喙 其三十·春清夜永兮天低

【高坂穗乃果】

“你固执起来还真是可怕。”

阖上客房纸门的瞬间,绮罗翼冷冰冰的声音就从和室廊道那边传过来。

搭在铜件包镶的拉门梁架的手指僵了僵,我停下了阖门的动作。

“我以为我给你分析得相当透彻了。”她还在说,声音透着一种古怪的凉薄,好像不仅仅是失望。

我自然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事,于此我无话可说,便索性大大方方地把纸门拉开,眼前正是绮罗翼淹没在暗夜中的身影。

“请进来说吧,”我道,“夜已经很深了。”

她并没有客气,径直走了进来,依然维持着双臂交叠在前胸的姿势。

被钝器击打的后脑勺时不时传来阵痛,我忍下了恶心想吐的眩晕感,阖上了纸门。这个简单的动作本不需要花费什么力气,但是短时间内经历了种种无法解释的怪象,直到现在,我只觉得身心俱疲。

等了半天,不见她下一步动作,也没有说什么话,我往身后的门扉上靠了过去。

“你先坐下休息一会吧。”翼并未回头,与话语呼应着,她往茶座那边走去,坐了下来。

我也走了过去。

“抱歉。”我脱口而出,虽然连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要说道歉的话。

“......”她几次欲言又止,眼神忽闪了几下又凌厉起来,忽然一拍茶桌,半个身体逼近我,咬牙切齿。

“你知道我们现在什么处境吗?”她声音压得极低。

“知道。”我迎上她的瞪视。

“我看你根本就不知道。”她蹙紧的眉头骤然又放松下来,散漫地坐回原处,好像什么也不在意,但我知道其实不是那样的。

“抱歉......”我微垂下眼,心知说这样的话一点用也没有,但是......

“闭嘴吧,”她呵斥,“我们一行人不知道倒了什么霉,旅游也能遇上海难,这也就算了,天灾不可避,可是你......在这样奇怪的地方,面对那样奇怪的人,你知道一起遇到海难的他们怎么说你吗?”

我淡淡地摇摇头,光是想想也能猜到是什么。

“......你不跟我们一起行动也就算了,只身犯险吃亏的只有你自己。但,我要说的不是这个。”她取下茶座上一只天目茶碗,漫不经心地把玩着,碗壁碰到檀木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好似发霉一般。

“关于园田海未......”我稍稍握紧手指,“我觉得,现在对她妄下判断为时过早吧。”

“嗤......”翼冷漠地耸耸肩,“所以我刚才说什么来着?你怕是没搞清楚现在是什么状况。”

“是......”后脑一阵一阵刺痛,我难耐地闭眼,“可是你也不能说自己就搞清楚了现在的状况吧?”

翼没有回答。

等到头痛稍作缓解,我睁开眼,抓起眼前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没有人搞清楚了,”她冷笑,“所以我才屡次三番警告你,不要轻易相信别人,尤其是园田海未,这个人绝对有问题。”

“老实说......翼,我觉得她也是受害者。”我无力地屈起双臂作枕,趴在桌面闭目养神,“......我怎么不知道这里有问题,这里很古怪,古怪到活这么大树立的世界观都要崩塌了,我无法解释的事情太多了......”

半晌,翼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我们会恐慌也是因为如此啊。”

“凭我们之力,是出不去喙的,能帮我们的只有她,只有园田海未。”我叹口气,无奈地咧咧嘴,因为捂在双臂之间,笑声也闷闷的,“我承认,我的确是相信她,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客观来说,我就算是为了自己,也必须要寻求同伴。”

夜风呼呼地刮着,窗外的竹叶簌簌作响,更远的鵺山一脉似乎还传来了鸟类的振翅之声......

“你认为她的可信度有多少?”翼似是被我说动,语气终于缓和了几分。

“不是可信度有多少的问题,”我抬起头,坐直身体,望着翼飘忽不定的眼眸,“而是,如今的事实已经有多少?”

不等她回答,我便站起身,从屏风一侧的书阁之上取出几张纸笺,又在一旁拿了些笔墨来。

平时极少用毛笔写字,握笔的时候手指一直在颤抖,有一滴墨随即晕在纸页莎草一类的植物纤维边缘,突兀极了。

“不管事情有多么古怪,当地的人也就算了吧,我们依然还是要尽可能从客观、自然、科学可信的角度来分析。趁现在,我们一件一件地再回想一遍吧。虽然来喙的时间不算久,但是疑问可以说是非常非常多。我现在就将疑点一一列在纸上吧。

“第一,当日我们飘洋来到此地时,村民的举止十分古怪,恐怕不能仅仅用惧生来解释,而且那些人的面部都透着一种奇特的肿胀,是当地的传染病么?那为何进入喙之后,其他人并没有这样的症状?而且他们在园田家仆为我们引路之时,不知何时就消失了。他们去哪里了?

