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五·梦阑当睡去
【园田海未】
彼时夜幕迅疾而来,铺天盖地笼住神堂。两团若隐若现的烛火在祭坛两侧摇摇摆摆,像是黑暗中的眼睛正悄悄窥伺。
“凡散斋之内,诸司理事如旧,不得吊丧问疾、食肉,亦不决罚罪人、不作音乐不预秽恶之事,以祈天福。”语毕,我将手中神香引燃,置于祭台之上。
身后的祈祷僧嗡嗡隆隆念着的经文戛然而止,告一段落,眼角余光瞥去,昏暗中仿佛挤在一起的墨绿的鼋鱼尖嘴般,祈祷僧死气沉沉地低垂着头颅,依次从神堂纸门退去。
“吱嘎——”一声,古旧的门扉再次被掩上,带起一阵微风,拂过我白色的祭服。
深沉的黑暗与绝对的静寂重新填满神堂,隐约可以听到烛火爆裂的噼啪声,我将双手合十,低垂下头,闭上双眼,心无旁骛地吟唱着祭文。
接下来便是请神仪式了,祓禊之后,将秽恶带走飨食之的鵺神大人将通过这一套仪式回归鵺山神堂供所,赶在立春之前,重新成为喙的保护神。
而这个环节将至关重要,直接关系到祓禊的结果,如果错把尚未完全去除祟秽的鵺神大人请了回来,那么......
对于生在于此的山民来说,鵺神大人确实是十分情感难辨的一种存在。传说里鵺神是一只玄羽赤目的巨鸟,所到之处凶灾泛起,是十分可怕的作祟之妖物,以人为食,最喜婴孩,或者是少女,山民提之无不人心惶惶。
但是如果祭祀参礼得当,它将会食却一年的灾祸与祟秽,保佑来年的风调雨顺。从祖上承袭至今,每年将由祭司与巫女共同进行祭祀事宜,诵经念咒,祓禊参拜,将提前准备下的偶人作为祭品献给鵺神。昼间修行,进斋,沐浴洁身,杯之仪,燃松明,夜间修行,米华,开白,四方固,铃鬼......过程之冗杂难以一一赘述,最后祓禊成,于雏祭进行送神礼。
而现在进行的是送神礼完毕之后的请神礼,也是最后一个环节,如果出现差错,将......
我手握一把赤丸,撒向眼前的鵺神像坐底。
“鬼出去!福进来!”
吟诵完毕,我微微睁眼,已经逐渐适应了这份浓厚无望的黑暗,面前巨大的鵺神像嵌在神龛里,仿佛生生把巨大的墙壁割裂般,又仿佛一张漆黑的大口。
鵺神像在喙这里四处可见,但是最大的一尊,还是鵺山神堂这一座。我抬头凝望着眼前的神像,漆黑的长羽张牙舞爪地交错着,借着底部幽幽的烛光,鵺神漆黑面部上的双瞳像是血红色的漩涡,弯曲的长喙直勾勾的,张开一条可怖的缝隙,仿佛仿佛下一秒就会从那条缝隙里传出令人精神错乱,宛如裂刃刺耳一般尖利的音色。
我瞪大眼......
(怎么回事,这尊鵺神像一直以来都是合着喙的啊......)
脊背忽然传来一阵恶寒,我下意识地回头望向南守巫女的位置。
“......!!!”
脑中忽然闪过一些记忆的断片,血腥而恐怖,我赶紧回头,大口喘着气。
“祭司大人,南守巫女已经被鵺神带走了。”这是一个月前我醒来之时,听到的第一句话。
佃户与领土主还有三方秘守家总会有些传言,说法不一,有人说南守巫女是被鵺神大人的神鸟使者当场带走的,据说还有人目击到神鸟巨大漆黑的双翼。有人说南守巫女是在祭祀的过程中当场离奇消失,化成白烟散去。甚至还有令人悚然的传闻是,南守巫女是被鵺神啄食而尽,血肉不剩。
还有最后一种说法,但是大家都似乎不敢提起......
“南守巫女......”喃喃念着这个熟悉的称谓,太阳穴炸裂般的突突直跳。
是的,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那天晚上祭祀参礼中出现了意外情况,出现了......十分恐怖的意外情况......
什么是恐惧呢?十多年来其实我并不能深刻体会到,至少说,并没有直面过,喙家喻户晓的怪谈......偶尔发生的离奇失踪事件......或者说其他不能解释的一些情况,相信本地的山民都多多少少有所经历,我也不例外,毕竟这里......毕竟这里与其说是被鵺神保佑的地方,不如说......
