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灞桥命案
据清晨游荡街头的挑担卖油翁讲述,
“若不是有晨风从灞桥上拂过,谁也不会发现桥上的那条人影是具尸体。江风拂过,那道人影的头颅从颈部滑落,跌入江里。无头的躯体扑倒在地,殷红的血瞬间染红了一方石阶。”
死的人叫罗青,武当名宿高手,一手清风剑位列江湖名器榜第十二。捕手摇着木橹,在灞水下游的一株垂柳下找到他的头颅。最引人遐想的,还是罗青道袍上血书的“七”。
仵作细细的看过尸体,下了定论:除去颈部的那一刀,尸体上无其它致命伤。
刀是从两块颈椎骨间的缝隙切过的。
穆青瞥了一名捕手提上来的人头,握住了腰刀,自忖这一刀的凌厉。
“让开!“
“让开!“
一名捕手吆喝着疏散拥挤的人群,罗贯一脸沉重地走上灞桥。
“节哀。”穆青看了看罗贯的神色,淡淡地道。
罗贯铜浇铁铸的脸微微动容,拱了拱手,回以一礼。
“颈上一刀致命,很快的一刀。“
罗贯波澜不惊的面容生出一丝异样,穆青瞧见,不紧不慢地又道,“罗兄弟身上的道袍刚刚教我们换下。也不知那人是何居心,在罗兄弟的道袍上留了个血书的”七“,这是证物,望罗兄谅解穆某的职责。“
罗贯摆了摆手道,“穆捕头秉公值守,是我等草民之福。若是有罗贯需要协作的地方,但凡直言。“
穆青微微一笑,“罗兄觉得,这一刀应是出自何人之手?“
“家弟不才,却也是江湖一流的剑客。能一击斩杀他,刀法又如此利落的,整个江湖翻过来也找不出几个。”
罗贯冷着脸,“罗某虽不是江湖中人,也尝闻名器榜上排第七的,不正是丝雨刀!”
“哦?令弟与丝雨刀刀主可曾结仇有怨?”
罗贯面色怪异地看了穆青一眼,低头沉吟一会才道,“也罢。本是陈年往事不欲再提,现已物是人非,又有何当讲不能讲!”
“那丝雨刀刀主本名苏岩。十年之前,他二人声名未显,苏岩与我二弟罗青本是旧友。后来罗青得幸拜入武当青松道人门下,武艺渐起。又因年少急公好义,凭着一口清风剑管江湖不平之事,在江湖闯出个不大不小的名气。这之后,二人就渐渐少了联系。”
“本是旧友,后又不多联系,又怎的生怨?”
“因为一个女人!”罗贯叹了口气。
“我弟妹原是苏岩青梅竹马的堂妹,唤作苏雪。罗青时值意气风发,一日想起见那苏岩,便挥鞭去往。岂料那苏岩整日心思寻一偏僻处练刀,他二人自是没见着。罗青抱憾而归,却在归来的林间遇见挖笋的苏雪。”
穆青笑了笑,“想必公子遇佳人,一来二去,两人互生爱慕。不知穆某猜的对不对?”
罗贯苦笑道,“让穆大人见笑了。怎知那苏岩也爱着他堂妹苏雪,只是待发觉之时,他们二人已是感情融洽,更是约定了终身。苏岩自觉他们二人对不起他,盛怒之下拂袖而去,至此兄弟反目,老死不相往来。”
“这般看来,苏岩嫌疑颇深。令弟尸首尚需在衙门停放几日,罗兄若是急于下葬安置令弟,可在三日后提交申请。”
“多谢大人告知!”
穆青望着罗贯走下灞桥,心里揣测道,“天子脚下,杀人不毁尸灭迹,反而留下蛛丝马迹,岂是常理。罗贯所言之事俱是陈年往事,又怎证虚实。非得将苏岩逮捕,再与苏雪对峙。这命案疑点重重!”
穆青定了定神,将那个正在收拾尸首的高个捕手唤来,“王二,你替我跑一趟,去找小叶子。”
拎着壶松果酒,叶少孤散漫地走在归去的巷子里。他时不时地低头嗅一下,闻一闻怀里那半只用青荷叶裹的烧鸡,浓郁的香气让他不自禁地咽两口津液。
“回来了。”
一个低声的问候回响在狭小悠长的巷子里。
“你是为灞桥的命案而来的么?”
