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马原
九叔马原爱看电影,但不喜欢、也不习惯去电影院看。如果这次不是我们硬拉着他和花姐来看《寻梦环游记》,他们也不会开一个小时车从山上到市区。
好在,九叔喜欢这部片,看完后特别开心。
1、
看完特别开心,面对一群妖魔鬼怪的时候特别开心。四个带“鬼”字的中国成语叫魑魅魍魉,跟一群魑魅魍魉在一起特别开心。
前一段,我刚刚完成了一个长篇叫《姑娘寨》,我里面写到的一群先人,也就是一群鬼,因为我所在的(姑娘寨住着)哈尼族僾尼人,在他们的宗教没有神,他们的宗教就是鬼,就是祖先。我小说里面写到一个乐园,特别像这个电影里的骷髅世界,死人的世界。我写到的那个乐园,叫坟山,哈尼族祖先都埋在坟山当中,如果我们去了,在特别的时间去,也许我们就能和祖先们相遇,和祖先们的鬼魂相遇。所以我看这个故事,就觉得特别有认同感。
昨天跟一个朋友聊起来,这个朋友是做音乐的,我就跟他请教一些话题,我说如果我们有意识地让音乐脱离某种特定的感情圈,然后去改变它的节奏,改变它的频率,会特别有意思,你比如说,在冯小刚的一部电影里,就把哀乐的速度加快,变得特别喜气……
今天这个主人公特别有意思,叫小格,米格。我家也有个男孩,叫马格。在我写的童话里面,他也叫小格,居然就那么巧,所以今天马格没来看这个电影,蛮遗憾的,真是应该让马格看。
前几天刚好聊到了我最喜欢的小说家——阿加莎·克里斯蒂,阿加莎·克里斯蒂是一个把谋杀做成娱乐的高手、前辈。那么今天我们在这个影片里面,我们还是看到了这种高妙的处理,它其实是一场谋杀,两个人,一个是歌神,一个是作曲家,不得善终的一个作曲家,在这个故事逆转了之后,我们为创作者,把一个残酷的,嫉妒的,或者是一个剽窃的小丑,从神坛上拉下来,特别开心。
而且这个故事特别吸引我的就是,你看,我们过去说死人,说鬼,凄云惨雾,会阴气特别重,带有很强的哀伤,或者是无助、绝望的色彩,今天不是,哎呀,这是多开心的鬼呀!这个是真是一个了不起的班底,了不起的团体,他们真的几乎达到了阿加莎·克里斯蒂,把谋杀变成彻头彻尾的娱乐的伟大创造。
2、
皮克斯的电影,以前看过《玩具总动员》,当时是陪着孩子看,有点不得要领。
说句老实话,我对三维动画还是有抵触的,觉得三维这东西不高级,过度追求仿真,而二维,之前在我内心中一部伟大的杰作是《狮子王》,我觉得这个和《狮子王》有异曲同工之妙,但那个是二维动画,我特别觉得了不起的是,他们仅仅是用线的变化就能把你的眼泪勾出来,那个主角用线构成的五官表情,在二维平面上居然能把我眼泪拽出来,我觉得那真是特别了不起。
这可能这和我绘画有关。我一直觉得,西方的古典主义绘画不是我的最爱,我发现我更喜欢晚近的,比如说到了印象派、野兽派,他们从三维退回到二维的时候,绘画性增强了,绘画反而简单了,它不像伦勃朗,把三维用光线勾勒世界的形状,那么真切、强有力地表现出来。到了马蒂斯的时候,完全回到二维。在这个意义上,我个人还是更倾向二维。这个(三维动画)应该说算是成功,没在我心里引起多大的抵触。
那里面最新的鬼,可可,你看那张脸,是不是像当年罗中立画的《父亲》,沟壑纵横,我倒觉得,其实这个老太太更简单处理,也许效果更好。还有一个,我为什么不喜欢鬼的世界,喜欢活人的世界,你看看活人用三维处理过之后都仿真,而鬼不行,因为他们都是骷髅面,骷髅面特别突出脸部的高光位,两个颧骨和阴影部分,都是黑眼圈。所以这里面涉及到绘画,人类对绘画的诞生,和对绘画性的需求,造成了真正高级的动画境界,应该在二维,而非三维。
3、