我摇摇头,阻止自己再次产生这种对神明大不敬的想法。
无论如何,托鵺神大人的福,作祟之物和不洁之物都消去了啊。
......不,那些都不算恐惧。真正可怕的东西是......
......大脑一片空白,当我看到那个东西时......身体已经接受了,眼珠已经将我看到的东西展示给了大脑......但是依然,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我知道看到了什么......但是却并不能接受......那个......那个......只一眼,我就转开了头,因为如果我再多看下去哪怕只一秒......
我将万劫不复。
也许是神明垂怜罢,当我醒来时,已经被送回了居所,管家园田治也担忧地望着我,然后说出了那句话。
“祭司大人,南守巫女已经被鵺神带走了。”
而我昏迷不醒已经七天七夜。
所以后来,东西南三守来看慰我,多多少少还是隐晦委婉地提及了这件事,询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尤其是痛失女儿的南守家。
我不能回答,我也没有办法回答,因为我已经全然忘却那个恐怖之夜,包括最后和......那个东西......关于那个东西的所有记忆,我都遗忘了,只有一点,只有一点记着......
那种恐惧和痛苦我再也无法承受,也再也不能提及......包括作为祭品被带走的南守巫女......想起她我便如同惊弓之鸟般恐惧惊惶,甚至是疯狂......所有的记忆......包括南守巫女的面容以及与之相关的过去......都被直白生冷地擦除掉。
南守作为首座巫女,与祭司的羁绊非比寻常,而私下的关系更是交情甚笃,我清楚地知道我们更是从小一起长大......然而,我再也不敢回想起来......
那个东西......就连回忆也可以吞噬......
我只能说明那晚的结局,前去参礼的祭司(也就是我自己),昏迷重病噩梦缠身,西守家的副座巫女丧失理智至今痴言痴语,而南守巫女离奇失踪。
我在这里使用失踪二字......无非是为了宽慰自己......
(真的是失踪吗?还是说......)
大家都不敢提及的最后一种说法是......南守已经被鵺神选中,化为神明的一部分......
“哔剥——”一声,蜡烛颤颤悠悠流尽最后一滴枯黄的眼泪,四周霎时陷入一片昏暗,我受惊般地回过神来。
黑暗中再也看不清楚鵺神大人的喙,或者是恐怖的双瞳,反而却令我松了一口气......也许刚刚是看错了吧......
但是情况却并没有好转,黑暗中,眼前巨大漆黑的怪鸟轮廓更加富有压迫力,仿佛即将倾颓下来的腐臭烂泥将我包裹住一般......隐隐约约传来一丝血腥气......
我知道那是鵺神使者,那只神鸟来过,取走了白日放在这里的血肉飨食,即使知道是如此这般,但是还是忍不住感到恶心。
在发生那件事之前,我可以说是虔诚的鵺神大祭司,忠贞的守护者,不二的信徒......可是......
可我现在竟然会感到排斥和恶心......
也许就是这里出现了问题吧,身为首座祭司,却在祭礼过程中心神摇晃,神念昏昏,也许就是这里出现了问题,我不由得惶恐起来......今年的祭礼恐怕......
(恐怕不会顺利进行吧?)
我再次双手合十,大声地唱起了祭文,企图赶走心中纠结困惑的杂念。
祭文冗长而复杂拗口,但我自小便受训记背朗诵,自从继承园田家成为新的祭司后,从来没有出过差错。
我大声地唱着祭文......
没关系,就算是祭礼出现差错导致秽物并未完全除去,我也可以通过祭文来压制住残存的邪祟。
“......か.......”
“......ごめ......”
(“......竹笼......眼......”)
什么?
......
身后很远的地方忽然传来飘忽纤细的吟唱......
祭文祝祷过程中是不能打断停下来的,更不可以回头,照理说,鵺山顶部的四方神堂在这个时间不会有任何人上来打扰,从山下到山上也只有一条路,而入山口必然有人执座护法。
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有人上来了?
不、不会,不可能的,三守家不可能会放闲杂人等上来,而普通的村民对鵺神大人敬畏有加,更加不可能私自上来......
是我听错了么?
“......かごの中の鸟は......”
(“......笼子中的鸟儿哟......”)
......真的有人在唱歌......声音从背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逐渐变得清晰迫近......
就好像有人一边哼着歌,一边从远处缓缓朝我走过来一样......而最令我惶恐的是,那个声音我曾经天天听过......并且分外熟悉......
一个名字咽在喉咙里却叫不出来......是、是谁?
“......かごめ......いついつ出やる......夜明けのばんに......”
(“......竹笼眼......什么时候能够跑出来哇......就在那黎明到来前的一刻......”)