叶少孤偷偷将怀里的烧鸡掩藏好,对着空落落的小巷问道。
“是。穆大人让我来找你。”王二从一处阴暗里走出来。
“每次看你从那个角落里走出来,我都觉得很新奇。我量了那块阴影不下七次,摸过那块地板的每一块石砖,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将自己藏在那个不足两尺的阴影里,又不惹人注目。”
王二笑了笑,“一点下九流的伎俩。这次结案之后,你想学,我教你。”
“好!”叶少孤喜上眉梢,“穆大人有交代其它什么?”
“没有,这是案件卷宗。苏岩踪迹不定,又要辛苦你。”王二想了想,“安全为上。”
“谢谢。”叶少孤笑了笑。他从烧鸡上撕下一只鸡腿,一边重新再包上青荷叶,一边道,“帮我把烧鸡和酒带给我家中的那个老太婆。顺便跟她说我出去玩几天。她若是饿了,瓦瓮里有些余钱,可以买些窝头。家里还有点咸菜,让她安心等我回来。”
“好。”王二接过,他看着这个眉眼透着欢笑、不足弱冠的少年。不知为何,每次看他认真地说这些嘱托,王二的鼻子总禁不住泛一点酸。
“对了,”叶少孤忽然扭过头回来看王二,“你记得跟穆大人说,这次是名器榜上的命案,得加钱!”
他特意在加钱两个字上,狠狠地加重了语气。
王二笑出了声,点了点头,“好!我记住了。”
他看着叶少孤跑出小巷,一眨眼没了人影。
叶少孤便是穆青口中的小叶子。他是官府捕手王二从民间雇佣找来打探陈年秘辛,或是追踪些亡命之徒踪迹的“雀儿”。总有一些命案,疑点颇重,但是户主不愿详实透露、或有所隐瞒。迫于形势,官府不得不暗中调查,但又恐事败,惹事上身。遂有了雇佣民间消息来源广,负责打听的“雀儿”。
蛇有蛇路,鼠有鼠道。这些“雀儿”往往是苦寒出生,为了生存各自拉帮结派。消息来源方广,又极擅下九门的手段,做事隐蔽,口风严实,官府若是有不便处理之事,倒也是颇为乐意找这些“雀儿”代理。这等事终究上不了台面,所以这等雇佣的钱两,就被戏称为“封口的雀食”。
二 罗大炮
出了小巷,叶少孤轻车熟路地往城东的一处市集走去。再一时辰,夜幕降临,市集便会渐渐热闹起来。
前方他拐进一条胡同,再走一段路,在一处破败的旧瓦土地庙前停住。这里是城东小叫化的聚集地。这天下,大概不会再有比污衣帮更消息灵通的帮派了!
“乌鸦!”隔着门,叶少孤大声地喊道。
“吱”门开了,一名蓬头乱发的青年揉了揉惺忪的眼,“怎么是你?找我什么事。”
“跟你打听个人。”叶少孤晃了晃手里油腻腻的鸡腿。
“谁?”乌鸦的眼睛睁大了几分,乐呵呵地露出一口黄澄澄的牙。
“丝雨刀苏岩。”
乌鸦一怔,“你怎么也问他的事?”
叶少孤一奇,“还有何人问起过?”
“昨天。来的是一个黑衣带着斗笠的青年。出手真阔绰,就这么一条消息,给了我们堂主二两银子。他怎么不问我啊!”乌鸦夺过叶少孤手里的鸡腿,恨恨地咬两口。
昨天?是罗青身死的前一天。叶少孤面色一缓,看来不是官府那边新雇了其它“雀儿”。可是除了我,还能是谁打听苏岩的下落?
“那人是不是带了刀?”
“肯定没有!”
乌鸦摇了摇头,“我们堂主那胆儿,遇到持刀带剑的江湖人,哪敢收他们银钱!”
叶少孤心里一动,“乌鸦,那你可知你们堂主罗大炮是怎么跟他说的?”
“呵呵!”乌鸦笑了笑,“你还不了解我们堂主,只要银两是真的,他才不管消息是真是假。那二两银钱迷了他的眼,逮住那小子一口天花乱坠。说了什么,估计现在连他自己都不记得!”
叶少孤靠近乌鸦,压低了声音,“那你想想看,那人是不是也问过罗大炮关于罗青的行踪?”
“你怎么知道?!”乌鸦咽了咽口里的鸡肉。
“你今天是不是又犯懒了,又偷偷地躲在神仙像下面睡了一天?”叶少孤叹了口气,“做乞丐还这么懒,怪不得你只能做乞丐!”
乌鸦嘿嘿地笑了笑,“若不是懒,凭我这头脑,老子早他妈富甲一方了!”