“第二,园田海未提到的去年的鵺山神祭失踪事件,我们能得知就是南守巫女于密室状态内的南鵺山失踪,因为我们并不知道其中的详细,所以并不能确定是否是真的密室状态,可能存在着当时的大家都忽略的一点......”

“你的意思是所谓的鵺山神迹,所谓的神女附体,其实是一桩人为的绑架案?”

“按照符合自然规律的合理推理,其实就是密室失踪案吧?这样的犯案手法也不是不存在的,不是吗?凶手通过某种常人容易忽略的手法伪装密室现场,然后绑架走受害人,这样的案件,即使根本不是侦探出身的我们,也耳闻了不少吧?或者说是南守巫女自己就是那个犯案的人,或者说凶手,也不是不可能。”

“自己?”

“是的,为了达到某种宗教信仰能对普通民众产生的威慑效果?这样的动机也不是不可能。但事实究竟为何,我们也不能轻易下判断。唯一知道的就是,鵺山神祭当晚发生了什么非常恐怖的事,导致西守副座发疯,身为祭司的园田海未失忆。”

“到底是什么样的事才能......”翼蹙紧眉头。

“......我也不知道。”说到这里,那天晚上那个人身鸟首的怪人那惨淡的面容似乎又在我眼前一晃而过,后背不禁一阵发麻。

“第三,我与海未在西木野宅邸的大殿中堂见到的那双怪异的血色双瞳,是谁的?他又是如何做到在西木野府邸,在我们,还有西守大人及其家仆的重重包围下脱逃的?根据西木野大人的说法,大殿并没有什么密道。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又是一出密室失踪案件。”

“是的,而且还是在大家的眼皮底下。”

(“那绝对不是活人的眼睛喔。”)

那日海未的话像是一根冷刺,扎在心间时寒意瞬间蔓延到四肢百骸。

我顿了顿,继续说:“第四,我并未跟其他人提及,那夜我之所以去到了南鵺山山脚的祓禊所,是因为半夜察觉到有人从将军府出去了。”

翼瞪大眼,“你说什么?”

我犹豫了一下,“是的,那个人一路往南鵺山走去,然后在山脚的手水舍停下,燃起了一盏灯笼,一边哼着一首很诡异的歌谣——隔得太远,我听不太清——一边自己做着寒诣礼,似乎在为进山做准备。”

“那你有看清楚那是谁吗?”

“我......”我并不知道该如何措辞,“我看清楚了,那个人褪去所有的衣物后,借着灯笼的光,我能确定是一名女性,而且相当年轻,可是她......”

“......怎么?”

“她的头......是、是鵺神大人的......”等到话一出口时,我才猛然间发现,不知不觉我也开始对那位“神明”(或者也许说“祟物”也好,想到这里,我不禁打了一个寒噤)采用了敬称,而且与在海未等人面前为了礼貌而使用敬称全然不同,那是发自内心的......

“穗乃果?”翼的声音让我从漫无边际的胡思乱想中回过神来,“你说具体一点,什么是鵺神大人的......?”

“是一个巨大的黑羽鸟头,双瞳是红色的。”我竭力忍下牙齿之间不自觉的颤抖,“她不是人类。”

翼沉默了,好半晌,“还有别的什么具体的细节吗?”

我低下头,发现自己的十指不知何时已经神经质地搅缠在一起,“似乎在她褪下衣物的时候,看到了背部有许多类似巨禽留下的抓痕。”

“放松点,穗乃果,你太紧张了。”翼提起茶壶,替我面前的空碗添了一些茶水。

我不自然地朝她笑了笑,抓起茶碗一饮而尽,茶水早已经凉透了。

“仅仅是凭那样的景象,不足以得出对方非人类的结论。”翼说,“如果是某人出于某种目的,化妆成所谓的鵺神大人的容貌呢?”

“可是有谁会......”

“所以说,是出于某种我们现在还不能得知的原因。更何况,喙当地的鵺神像可以说是随处可见,制作一个类似的头套并不是难事。”

“......是啊......”我从翼的推理中得到了稍许安慰,也许只是对神偶的膜拜那也说不定......