笼目歌?
我闭紧双眼,合十的手指扣得更紧。不论如何,祭礼过程不能出现任何差错,如果失败......
我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恐怖的事情......
身后的神堂大门照理说是紧闭着的,离我也有一段距离,不管来者是谁,应该都不至于推开门打扰鵺神大祭司的祝祷词。就算真的推门进来了,我也有足够的时间反应,必要之时......
我屏住呼吸,静静聆听那个逐渐迫近的声音......
必要之时,佩剑就放在神龛一侧,如果来人胆敢推开神堂大门的话......我可以瞬间作出反应,暴起而发难制之。
想到这里,周身的肌肉不再是之前那样慌张的紧绷状态了,而是一种迎敌状态的紧张感,却不再恐惧。剑在身侧,血管里流淌着的武士血液令我的神经呈现出一种殊死一搏而果决勇猛的冷静状态。
“夜明けのばんに......”
(“就在那黎明到来前的一刻啊......”)
声音更加迫近,好像已经到了神堂门前的阶梯附近,却听不到一丝一毫的脚步声......
“鹤と亀が滑った......”
(“长寿的仙鹤与乌龟全滑倒了......”)
我咬紧牙关,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缓缓滑下,滴在神堂坚硬的地板上,发出啪嗒的声响。
......要来了......
如果推开神堂门的话,大门古朴陈旧,一定会发出吱呀声,那么一定会被我察觉。
佩剑就放在神龛一侧......我屏息,准备随时伸手去拿......
但那个歌声仿佛忽然消失般戛然而止,连余音也没有了......
......走、走了么?
还是说根本就是我听错了?
自从一个月前那场大病之后,我总是像这样心神不宁的,鵺神祭礼这种特殊的场面,会听错,对我来说也实属正常。
毕竟,根本不可能会有人在这个时候上山啊......
我松了口气,暗暗叹息了一声,自己实在是太过疑神疑鬼了。稍微敛了敛心神,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祝祷之上。
然后我难以置信地睁开双眼......发现不知何时我已经受那个歌声的影响而停下了祭礼的唱词......
“无论如何祭祀绝对不能被打断......否则......”脑海里霎时回响起父亲临终前的警告......
否则会怎样?
但他已经咽下最后一口气,再也来不及说明......
四周的空气霎时间跌至冰点,祭祀被打断了......我竭力压抑着心中难以遏制的恐慌,颤抖而迟疑地抬头望向头顶鵺神像漆黑的轮廓。
然而情况却更加糟糕......
只听得“吱呀”一声,背后传来门扉被缓缓打开的声音。
它来了......
祭祀不可被打断,不可以回头。心中的警告再一次响了起来。
不可以被打断......不可以回头......不可以被打断......不可以回头......不可以被打断......不可以回头......
可是已经被打断了......如果再不回头......我恐怕会死在这里吧?
(可是我能活着去看见、去接受后面那个东西吗?)
我硬生生地僵坐在原地,头皮一阵一阵地发麻,即使这样的祭礼几年来我已经做过很多次,即使从小训练有素身怀武艺,但面对未知时,依然绝望地发现我什么都做不了......
本能告诉我,赶紧拿起剑,拼死逃出去吧,双腿却瘫软在原地,记忆中的血腥断片忽而复发重回似的撞回脑海......不可以,不可以这样,再不走的话,一定会被那个东西抓住的......
(我背后......真的有什么东西吗?)
有一丝凉凉的风透过打开的门扉吹过我被汗水浸湿的后背,我可以确定门被打开了,可是真的是有人打开的吗?还是被风吹开的?
人就是这么现实的生物,明明身体已经怕得虚软无力了,而心里却依然产生了怀疑。
(其实即使祭祀被打断也没所谓吧?鵺神祭祀传承了这么久的历史,肯定不可能每次都完美结束,但从来没有见过有记载说明祝祷被打断的后果。)
我实在是多虑了......
(那么那一晚上看到的东西怎么解释?)
......那个东西......我已然不知是什么......只知道是绝对的恐怖......恐怖到我身体无法承受而硬生生遗忘掉的......
(从来没有记载被打断的后果......)
......
(也许是因为被打断的祭司都已经没办法再记载了......)
可是......要确认吗?
我背后真的有什么东西吗?
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回头看。
我隐约知道这样做的代价,如果后背方向真的有人进来了,还正在悄无声息地靠近我,如果我回头,不管我愿不愿意,都一定会看到那个东西的真面目。
也许就是那个导致我失忆重病噩梦缠身的东西的真面目......可我无法接受......早就已经证明了这一点,我无法接受,不然早在一个月前我就已经知晓了......我有把握能在第二次看到时依然活下去吗?还是说会变得跟西守副座一样彻底疯癫下去?抑或是......和南守一样成为那个东西的祭品?