叶少孤干干地笑了两声,“你应该庆幸,那人问的不是你。罗青现在死了,今天刚死,死在灞桥上。看来罗大炮也有说实话的时候。此事若是传到罗府罗大当家罗贯耳里,以他在长安黑白两道的背景,盛怒之下别说是你们区区一个小堂口,便是整个帮子都要从长安除名。”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乌鸦呛了一口,慌里慌张地连连祈祷。
“罗大炮呢?他可是回来了?”叶少孤又问道。
“他...咦,奇怪,往常这个时候,他多半是乞讨归来吃食。”
叶少孤摇了摇头,“昨天得了二两银子。这个时间不见人影,恐怕又赖在赌坊里。”
乌鸦摇了摇头,肯定地道,“不可能!他早上出的门,以他的手气,区区二两银钱不过半柱香输光的光景,断然不可能停顿到这个时候。他常去的那家赌坊你还不知根知底,十赌九诈!不可能停顿到这个时候!”
“坏了,出事了!”
两人对视一眼,齐声叫道!
即便外堂的牌九、骰子喧闹再刺耳,赌鬼的喧嚣叫唤再声嘶力竭,一帘破烂的帷幕放下,四象赌坊的后堂俨然成了是另一个世界。而齐四便是这方世界的主宰。
齐四冷冷地望了太师椅上的人,搁下了手中的茶盏。
“你再好好想想看,不要慌乱,人越镇定,思路才会清晰。好好瞧一瞧你说的东西,看看有没有补充的。如果真记不起来,我可以再让人帮你回忆下。”
这是齐四第四次这么跟罗大炮说。齐四话音一落,果真又有人将一纸黑白奉在他面前,一手用力一提他的头,让他仔细地看上面的字眼。而另一边,一个矮小精壮的汉子持着根马鞭冷冷地望着罗大炮。
罗大炮恐惧并认真地看着那纸黑白。他不敢再说多余的话,不敢再有多余的表情,多余的眼神。齐四讨厌多余,这在过去的几个时辰里,齐四已经用鞭痕向他证明过了。
“齐四爷...”
罗大炮心惊胆颤地唤了一声。
“怎么?”
“这上面好像有个错字...小的识字不多,所以不是太确定。”
“哈哈!”
齐四冷冷笑了笑,“能觉得哪个是错字,看来你看得很仔细。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么?”
“没有了。”
齐四饮了一口茶,“你可知,我是因为什么请你进后堂坐坐?要知道,你坐的这张太师椅,常人是不够格坐上去的。”
“小的不知...”
提及此事,罗大炮简直欲哭无泪。他早上来这赌坊玩牌九,不到盏茶的光景,不仅输了手头的二两银钱,反而又欠下十数两赌资。他败兴提脚刚欲走,就被赌坊的两位壮汉“请”进了后堂。
“呵呵,”齐四笑了笑,压低了声音道,“罗二大当家前脚刚走,你这个龟儿子就有钱来我这里玩乐。你平日是做什么的,四爷我岂能不知?”
“为了区区二两银钱,你就把罗二当家和苏岩的行踪卖给别人。你甚至都不知道这人问这些是为什么!寻仇?报恩?哼!”
齐四的眼神冰冷地看着罗大炮,“罗二当家英年早逝,便是因为你这种贪婪无知、只知钻营小利的人。”
罗大炮额头点地,口中连连乞饶道,“四爷,四爷目光如炬,小的错了...四爷饶了小的吧。”
“饶你?”齐四阴阴一笑,“不妨告诉你这将死之人。我这啊是罗府的产业!我若是饶了你,可对得起罗二爷?”
罗大炮闻言,整的人瘫如泥,面色如土,眼神刹那无光。
“下去的时候,记得好好服侍罗二爷。”
齐四叹了口气,挥了挥手,那个矮小精壮的汉子拎其瘫软的罗大炮。
“身高七尺,头戴斗笠的黑衣青年。”
齐四狭长的眼闪过一丝森冷,“来人,拿着我的令牌,将这份书函送到罗府,记得要罗大当家亲自收下!”
三 青衣人
罗青死后,官府的捕手四处搜寻苏岩。罗贯更是以罗家家主身份委托或明或暗的关系网追寻苏岩。长安在顷刻间成了张网,只等苏岩不慎入网。然而,苏岩似乎凭空蒸发。
城东土地庙,叶少孤从市集上拎了一壶果酒,坐在庙门口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夜已经降临,连带他的心有点昏暗。
四象赌坊是罗家的产业,罗大炮不知,发了死人财却又到那里赌博。四象赌坊当家的是齐四,为人冷静、处事老辣,多半已经拷问出事情原委。所幸乌鸦已经去官府报案,希望能赶得上。毕竟对官府而言,罗大炮是命案的关键证人。
可是苏岩呢?