俗语说“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其实说的就是一个人活着的时候能不能被人记住。我以为这个影片的作者,也是在做的时候先把这一点提出来,就是人活着,要活在活人的心里,人死了,仍然要活在活人的心里,所以用男孩的祖先埃克托这个人物,专门演绎人死了也要活在活人的记忆当中。
这个理念让活着的人有一个心理暗示,我活着的时候要做一个对别人有意义的人,能够活在别人的记忆里头,这个理念特别好,所以这个人物最后会长久地留在很多人的记忆里。而刚出来那个歌神,重复了无数遍的人,反倒我出了影院就把他名字忘了,但埃克托你会记得他,那张消瘦的脸,小小的胡子,哀伤的眼睛里还带着快乐的表情,他一定会长时间留在记忆当中,其实这个人物真的很好地演绎了这个主题。
4、
亡灵的世界是人的想象,这个(电影里的亡灵世界)我觉得是想象力的局限,我不太相信那个世界跟这个世界是对应的,往生世界一定是不同的,一定是和我们现成的对与错、美与丑、是与非的这个世界不一样,不做那么多道德的判断。你看爱因斯坦在想象上帝的时候,他就说,他更愿意接受显示着自然和秩序的上帝,而非托尔斯泰觉得的那个与人的道德有关的上帝,也就是说,其实有大想象力的人,未必会认同所谓的天堂,所说的地狱,所说往生世界,一定和我们这个世界是对应的,我反倒觉得,亡灵世界和我们现实世界对应,这个是原作想象力的局限,大多人都愿意,都愿意作如是想。
我岳父就是做纸活儿的(冥纸工艺),那边冷了给做个纸的衣服、纸的裤子寄过去,家里原来穷没有房子,做个纸的房子,其实这些都是活人用自己有限的想象力去猜度往生世界里的情形,这个是我们的局限吧。我们有的概念,包括冷暖的概念,往生世界可能没有,呵呵,没有好人坏人,没有美和丑。我为什么这么说,如果往生世界和现实一样,我们对往生世界还有什么想象空间呢?一点想象空间都没有了。这也是我一直相信人间、冥界、天堂,就是人鬼神三个世界是不同的,我愿意想象这三个世界毫无共同之处。
墨西哥的大作家,胡安·鲁尔福,是很多中国作家的最爱,他的《佩德罗·巴拉莫》写的就是打通人间和冥界的故事。这个故事特别厉害,后来我们翻译成《人鬼情未了》的那个片子,其实都有《佩德罗·巴拉莫》的影子。那么这电影里面肯定是有(鲁尔福的影子)的。
我觉得尤其有意思的是,人类一直在寻求巴别塔,寻求不同种群之间的语言沟通。人类在完全不同的历史背景、文化背景的种群当中,有一些相似的情形,比如说,在很多不同的童话里面都会说到,人听得懂动物昆虫的语言,为什么呀?其实这就是刚才说到的,人类一直有个潜在的愿望:和不同的世界的有效沟通。
今天人的能力已经能让人类暂时地离开地球一段时间,到第二宇宙去,现在关于外星人的猜测非常多,所有这些背后,其实透出人类共同的一个信念:人是有可能,或者是,心里有一种愿望,要和不同的世界沟通。刚才说鸟兽的世界,鬼的世界,外星的世界,其实这些从本质上都是一回事。人类一直以来想打通人与神、人与鬼的世界,所以从古至今一直有《佩德罗·巴拉莫》,一直有努力去向往生世界探求的信念、行为、意志,像著名的东北跳大绳、彝族的巫师表演,都是某种向往生世界进发的努力尝试。
我就是那个叫马原的汉人,我写小说。逃离北上广后,我如今定居南糯山,还在这里建了一所书院。感谢关注,更欢迎你来到书院,在砖红色的屋顶下,跟我一起发呆、读书,一起对文学、对世界指指点点。只要到九路马书院微信公众号(ID:jiuluma)文章后面留言,我们会在其中挑选气味相投者,送出书院免费住宿名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