(可是我一定得搞清楚那到底是不是错觉或者幻听才行。)
人对于自己的眼睛看不到的方向所传来的声音、所散发出来的感觉会格外不安,为了要消除这种不安,一定要亲自确认才行......但如果不能,原先察觉到的那种小小的、无以言状的恐惧、顶多只能称之为不安的东西,在日积月累地累积之后,总有一天会变成巨大的恐惧,而恐惧的锋锐超出了一切情操。越是被人警告“不可以回头,绝对绝对不可以回头”,心里疯狂的愿望就越深,绝望的怀疑也就越深......
我咬唇,不管三七二十一回头一看——
(......)
神堂的大门似乎是被风吹开了,幽幽地摇晃着。而后面......什么东西也没有,既没有任何人......更没有任何非人的存在。
(果然是自己疑神疑鬼太多了吧?)
我全身放松下来,抬手拂过满是汗滴的侧脸,祭礼已经结束,即使在末尾出了一点问题,但之后再以更高的秘术咒文加持的话,应该也没什么关系。
诡异而不寻常的一夜还是过去了,我感到一阵心安,准备起身下山,就在这个时候......
紧贴在脖颈后方处,有人附着我的耳,气息冰凉。
“后ろの正面谁?”
(“背后面对你的是谁?”)
其六·但见樱花来
高坂穗乃果用牙齿咬开手里绯红色的樱花形干糕点的小角,比之糕饼其余部分端正精致的棱角,刚刚咬过的齿痕融化濡湿的部分显得红艳极了,咬下的一小块甜甜地融化,泥泞般地塌陷在口中。
春日的阳光辉耀闪烁,樱树嫩叶的清香扑鼻而来,此刻正是日中,悬垂在天际的云彩吸饱了沉甸甸的光的分量,像是听人提起过的那种小巷叫卖的棉花糖。
她头顶矗立着鵺山最大的一棵樱花树,巨大的青碧树冠盛开无数粉白的樱花,泛着绯色的动人光晕,稍远处则是从山顶绵延曲折而来的镇魂川。
每年雏祭,也就是三月的上巳节,祭礼的祭司、巫女、阴阳师举行了祓禊仪式后,都会把之前用到的“形代”或者“抚物”(抚过身体的人偶,意味着祓除身上的不祥与污浊之气。行祓时,人们对着作为自己替身的人偶一抚一吻,一抚一吻便是一次摩挲一次呼吸,这样心中或者身上的污厄就会随之转移到形代抚物之上)用船搭载着,从山上的神堂处放回到镇魂川里顺流而下,取“涤尽邪秽”之寓意。古老的习俗流传至今经历了不少变更,比如说雏祭礼与鵺神参礼的结合,或者又比如说,用作祓具的比比奈(注:“比比奈”是“雏”的日本古音),逐渐从小巧精致的纸偶发展成了与真人同等大小的纸偶,或者皮偶,木偶,瓷偶等等。越是显赫的人家,制作的用来代替自身的形代比比奈就越华美,越考究,越栩栩如生,几乎与真人别无二致。
雏祭本来为女儿节,由于鵺神对少女的格外青睐,从祭司到巫女,再到阴阳师,几百年来女性所占的比例远超过男子。而喙当地也逐渐形成了生女儿格外隆重庆祝的风气,是日家有女儿,必陈人胜,供艾糕赤豆饭,置酒饮燕谓之雏会。
“高坂さん已经在这里了吗?”
高坂穗乃果闻声回头,只见海未经过樱树彼端,身着藏蓝天青底白色藤叶的和服,领口庄严地阖着,仔细看的话还可以看到和服衬领上绣着的夏蓟花暗纹。
“多谢招待了!”少女举着手,开心地欢呼着。
海未本来不准备在此停留而是直接前往西守家共议雏祭礼一事,此刻步伐却略略踌躇了一下,终于改变了原本的方向。
“高坂さん喜欢那就再好不过了,山野粗茶淡饭本来是怕怠慢了客人。”海未说着,坐到了高坂穗乃果对面的石凳上,“怎么一个人?与您同行的客人们呢?”
“啊......他们之前也在这里的,后来就都回去了。”
她微微迟疑了一下,仿佛是在斟酌如何措辞。
不过想也是知道,其他人应该依然对喙有所忌惮,并不愿意久留,怕是找了个地方商议怎么离开的事情了吧。
海未自然也能明白这一点,随手拿起置于石桌上的酒杯,轻轻把玩着,只是礼貌而无声地微笑。
眼前的少女永远活泼向上,乐观开朗的样子,跟外来的其他人似乎全然不同,遗憾的是,好像也因此被众人孤立了起来......如果自己没有记错的话,她好像只和一个叫绮罗翼的少女走得比较近?