他是怎么躲过罗家和官府或明或暗的搜寻呢?
叶少孤心有点沉。
对于苏岩这样的人物,他似乎不甚理解。毕竟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他可以揣度出齐四的行为,可以判别罗大炮的动机,都是基于自身常年厮混在底层,对于他们的本性了如指掌。
“苏岩啊苏岩,我小叶子的招牌可能要砸在你身上了!”
叶少孤叹了口气,想了想,心里不是滋味,又痛饮了一口。
“小兄弟,这里是污衣帮的堂口么?”
“是。”叶少孤百无聊赖地应了一句。
“枯藤老树昏鸦。”
叶少孤闻言一怔,他瞪大了眼望向那人。
——一身青衫,头上带了个斗笠,右手手上握着一块青布包裹的狭长之物。
枯藤老树昏鸦!这是他经常跟乌鸦、罗大炮交易信息时才用的暗号。这是何人?
叶少孤忽然心生恶意,污衣帮弟子何其多,我何不装扮一下捉弄他一二?
“古道西风瘦马。”
叶少孤低吟了一声,“兄弟找我们何事?”
兴许那人见叶少孤衣着破落,又独自一人在庙口饮酒,青衣人并未多怀疑叶少孤的身份。
“我想请贵帮帮我找一个人。”
“什么样的人,你说的越具体越好。”
那人沉思许久,忽然叹了口气,“他喜欢穿黑衣。用刀,武功很好!”
叶少孤闻言一笑,禁不住嘲弄他道,“用刀?武功很好?你是说名器榜第七的丝雨刀苏岩么?可惜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喜欢穿黑衣,更不知道他在哪里。”
“你也知道苏岩?”
那人似乎来了兴致,饶有趣味地问叶少孤。
“我想,现在江湖里鲜有人不知道他了吧。现在街头巷尾都传闻是他刀斩了罗青。眼下官府也好,罗家势力也罢,哪个不是急于寻他。长安被他一人搅得风雨不定。连带我,这几顿都因他吃不好!”
“呵呵呵!”那人欢畅一笑,笑过之后摇了摇头,“我找的不是苏岩!”
叶少孤摇了摇头,“单凭你模棱两可的那几点,谁也帮不了你。我只知道那人耍刀喜黑衣,你说他武功好,却又不知道好到何种程度,比起苏岩又如何?”
那人沉默一会儿,忽然又道,“他刀法之精湛堪比苏岩!一刀将罗青斩杀,这点苏岩也能做到。但是风过人头才落地,他刀法之迅捷,苏岩也只能望其项背。”
叶少孤心里一个咯噔,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戴斗笠,身穿黑衣的青年。此人究竟是谁,他怎么知道罗青不是苏岩所杀?现在江湖中知道此事的,不外乎我,乌鸦,罗大炮,还有就是...苏岩本人!只有苏岩自己知道罗青到底是不是他杀的!
他是苏岩!
叶少孤的眼瞬时变得灼热!他低头,假装被酒呛了,低声咳了两声。其实,他是为了平复一下心中的汹涌。
“你准备给我多少酬金?”
叶少孤心想着,是不是应该再试探一下,验证此人是不是苏岩,却又不得要领。
“这是定金!事成,我会付剩下的一半。”
那人从怀中摸出一锭银两,约有十两之重,随手抛给了叶少孤。叶少孤捏住银两,心中忽然升起一个主意。
他故作畅快地笑两声,“这钱,我得好好收着。别被我家堂主发现了!他老人家上次卖了罗青、苏岩两人的消息,都比不上我这一次赚的多!”
那人闻言果然沉不住,“小兄弟,你方才提到的可否仔细为我说一下?”
“这...”叶少孤故作迟疑。
那人以为他又要讨些银两,在怀中摸索一阵,却无奈地道,“你看,这个费用能不能和这次一起算。事成,我给双倍。”
“公子出手阔绰,这等也不是重大的事。也罢!昨日,有人跟我们打听那二人的消息。不想今日清晨,罗青之死传遍长安。”
“那人生的何样?”
“看不见,一身黑衣,像你戴个斗笠!”
“是否用兵刃?”
“不曾见佩戴。”
叶少孤一边留意那人变化,一边又像模像样地问他,“这位公子,却不知若是有那人消息,该如何联系公子?”
