里,或者在旁边几块有棱有角的石头上磕出脑浆。我说过了,我很幸运,我毫不怀疑我的祖先都在暗中庇佑我——哪怕是后来我丢了一只眼睛。最起码他们能保佑我大难不死。所以我今年九十岁了,一身的病,但仍然活在这个世界上。不死归不死,受伤是在所难免的,我的胳膊、后背都擦伤了,头也摔破了,在淌血,感觉不算特别严重。
日本人不知什么时候离开的,大概以为我已经被打死了,而且我躺在河这边的石头坳子里,他们没办法过河,子弹也打不到我。天色变得阴沉了些,也不知道是我昏迷得太久,还是只是云朵变得更厚实了。我晕晕乎乎爬起来,确定周围确实已经安全,这才开始往回走。
我扯了几片茅草穗子在嘴里嚼碎,敷在头上的伤口处。小时候我调皮跌破了膝盖,奶奶就会用这种方法给我止血。茅草穗子嚼过之后,味道竟然有些清甜,我忍不住又摘了几根吃下去。不过草终究不解饿气,我突然想到那只狐狸,它身上还是温热的,肯定才死不久,要找到它,大家就能吃上一顿肉了。陈金发说狐狸有些妖怪,那是说活物,这死了的还能作法不成。再说,要不是因为它,我也不会摔得这样惨痛,吃它的肉也是天经地义,它应该没啥意见。我查看了跌落的位置,又看了树木折断的痕迹,在我印象中抓到狐狸的地方转了好几圈。按理说一只纯白的狐狸在树林中应该很显眼,但我怎么都找不到它。最后,我只能放弃,往山坡上走去。
陈金发不知道去哪里了。听到如此密集的枪响,他大概以为我已经牺牲,这会儿逃回狮子洞通风报信了。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绝不作无谓的牺牲。从战术上来讲,这也是无可指摘的事,但我心里还是有点不快。如果那时候他能和我一起下河边侦察,两个对五个,我也不至于被鬼子打得这样狼狈,连枪都没敢放一响。再说,听到枪响之后,他理应能在高处掩护我,让我更加从容的撤退,我也不会跌下山崖、浑身挂彩。这个家伙,仗着自己早入伙几年,又是班长,平时尽知道欺压我,支使我干这干那不说,在我处于极端危险境地的时候也不相救,差点让我小命不保。我死了也就罢了,现在我大难不死,他却一走了之,留下我一个人在山坡上爬行,不知道怎样才能回到狮子洞。
路过先前那片泥地的时候,我听到有人用口哨模仿鸟叫声。本来我们用瓷鸟哨吹出暗号,是为了让敌人无法察觉。但这口哨声十分蹩脚,一听就像是恶作剧。自然界中绝无叫声如此难听的鸟,真有敌人的话,不但不能糊弄他们,反倒会吸引他们。我循声望去,好不容易才发现陈金发的头。之所以说发现他的头,是因为他不知用什么办法挖深了泥坑,自己像王八一样,把身体都埋进泥里,只留一个脑袋在外面呼气。我见了他,早把刚刚生他的气抛至九霄云外,连忙跑过去抱住他的脑袋:“老班长,我刚被鬼子包围了,差一点就牺牲了。这不,脑袋都开瓢了。”我内心多少委屈,差一点眼泪就要掉下来了。
陈金发抹了抹脸,吐了一口泥水,说:“别瞎嚷嚷。能捡一条命不错了。鬼子都走了吗?”
“没看到。怕是走远了。他们过不了河。”
“那就好。你先起来,踩到我大腿了。”
我连忙让开。他从泥水里爬起来,在旁边的灌木丛中找到手枪,拿在手里。“看来这次也不是一无所获,起码知道敌人已经到跟前了。”
我宁可收获的似乎先前期待的那些东西:小鱼,小虾,田螺,蘑菇和木耳的森林。不知道被敌人打得落花流水究竟算哪门子收获。好在陈金发没有独自逃走,这样我才有回去的希望。但光有希望不行,我的体力早已透支,现在头上伤口淋了雨,一阵一阵胀痛得厉害。陈金发眼看我支持不住了,从兜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打开之后,里面有个皱巴巴的团块,像一坨干屎。他把屎一样的团块伸到我面前说:“来,咬一口。”这东西不难闻,有一点淡淡的松香味。再说我饿得昏昏沉沉,就是屎也恨不得吃了,就咬了一大口。
他赶紧把剩下团块抢过去,吃惊地端详了一下我的牙印,那里有一个断面,露出里面雪白的肉。“咬这么大一口。你这小子还真是贪得无厌啊。这茯苓可是我好不容易得来的。”他把剩下的茯苓用油纸包好,依旧收进口袋里。我咀嚼着嘴里清甜的味道,感觉到自己元气恢复了不少。趁着这口元气,我和他讲了我是怎样抓到死狐狸滚下山坡的故事。
他的脸色阴沉下来:“你小子别瞎扯,我看你是那颗榆木脑袋在石头上磕坏了。”
“真的,我不骗你。它身上还温热着呢。”
“若是这样,你带我去看看这只狐狸呗。”
“找不到了。我本来还准备捡回来大家吃肉的。”
“呸,还好你没捡到。俗话不是说打不着狐狸反惹一身骚么。这狐大仙的肉能随便捡随便吃吗?”
“那么你信我说的话了?”
“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