“如果觉得寂寞的话,可以和我说说话,现在还有些空余的时间。”
少女一怔,随即爽朗地笑了起来。
“将军比看起来的样子要平易近人得多温柔得多嘛!”
愣了愣,从那之后起就再也没有听到过别人说自己温柔这种话语了,海未的脸颊不由得微微一热,真是久违的感觉啊。不过即使如此,自己的表情也一向清冷惯了,并不会被人轻易看出来。
“嗯......好像也没什么可以闲聊的......如果不觉得冒犯的话......”
“但说无妨。”
“就是一直觉得很好奇......那个......南守家......”
握在手中的杯盏“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抱歉!冒犯将军了,可能不该说这样的......”
“没事,南守巫女离奇失踪这件事......”海未顿了顿,深呼吸一口气,“在喙也是家喻户晓的传闻了,并不是冒犯。但是我并不能告诉你更多详情......那件事以后我生了一场病,然后忘掉了所有细节,唯一记得的就是......”
“......是什么?”
“那不是我可以承受的。”
这样说着,声音颤抖着,仿佛压抑着什么难以名状的恐惧,抑或是什么别样的情感。
“抱歉......”
“也许真的是被鵺神带走了,或者成为了鵺神的一部分也说不定呢......”海未无力地扯起一丝笑容,“毕竟......对于她来说,作为首座巫女被神明选中也是一件无上光荣的事。”
“......”
外来的人自然是无法理解吧?神降,神凭,神垂的可能性有多小。而能够承受住“神明”垂怜的巫女更是少之又少,一个不慎,也许就跟西守副座一样疯了。
“对高坂さん来说,可能并不能深刻体会这些,是我考虑不周才告诉你这些,不过无论如何请记住一点。”
“是、是什么?”
“务必不可以激怒鵺神大人,否则必然遭到其疯狂的报复。”
“当然啦......我之前就说过,我自然是尊重信仰的。”
“并不单单只是信仰问题哦......你做的一切都会被鵺神大人看到......是藏不住的......不管背地里偷偷做了什么......它会一直一直看着你的所有一举一动,绝不姑息。”
海未跟被附身一样喋喋不休着,这和平时的她全然不同。
“抱歉,我说太多了,时候不早了,高坂さん,我还要去西守家。”仿佛意识到自己的失礼处,海未及时止住了话头。
高坂穗乃果依旧愣在原地,仿佛还在消化刚刚的那番话。
“如果高坂さん感兴趣的话,可愿跟我一起去拜访西守大人?喙实在很少有外人拜访,这几天客人们都是大家茶余饭后的好奇话题呢。”
本以为她不会答应一同前去的,毕竟对于她这样的人来说,这里实在古怪的很吧?然而出乎意料的是......
“那就叨扰了。”
比之其他的客人,这位高坂さん实在是有趣。
鵺山居于海中孤岛,俯瞰下来的话山脉走向呈一只张开双翼的鸟状延伸,东喙岭与西喙岭是鸟儿的双翼,南边的南鵺山是鸟的头部,而鸟的尾部则是北海口,亦是唯一通往居于“鸟腹”正中的喙村的入口。鵺山四壁皆为天堑断裂般的绝壁,向外则是茫茫无际的大海,而断壁之高峭险峻绝非普通人可以攀援轻越。然而位于中部的喙村则虽然并不是平坦一望无际的原野,但也并不像四壁那样高不可攀,可以说是由丘陵组成吧。四四伏伏的丘陵宛如隆起的肿瘤般,本地村民因地制宜开垦了梯田,但由于特殊的环绕地形,四处交错的田埂如同矫正失败的齿列,看来并不十分赏心悦目。而雏祭参礼与鵺神参礼,或者其他一年中比较重要的节日、祭祀活动等,无一例外都在“鸟首”南鵺山举行。
祖业迁于此地至今,园田家一直坐镇着“鸟腹”——喙,也担任着大祭司与本族族长一任,分属三方秘守的分别是“鸟翼”东喙岭的东条家,西喙岭的西木野家,以及“鸟首”南鵺山的南家。而由于南鵺山至关紧要的位置,南家的子嗣一直担任着首席巫女或者阴阳师的职位,协助大祭司完成祭礼,以及处理本族相关事务等等,东西二守亦是不可或缺的巫女与护法。世世代代,东西南中四方势力互相制约协助,在鵺神的庇佑下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地绵延下来。
是的,只要不触怒鵺神大人的话......