那青衣人想了想,“你到红袖楼,说找月姑娘即可。”
“是否会更换地址联系?”
叶少孤假装一脸市侩、贪得无厌地笑了笑,“二十两,小子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若是更换,我自会到此告知你。”
“好!这事包在我们弟兄们身上了!”
叶少孤望着那人走出了胡同,拎起酒瓶痛饮了几口。
即便他是苏岩,可是他又怎知道杀罗青的人是何人?
叶少孤拧起了眉头,想起罗青死时衣袍上的“七”,苏岩自然不是傻子,杀了人还留下这种直指自己的信息。这等手法分明是欲加害苏岩。可是在聪明人看来,这个“七”显然是画蛇添足,它告诉所有人“苏岩是被陷害的!”
杀罗青的人是要假借长安罗家和官府的力量寻出苏岩!
叶少孤痛饮了两口,他忽然想起乌鸦的一句话,他也忍不住叫骂一句,“若不是懒,凭我这头脑,早他妈富甲一方了!”
便是这时,一把漆黑的刀搁在他的脖颈上,一个低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是么?不知道你这人头值多少钱?”
“哪位朋友跟我开这等玩笑?不知道我能用什么跟你换我这颗人头?”叶少孤舔了舔唇,喉咙发干地道。
“看来你是个聪明人!我喜欢聪明人。”
四 黑衣青年
“他们你认识吧。”
两颗人头被他掷在地上,叶少孤望了一眼,正巧对上罗大炮和乌鸦惨白的眼。
“是你杀了他们?”
“你们堂主应该谢我。若不是我给他一刀,他现在还要在四象赌坊忍受齐四的分筋错骨带来的痛苦。他也该死,竟然将我的行踪透漏给齐四。差点就让齐四把我的行踪透给罗贯。”
“那他呢?他只是一个又懒又没用的小乞丐而已。”
“我问他苏岩在哪,他答不出来。他见过我,偏巧又是在去官府报案的路上,为了封口,我只好杀了他。”
“我若是没猜错,四象赌坊现在是人间地狱。唉,你想知道什么?来这座土地庙的人,都是想知道点什么的人。”
“哈哈!”黑衣青年笑了笑,先将叶少孤手脚捆住,才再给自己包扎伤口。
“你确实是个聪明人。”
叶少孤笑了笑,也不见挣扎,“没想到一个地下黑赌坊居然有能伤你的人!”
“我也没想到那么个小赌坊,竟然藏身了名器榜上第十一的‘玲珑骰’。猝不及防之下,才被齐四暗算到。”
叶少孤苦笑,“我这么一个低微的人,能在小小一座土地庙里,先后证实自己原来见过两位名器榜的高手。想来还有点...自豪?”
“你知道苏岩的行踪么?”
“我想,我知道。”
“哦?说来听听。答案让我满意,我便不杀你。”
“我不信!同罗青、齐四相比,我在你眼里不过是知道秘密的臭虫。在绝对悬殊的力量面前,我不会听信你的任何一句保证!”
谈判陷入了困境。叶少孤能感受到黑衣青年斗笠下隐藏的不耐。
“你是个聪明人,我希望你也有足够的聪明劝我不要在这个时候杀了你。不然,我当下真的很想杀了你!”
叶少孤下意识望了一眼乌鸦,那双惨白的眼睛里充满了绝望。
叶少孤叹了口气,“我不会劝你不杀我,我现在也不会告诉你苏岩在哪里。”
叶少孤看着他缓缓拔出了腰间的刀,有恃无恐地道,“不过,我会带你去见他。”
拔出一半的刀停顿住,又缓缓归鞘。
“好。不管你打什么主意,这个答案我尚能接收。今晚先稍做休息,明天你带我见他。”
叶少孤送了口气,他盯着黑衣青年,想起青衣人曾说道,“他喜欢穿黑衣。”舔了舔唇,叶少孤暗暗思量,这两人究竟是什么关系?
他想起命案卷宗中关于丝雨刀苏岩的记录:
苏岩,长安人士。父母双亡,叔伯抚养成人。二十三岁离长安,不得所踪。四年后归,响应军中剿匪诏令,凭单刀‘丝雨’一夜间斩杀一百七十二号亡命匪徒。次年,苏岩二十八岁,约战武当青松道人,胜!‘丝雨刀’始入江湖名器榜,列第七位。
苏岩离开长安那四年又经历了什么?他从何处习来“丝雨刀”?
明日自己带黑衣青年去红袖楼,他是否会履行承诺,放过自己?若不,自己又将怎样脱身?