可是心里却反反复复有一个声音在质问我,那真的只是简单的神偶易容吗?那双红彤彤的怪曈,一瞬间令我明白了海未当日所说的“那绝对不是活人的眼睛喔”那句话绝非危言耸听。

“而且,你提到了很关键的一点,那个人的背部有伤痕,而且还非常显眼,这就是证据了,只要弄清楚谁的背部有抓伤,装神弄鬼的人是谁也就水落石出了吧?”

“所以说,还是要借用族长的权力对喙的所有人进行检查吧?”

“天真!”翼讥讽道,“你既然要用客观分析来对待眼前的怪事,那么我们就绝对公平地对待每个人,所以园田海未也在嫌疑人之中。你有没有想过,万一当时那个鸟头人是园田海未,你现在跑去告诉她,让她来抓人,这打草惊蛇的后果是什么?搞不好我们都得为此送命!”

“可是在那之后不久园田海未就出现在我身后了,可以说她有不在场证......”

“园田海未为什么不早一刻不晚一刻偏偏在那时出现在你身后?”

“那是因为她算准西木野真姬想要趁夜上山找人的缘故吧?”

“那如果那个鸟头人就是园田海未呢?你自己也说在鸟头人发现你之后,园田海未出现之前,有一个时间差,所以不能排除扮成鸟头人的园田海未在发现你看到她之后立马倒回去换回原来的衣服吧?如果她有所准备,在当时的黑夜掩护下完成变装并不是不可能的事,更何况还可以躲进袚褉所。假设她是园田海未,她为什么不以真面目示人?恐怕有什么不能暴露身份的理由吧,而不料你这个不速之客却来了。”

“你这只是假设......”

“如果假设成立呢?无意中看到鸟头人的你,她会作何处置呢?你该庆幸那个鸟头人始终没有露面,不然你现在还能不能活着站在这里和我争执都不知道。而你不但不明哲保身,还头脑一热成为正义的化身跑去告诉她,你看到了鸟头人背后的伤痕这么明显的特征,可笑!”

我怔住,好半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翼干脆抢过我手中的纸笔,继续一边说,一边写,“第五,根据你自己醒来的说辞,你在将军府的大厅和室的天花板上看到一张人脸,说着胡话,一开始以为是被谁绑住了,挂在梁上——因为梁上没有任何着力点可以攀爬,而人脸的主人的双脚却在地上,也就是说,有一个身体比例极其不协调的人在将军府潜伏着......”

“不是不协调......是根本不可能吧?”我哑着嗓子说,“那种诡异的姿势和角度......和室的门接近三米,怎么可能会有人脸在天花板,而脚在地上,那简直跟蛇一样......”

“......”翼没有说话,似乎也找不到什么话好说,“那之后,你就遭遇了袭击。”

“是的,第六,袭击我的人,又是谁?”

“主要的疑点就是这六点了,尚不能解释的是第二点,因为我们根本无从得知鵺山神祭的真实始末,第一点的诡异村民与第三点的西宅怪曈,因为证据不足,细节太少也暂时无法解释。第四点的鸟头人,目前的我们能做的就是保密,而且在不惊动敌人——确实现在每个人都有作案可能——的情况下,如果能找到背部有巨禽爪类造成的伤痕的人就有了眉目。第五点,刚刚的一种可能,是有一个身体比例极其不协调的人潜伏着,但......”

“但这种可能基本是不可能的。”

翼没有反驳,“你还记得袭击你的人,是那个......”她似乎找不到什么词来形容那个怪人,“是那个拥有类似蛇躯一样的人袭击你的,还是另有其人?”

我茫然地摇摇头,“我不记得了,老实说,因为当时的场景实在太过诡异......我觉得大脑意识已经接受不了......”

那个身首比例堪称诡异的蛇女......

然后我忽然想起了一直被忽略的一件事......如果那个鸟头人如翼所分析的那样,是有人刻意假扮的,当晚就连尚在远远的喙村出口的西木野真姬的灯笼都能看到的小泉花阳,也就是南守副座,为何连眼皮底下的手水舍亮起的烛光都看不到呢?

还是说那个人根本就不是人呢?

想到这里忽然头皮发麻,鵺山神祭当晚,目击了现场的西守副座与祭司一疯一忘,在彼时我尚不能理解,到底是什么怪异的事可以造成这么大的冲击力?而现在似乎有所体会......就像自己初步接触到了那个真正恐惧之物的面纱一般,只要轻轻一拉......就会......就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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