其七·春风归泡影
西喙岭的山谷如同扇形一般缓缓展开,遥望过去的东喙岭与南鵺山山脊与之互相联结,高高耸立,如果不走这条路的话,只有随心所欲浮动漂游的云影天光、偶尔掠过的小鸟儿才能越过西守的疆界。
小鸟儿啊......不知此时此刻,鵺神大人那只大神鸟使者在何方?
不过那也不是什么值得担心的事,它只会挑特定的时刻飞往鵺山神坛享用生祭品。其余时候,到底是在不知名的山洞里藏身,还是盘旋在某处监察那些亵渎神明的人,还是越洋出海,到底都是它自己的事。
只要在该出现的时候,出现在该出现的地方就好了。
高坂穗乃果仰起头,已经快要傍晚了,天空与方才的晴朗和煦不同,凝结着如刚刚搅拌的炼乳般的积雨云,在云朵皱襞的深深褶皱处似乎沉睡着远比这里的时间更加缓慢的另一个时间,稍一不注意,云彩便变得如蓬头散发般紊乱破碎了。
仿佛最愚蠢懦弱的感情呢。
“西守大人的府邸就在前面了。”海未似有意似无意地瞥了瞥修筑在道路一侧的神龛,里面当然供奉着一尊鵺神大人,在鵺山,像这样的小型神龛随处可见。
顺着海未的视线望了过去,高坂穗乃果看见了那座鵺神大人。周身的长度比例延伸得极不自然,导致头和腿看起来仿佛像是被强行拼接上去似的,在逐渐黯淡下去的黄昏暮色下显得十分狰狞可怖。也许是常年置于外面雨打风吹的结果吧?它长长的喙扭出一种妖异的形状,黑漆漆的羽毛东倒西歪凌乱不堪。而掩在漆黑的、长短不一的羽毛下的鲜红双眼直直地注视着自己。
当心被鵺神大人窥破心底的秘密哦。
“高坂さん?”
“啊、啊?”
高坂穗乃果回过神来。
“在拜访西守大人府邸之前,我觉得有必要跟你说明一下西木野家的情况。”
“嗯?是什么情况?”
“之前已经说过了,一年前的鵺神参礼出现了恐怖的意外事件,导致我记忆损缺,南守巫女离奇失踪,而西守副座精神错乱。”
“那......我们现在就要去拜访那位......”
“不是,西木野本人是没有直接经历那场意外事件的,一年前由于西木野抱恙家中,代替她完成祭祀的是西守家的副座巫女,而出事的也是西守副座矢泽さん。”
“副座么?”
“嗯,矢泽与西守大人从小一起长大,交情颇深,出了这样的事,我也感到十分遗憾。”海未顿了顿,说道。
自己和南守家的那个少女也是一样的吧?
高坂穗乃果闻言将眉头微微皱起,似乎深表惋惜。
果然是一个好孩子呢。
“不过事已至此也无法改变了,待会高坂さん到了西守大人家里,注意到不要提及此事便可。”
“这是当然的,我也不会去戳别人的痛处。”
“好,那我们进去吧。”
海未淡淡笑了笑,略微回身望了望阴霾的天空,方才那些如絮状四处飘散的积雨云挤压在一起,形成铅灰色的泡沫边缘。
果然要下雨了呢,可想而知不久之后,远处的海面上即将掀起层层巨浪,渐次激昂、巅峰、崩溃、融合,终会落定,然后优雅收场。
只留下海面盘旋的巨大黑鸟。
西木野家的宅邸坐落在西谷中地势较高的地方,比之将军府更加考究精致,排场甚大。前院的正中央是一泓宽阔的湖水,四周岸边灯笼植满柳树,灯笼垂挂,即使是现在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的晚上,全部点燃的四方灯笼也照得整座前院灯火通明,亮如白昼。侧据西喙岭山腰的中院则稍稍暗了些,从山腰跌垂下来的瀑布,穿过中院的石桥与廊洞,再回绕注入西宅前院的湖底。如此循环往复,活水源流不绝,天象水利,大福造也。隐在青松碧竹与雪藤萝花帘后的后院则是西木野自家的神社祠堂,闲杂人等不可随便进入。由于离群挂的灯笼最远,后院也显得愈加幽深静谧,肃穆庄严。算算时间,西守大人此刻应该就在中院吧?
“奇怪啊。”海未喃喃自语。
“怎么了?”
“西守家财力最为殷厚,所属佃户也最多,家里的侍从和仆人更是数不胜数,为何自从我们进门来,竟没有看到一个人?”
