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字入诗寄情思

         ——古诗修改例话（五）

            王传学

        据宋代洪迈的《容斋随笔》（卷八）记载，王安石的绝句《泊船瓜州》中“春风又绿江南岸”句中的“绿”字，其草稿上开始写的是“春风又到江南岸”，圈去“到”字，注曰“不好”，改为“过”；又圈去，改为“入”，接着又改为“满”。像这样改了十几字，最后才定为“绿”字。前面的这些字为什么不如“绿”字好呢？

        《泊船瓜州》作于熙宁八年（公元1075年）二月。当时王安石第二次拜相，奉诏进京，坐船停泊在京口（今镇江）的瓜州，写下了这首著名的诗：

        京口瓜州一水间，

        钟山只隔数重山。

        春风又绿江南岸，

        明月何时照我还？

        王安石于景祐四年（公元1037年）随父王益定居江宁（今南京），从此江宁便成了他的安身之地，第一次罢相后他就寓居在江宁的钟山，他把钟山作为自己的故乡。这首诗表达了诗人渴望早归故里的心情。

        开头两句以京口、瓜洲两地相隔之短，船行速度之快，表现作者再次被任命为宰相时的愉快心情，同时通过对钟山的回头观望，又流露出诗人对居住地钟山的依恋不舍。此时诗人停船瓜洲，四面观望，只见春风吹来，万物生机勃勃，大江南岸，绿色千里，春意浓浓。但诗人一想到政治斗争的复杂，推行变法改革的困难，并联想到第一次被免除宰相职务的情景，又发出“明月何时照我还”的感叹，希望早日辞官回家。

         “春风又绿江南岸”这一句，描绘了长江南岸美丽的春色，寄托了自己浩荡的情思。句中的“绿”字尤为精彩。试比较“绿”与“到”“过”“入”“满”诸字：后四字都只是从风本身的流动着眼，来描绘看不见的春风，显得抽象，也缺乏个性；“绿”字则开拓一层，从春风吹过以后产生的奇妙效果着眼，从而把看不见的春风转换成鲜明的视觉形象——春风吹拂，百草始生，千里江岸，一片新绿，这就写出了春风的神韵，诗意也深沉得多了。

        其次，本句描绘的生机盎然的景色与诗人奉诏进京的喜悦心情相谐和。“春风”一词，既是写实，又有政治寓意。前人诗句多用“春风”喻皇恩，此时宋神宗下诏恢复王安石的相位，表明他决心要把新法推行下去。对此，诗人感到欣喜，他希望凭借这股温暖的春风，驱散政治上的寒流，开创变法的新局面。这种心情，用“绿”字表达，最微妙，最含蓄。

        再次，“绿”字还透露了诗人内心的矛盾。鉴于第一次罢相前夕朝廷政治斗争的尖锐复杂，对于这次重新入相，他不能不产生重重的顾虑。变法图强，强国富民，是他的政治理想；退居林下，吟咏情性，是他的生活理想。由于变法遭到强大阻力，他本人也受到反对派猛烈攻击，秀丽的钟山，恬静的山林，对他产生了很大的吸引力。《楚辞·招隐士》云：“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唐代诗人王维《山中送别》说：“春草年年绿，王孙归不归？”都是把草绿与思归联系在一起的，本句暗暗融入了前人的诗意，表达了诗人希望早日辞官归家的心思。这就跟下句“明月何时照我还”密切呼应，不仅使诗意联系紧密，也丰富了诗的意境。

        用“绿”字描写春风，唐人不乏其例。如李白《侍从宜春苑奉诏赋龙池柳色初晴听新莺百啭歌》：“春风已绿瀛洲草，紫殿红楼觉春好。”丘为《题农父庐舍》：“春风何时至？已绿湖上山。”均用“绿”字写出了春风吹绿大地的景象。

        再如柳宗元《渔翁》：“烟销日出不见人，欵乃一声山水绿。”本来，清晨的山水随着天色的变化，色彩由黯而明，这是一个渐变的过程，但在诗中，随着划破静空的一下声响，万象皆绿，这一“绿”字不仅呈现出色彩的功能，而且给人一种动态感。借声响的骤起，赋以山水景色顷刻转换的疾速感，生动地显现了日出的景象，令人觉得神奇。

        以上几例中的“绿”字都用得恰当，但从表现意境的广度和思想感情的深度来看，还是王安石的这句诗写得好。

        当然，用词正如用人、用兵，要知人善用，要根据表现特定的题旨情境的需要，去选用唯一能够胜任的词语。只有这样，像被王安石所圈去的“过”、“入”、“满”等字，在特定语境中，才会与“绿”字一样富有表现力。如同样是写春风，唐代诗人李白《前有樽酒行》：“春风东来忽相过，金樽渌酒生微波”中的“过”字，写出了春风拂面的怡人感觉；李白《春思》：“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帷”中的“入”字，用拟人手法，写出了春风解人的情意。唐代诗人刘长卿《使次安陆寄友人》：“暮雨不知涢口处，春风只到穆陵西”中的“到”字，写穆陵以西无叛军骚扰，比较安定，所以春风只“到”穆陵的西边，具有浓郁的政治情感。这些都用得非常贴切，受到人们的称赞。而唐代诗人许浑《咸阳城东楼》：“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用“满”字写风，写出了云起日沉、雨来风满的雨前景象，也用得很精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