叶少孤觑了一眼黑衣青年腰间的刀。这些纷乱的思绪压得他昏昏沉沉,倚在土地神像下睡了过去。
城东罗府,罗贯铁青着脸。
今天一早,罗贯便听门人报告:
长安城南的一家隶属于罗家产业的地下赌坊一夜之间成为死地。便是名器榜上号称“玲珑骰”的齐四也未曾幸免。齐四被砍下了双手,脖子一刀封喉死在赌坊的后堂,他的尸体和其它几名打手的尸体混杂在一起。
“备马。”
罗贯摔了侍女奉上的早茶,匆匆换了身衣服,率着一队亲卫往城南四象赌坊赶去。
于此同时,长安府捕头穆青收到报案。
“王二,点两队人马!”
“穆大人,王二哥现下不在衙内。”
“竖子!”穆青神色一变,怒骂一句,“你,点两队捕手跟我走!”
“是!”
长安街头,穆青大手一挥,一群捕手配齐腰刀,神色匆匆地赶往城南。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嬷嬷!”
叶少孤挣扎两下,从睡梦中醒来,后背的汗湿了一片衣衫。
“怎么?梦见被我杀了?”一边黑衣青年揶揄地笑话他,“莫莫是谁?她是你的情人么?”
叶少孤白了黑衣青年一眼,“杀手这么八卦是会掉价的!她是嬷嬷,我家膝下无子无女的可怜瞎眼老太婆!”
“是么?吃点东西吧。莫莫也好,嬷嬷也罢,我若是要杀你的话,你喊谁都没用!”
黑衣青年抛给他两个冷硬的馒头。叶少孤偷觑了他一眼,见他也是如此,便不再多话。
草草地对付过五脏庙之后,黑衣青年推搡着叶少孤走在前面带路。
“小子,待会你走前面,路上不许回头。我不会问你去哪里,但你也不要拿我当傻子。尽量挑人少的路走,我不介意多绕点路。若是路上被我发现什么不对劲,我会抢先一步砍下你的脑袋。如果你不想你家嬷嬷孤苦伶仃,我劝你收起你脑子里的鬼主意!”
“放心。你昨晚在四象赌坊大杀四方,不出意外的话,现在罗府也好,长安的捕快也罢,他们早已急匆匆地赶往城南。你若是不急的话,我们倒是可以再等等。省得万一在路上撞见他们,大侠你一言不合就把我砍翻,那老子死得多冤枉!”
“少贫嘴!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出土地庙,胡同的尽头,是长安街上热闹的集市。
叶少孤机警地在胡同出口张望了下,街道的两头人影稀疏,除去摆摊的商贩,不见他人。他缓缓地松了口气,这才慢腾腾地率先走出。
五 捕手王二
兴许是两人赶早,也许是长安人好眠,再加上叶少孤刻意地避开人流,一路走得四平八稳。
按这个速度,再两盏茶的光景便能到红袖楼。
因为不能回头,叶少孤不知道身后人的悲喜。若不是方才拐进这条寂静的小巷时,侧耳细听到身后缓重的脚步声,他几乎要认为身后空无一人。
“小叶子!”
便是他出神这一会儿,叶少孤忽然听见一个亲切的声音。
他抬眼平视望去,瘦高的王二穿着一身捕手的官服,腰间挂着腰刀迎面走来。叶少孤的呼吸不自觉地粗重。
“王二哥...”叶少孤强忍着不安,面上挤出一丝欢笑。脑海里,他似乎已经看到身后的人将手放在刀柄上!
“你去哪?”叶少孤抢先问道。
“起晚了,一路抄小巷往府衙赶去。”王二笑了笑,正要向叶少孤身后望去,却被叶少孤一把拉住了手。
“怎么了?”
“没有。王二哥你赶紧去吧,被穆大人察觉到的话,指不定要怎么责罚你!”
“好。那我先走了。”
两人插肩而过那一刹,叶少孤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果然...小叶子有事瞒我。”
叶少孤被一股力道推着向前。
呛!
两声短促的拔刀声先后响起,叶少孤听得身后两把刀撞击的声响。
“小叶子,快走!”
“王二快走,你不是他对手!”
叶少孤几乎是哭着喊出来。因为急于喊话不曾卸力,脚下两个踉跄,他摔在了地上滚了两滚,脸颊贴着地上的石砖擦出几道血痕。
他慌乱抬眼,正巧望见王二被一刀逼退,胸口一道伤口近尺长,鲜血涔涔地往外流。
“你们谁都走不了。”斗笠下黑衣青年冷酷地道。
“放过他!”叶少孤反手从怀内掏出一把匕首搁在脖颈上,“你再伤他一下,我就带着你要的东西,一起下地府!”