“这么说......好像的确是啊......是不是有什么事呢?”
“可能......不管怎样,先进去中院大宅看看吧。”
高坂穗乃果点点头,随着海未踱上门庭前面的青石台阶,借着前院的烛光,也还算能还清楚道路。
“西守大人?”海未抬起手,轻轻叩了叩木格门扉。
“......”
“难道不在家?”疑惑着,海未转过身来,有些无奈地拢起天青白纹袍袖。
高坂穗乃果瞪大眼,仿佛被人施了定身咒一般僵硬着身体,望着海未的方向。
“怎么了?”海未奇道。
“后......后面......”
眼前的少女颤抖着伸出一只手,指着背后的方向。
海未转头。
一双血红的眼睛紧贴着门扉上的木格孔洞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其八·日暮归途穷
窗框上镌着细腻优柔的桔梗花图案,精致如同干净灵巧的犯罪手法,在暮色与幽幽的烛光衬托下,变成一幅朦胧的木版剪影画。而剪影画的细侧夹缝里,突兀地嵌着一双通红的眼睛。
海未只愣了一瞬,旋即后退挡到高坂穗乃果前面,握紧腰间的佩剑。
“是、是什么?”身后的少女声音微颤。
不害怕是不可能的吧?毕竟传闻中的鵺神大人的眼睛,也是血红色的。
“谁在后面?”海未皱起眉,试探性地发问。
那双眼依然空洞地直勾勾盯着,与其说是盯着前面的人,倒不如说是什么也没有看吧......就那样直直地,死气沉沉地,漠不关心的,似乎什么也看不见似的——正是如此才更加诡异啊。
剑光悄然出鞘,直指眼前的雕花门扉。
“我数三声,就挑开门锁,你就站在这里别靠前,自己小心。”海未压低声音道。
“......嗯。”
三、
二、
一!
雪光一闪,木制门闸应声而落,跌在地上发出钝钝的声响,在寂静的走廊中显得格外清晰可辨。与此同时海未一个健步冲了上去,侧身紧贴在木门一侧,握紧长剑做出了迎敌的姿势。
失去了门闸的支撑,随着“吱嘎——”的古木摩擦声,正门缓缓地打开。
里面并未燃灯烛,幽暗一片中看得不是很清楚,刚才还直勾勾趴在门框旁窥视着的双眼不知何时已经倏忽消失不见,然而诡异眼睛的主人也并没有显出身影来。
是藏到哪里去了吗?
多带着一个人,似乎也不太方便直接闯入啊,万一趁自己进去的时候,那个人偷偷溜了出来岂不是会威胁到贵客的安危么?
西木野大宅空无一人,中院里有可疑人物潜藏在暗处,无论怎么看,好像都是发生了什么事的样子,要进去查看吗?
正当犹豫之时,身后传来一阵嘈杂声,许多脚步声从不远处靠近,将整座中院团团包裹住,与此同时周围也逐渐亮堂起来。
海未谨慎地侧身,微微回头,握着长剑的手并未放松下来。
“怎么回事?”意料之中的熟悉声音传过来。
来人形色匆匆,仿佛是从外面一路奔跑回来的,本应该妥帖合在胸口的八重樱绘纹对襟此刻显得有些松散,露出雪白的衬里来。
这可和平时严整端庄的她不一样。
高坂穗乃果回过头去,正好和对方充满焦虑的眼神对上。
“西守大人,这位便是之前向你提到过的客人。”海未收起剑,伸手扶了匆忙赶来的西木野真姬一把。
“高坂さん?”
“是,不过在此之前我想告诉你一件事,贵宅好像被人入侵了。”
“什么?”
“刚刚我与高坂さん进来的时候,发现中院大门后有人窥探,刚刚正准备进门查看。”
“将军是说那个人刚刚还在是吗?”西木野真姬的语气有些急迫,却并没有恐慌或者愤怒。
“是的,正准备进门,你就带着侍从围了过来,我想现在应该已经被困在了中院大厅里,藏在某个角落吧,只要仔细搜寻便可揪出来。”
“好、好,赶紧进去搜!”
高坂穗乃果看起来依然有些困惑茫然的样子,海未微微朝她一瞥,安慰性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高坂さん受惊了,应该只是普通的入侵而已。”
语毕,海未转过身去面朝真姬。
“我们初至贵府之时,见大门敞开,以为西守大人就在宅内,所以直接进来了,但是却意外地发现前院空无一人,西守是有什么要紧事出去了么?”
“妮可不见了。”即使可以看出她在竭力压抑,但真姬语气里的焦虑依然十分露骨。
“矢泽不见了?那刚刚那个躲在中院门后的人......”
会是疯掉的西守副座么?
然而事情又怎么会像想象之中那么简单呢?
正如此想着,西木野领头的家仆小跑回来。
“大人,将军,中院内并没有任何人。”
真姬霎时间如同被雷劈一般愕然僵立。
“怎么可能?立刻去再找一遍,仔细搜查,顺便将整栋西宅全部清查一遍。”海未看了真姬一眼,如此吩咐道。
“是。”
“......将军,高坂さん,你们确定妮可就在这里吗?”眼前的西守大人看起来情况实在不太好,脸色惨白,唇瓣颤抖。
好像是担忧,又好像是惧怕。
而呆立一旁的高坂穗乃果看起来也不太好的样子。忽遭变故,从惊吓到困惑,又是对喙根本不了解的外来的客人,即使看起来是个聪明又热心的好孩子,她也并不能马上理解眼前的事吧?
海未上前搀了搀真姬。
“不确定。”
“什、什么?”真姬困惑地蹙起眉,“你们刚刚不是还说有人在中院大厅里?”
她的眉毛疏密有致,线条清丽秀美,此刻却由于担心或者什么别的情感绞成弓状。
“我们只是说,刚刚有人在屋里,并不能确定那就是矢泽。”
“可是......”
“可是没有搜查出任何人啊......”从一开始就一言不发苍白着脸似乎惊吓过度的高坂穗乃果忽然开口,声音已经恢复了冷静,“西守大人确定中院没有其他的密道么?所有的藏身之处都搜查了的话......”
这时,刚刚离开的那个家仆又匆匆折返了回来。
“大人,又仔细搜查了几遍,所有的可能的地方我们都看过了,的确是没有人在。”
高坂穗乃果闻言,定了定神。
“我和将军都看到了那双眼睛,所以肯定不是我们中某个人恍惚间出现错看,如果说没有其他逃出的密道,那个人是不可能在短短几秒内从我们眼皮底下逃之夭夭的。”
“当然,”海未的声音冰冷地响起,“除非它不是人。”
其九·戴月披星事
【园田海未】
“海未,小鸟不见了。”耳畔传来她轻轻的叹息。
我呆呆地坐起来,雪白的衣襟宛如利落的切面般齐齐整整地垂下来,却飘飘忽忽空空洞洞没有切实的存在感。身旁竹窗敞开,可以清晰地望见夜空皓月晶莹。今夜的月色何其亮堂,散在胸前的长发在其照耀下晃着刺目的雪色。迟疑着伸出手去,月光仿佛会穿透手上皮肉般,有一刹的错觉,我以为双掌已成白骨。
“祭司大人,南守巫女失踪了。”醒来之后,此言听了不止一次,几乎所有的人都交头接耳说着这件奇诡的事,一时间流言四起,人心惶惶。而告诉我“海未,小鸟不见了”这样的话的,只有她一个人。
我笑了笑,整个人感觉像是一个干涸枯竭的泉眼。
“你要好好保重。”她这么说着,无奈地站起身,“你要好好保重。”
“无妨,你回去吧,希。”我摆摆手,然后放任自己随意倒在蔺草叠敷之上,这个角度可以不用抬头也直视着月亮。
南守巫女也好,南小鸟也好。
......
天空是鲜明的紫蓝色,而月亮好像很漂亮的样子,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质洁之美。我现在的心情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就和对人们谈论死亡、宝石的光辉、落日的壮观、皓月的美丽一样,是难以言传的。
最后的访客走了之后,四下陷入一片静寂无声,除了我自己的呼吸声之外,什么也听不见,连夜风似乎都停了下来。房间的空顶如同一张云母纸,宛如夜色画卷尽头长长的余白。
“ことり......”我试着发声,三个异常熟悉的音节,从上颚与舌尖轻轻落在牙齿上。
感觉如何?感觉很好。念出这三个音节,令我觉得很好。
我应该是在长久的过去,一遍又一遍地念过这个名字的。
“ことり......ことり......”
一边念着,一边抬手覆住双眼。
“ことり......ことり......ことり......ことり......”
“海未?!”
领口忽然被重重拉起,我睁开眼,刚刚已经离开的希不知为何又折返回来,担忧的面孔莫名显得有些模糊。
“怎么了?还有什么事吗?”
“你......你还好吧?”
“我当然还好。”
是月光太耀眼了吗?她的表情越来越模糊,仿佛年少时沉泳进碧滩浅海,看向海面时总隔着摇曳的鲜亮的水。
“那你在哭什么?”
我愣了,抬手抚过泪流满面的脸,想解释什么,张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