“是么?”黑衣青年冷笑数声,“现在告诉我苏岩在哪里!否则下一刀砍下他一条胳膊!”
“你?!”叶少孤闻言一时窒息。
“砍下我一条胳膊?”王二一改往日温和,他轻声地笑了两声,将腰刀掷于地上。
“弃刀?”黑衣青年微微一笑,“你莫不是吓傻了?连刀都不会握?”
“好快的刀。比之苏岩过无不及。罗青是你杀的吧?”王二盯着那斗笠黑衣青年,冷冷地问。
“是又如何?”
王二笑了笑,只见他两手往身后一掏,手里多了一对判官笔,“我是捕手,你杀了人,你说呢?”
“疯了...疯了。”叶少孤不知所措地看着王二,这还是自己认识的那个王二么?叶少孤背靠着巷子的墙上,眼里少了往日的风采。
森冷的刀光如风一样乍起,似潮水一般罩向王二。叶少孤恐惧地往后又退了几步。
叮叮的脆响接连不断,宛如散了线的珠子洒了一地。
“你是谁?”
斗笠下的声音多了些凝重,“判官笔..笔..名器榜第八的‘妙笔生花’?”
王二的脸白了白,他茫然地望着那人,语气不定地问道,“丝雨刀?”
“你到底是何人?你怎么会苏岩的‘丝雨刀法’?”
王二陡然声音高了八斗。
“苏岩的‘丝雨刀法’?哈哈哈哈!”斗笠下的青年仰天大笑,“将死之人,何必多言。先杀你,再杀苏岩!”
黑衣青年横刀在怀,正欲再贴身而上,陡然一股粉白铺天盖地地迎面洒下。
“吃我一记天网恢恢!”
石灰粉?
斗笠下的人鼻尖一动,赫然嗅出空气中的那堆粉白是何物。一阵刀风猛然鼓起,片刻间,巷子内尘埃落地。巷子尽头,那两人正匆匆逃匿。
“王二哥,你伤得怎样?”
“胸口中他一刀,又和他对拼一阵,血气有些浮动,无碍。”
王二脸色有些苍白,他用力按住胸口的刀伤,阻止血的流出。
“我们这是往何处跑?”
“红袖楼!解铃还须系铃人。他既然要找苏岩,那我就带他去见苏岩!妈的,苏岩那二十两,差点让你我的命搭进去!”
“你怎么知道苏岩在红袖楼?”
“说来话长。回头再和你说,他追上来了。”
“红袖楼就在前面了,我再挡他一挡,你尽管往前跑!以苏岩和我二人之力,保不齐可以逮捕他!”
“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捉住他?你还能在他手下撑多久?”
“他来了,你只管往前跑,别回头。”
叶少孤还想说些什么,一股力道从他背后传来。
还来?!叶少孤骂了句粗话,脚下一个腾飞,再落地,他果真只管往前跑,头也不敢回。
小叶子,你可要跑快点啊。
望着叶少孤渐渐远去的身影,王二脸色白了白,掩住口鼻费力一阵咳嗽,口角、鼻腔往外淌下一丝殷红。
一股凌厉的刀风从身后袭来,王二俯身一低头,瞥见斗笠下那张扭曲的面容。
“果然,你已经是强弩之末!”
“呵呵,”王二笑了笑,“你不也有伤在身。不然我焉能在你手下支撑那么久。”
“昔年‘铁掌无双,妙笔生花’的王昊,现在居然屈居做个捕手。”
“你少来激我,穆大人对我有恩。倒是你,你究竟是何人?为何要杀罗青,嫁祸苏岩?”
“这与你无关!我敬你曾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让开,我不杀你。”
王二笑了笑,缓缓地摇头,“到了这一步,你不杀我,我也要拼命逮你归案。”
“哈哈哈!”
斗笠下的人癫狂笑了数声,“就怕你没这份本事。”
狂风暴雨似的刀光骤然又升起,衬得王二的脸煞白。
六 丝雨刀苏岩
红袖楼是长安最富盛名的烟花之地。此等烟花场所,向来白天闭馆,夜间歌舞升平。两个把门的大汉远远看见叶少孤风尘仆仆、竭尽全力地往此处跑来。两人对视一眼,一边感叹世风日下,一边好笑这小青年年少性急。
“公子停步!现在姑娘们还没起来呢!”
“让开!”
叶少孤匆匆从二人间闯过,一个身子撞上闭拢的两扇门,跌进红袖楼里。
“臭小子!”
叶少孤大口大口喘着气,大字地躺在地上,浑然不顾那两个汉子的嘶吼!
“月姑娘!你要的黑衣汉子,小爷给你带来啦!”
叶少孤歇斯底里的叫吼声在寂静的红袖楼乍起!
锋芒毕露的刀势排山倒海地逼迫而来,王二躲闪得力不从心。一个迟延,锋锐的刀锋划过左臂,是一道见骨的伤口。他身形一慢,下一刀如附骨之蛆,紧随而来,这次将是他的脖颈。
王二在心里叹了口气,眼睛认命地闭上。闭上眼的那一霎,他似乎真切地听到一个叹息声。
黑衣青年似乎也听到了那声叹息。手中狠辣的刀迟疑了些许,他撇过视线,当先撞入眼帘的是一把泛青的刀。
他可以斩下王二的头颅,而自己也终将死在这把青色的刀下。
黑衣青年一脚踹在王二身上,人借着这股力与那把泛青的刀拔出一段距离。
“王二哥!”
叶少孤跑过去扶王二坐起,又从怀中掏出一瓶金创药给他敷上。王二苍白着脸连咳了几声,看着与黑衣青年对峙的青衫青年,问叶少孤道,“那人就是苏岩?”
“是,他就是。”叶少孤望了望王二身上新添的大大小小七八处刀伤,心有余悸地道,“还好赶上了。”
王二笑了笑,“还好你跑得快。我这条命算是捡来的。”
“你终于肯见我了。”
黑衣青年打量着苏岩和他手中的那把刀,摘下了头上的斗笠,露出张冷峻的面容。
“何苦。你这样做,师傅会痛心的。”
“何苦?哈哈!”黑衣青年放声笑了笑,“你我同在师门下学习刀术,四年之间比试三十六场,胜负各占据一半。但天下人皆知‘丝雨刀’苏岩,谁人知晓我章淳?更何况,这刀术本就是我章家!也不知道是哪个多事的家伙制作了那混账名器榜!”
“你若是要,改日我们一同找百晓生改这名器榜,何苦杀人闯这些祸事?”
“你闭嘴!”
苏岩静默着,手足无措地望着恼怒的章淳。
王二看着苏岩那那副模样,不由叹了口气,“传闻‘丝雨刀’刀势连绵,柔若春风丝雨。苏岩成名之后,便少有人知其行踪,更鲜有人再见过他和他的丝雨刀。今日一见,没想到...他竟是这样一个人...”
“王二哥这是恨相见不如不见?你若是知道他这些年做了些什么,你便会释然。”
叶少孤闻言吃吃地笑了笑,“你可知我是红袖楼哪里找到他?红袖楼的伙房!他竟心甘情愿地在伙房里劈了数年的柴!怪不得江湖上鲜有他消息,怪不得任凭这些日罗府和官府之人如何搜寻,皆找不到他下落。我现在倒是有点担心,事后他能不能掏出欠我的二十两?”
王二闻言一愣,再推及自身,不由喃喃地道,“或许,他有自己不得已的苦衷?”
章淳听闻叶少孤二人的谈话,白皙的面容生出一些潮红。好半天,方才怒极反笑道,“好,好,好!好一个劈柴烧饭的‘丝雨刀’!我原以为你是因师傅严禁同门相残,所以才避我不见。师傅那般费心传授你刀术,你....”
苏岩抬起头,平淡地道,“所以我学得很认真啊。”
叶少孤闻言强忍不作笑,王二见他一副隐忍颇为狼狈的模样,却也只是笑了笑,不再说什么。
......
灞桥的命案终是破了。
录完口供,领完打赏,叶少孤扭了扭腰准备回家。出门时正巧撞见王二站在府衙门外。
“听说,名器榜的排名变动了?”
王二突然开口道。
“嗯。现在排第七的那位,在你们牢里蹲着。”
叶少孤晃了晃头,满不在乎地道。
“不知道他现在怎样?”
“谁?苏岩么?”叶少孤偏了偏头,“听说他拒绝了罗贯的邀请。红袖楼管事裁了那两个拦个人都拦不住的护院,提拔了他。毕竟像他武功这么高、名气这么好的人不好找,而且还能省一份薪水。”
“嗯。”王二应了一声,回头朝牢狱方向望了一眼,喃喃地道,“可惜...”
叶少孤知道他所指,只是摇了摇头,“他以刀杀人,秋后问斩时刻,他何尝不是被刀所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