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 鹰
杜甫
素练风霜起，
苍鹰画作殊。
㧐身思狡兔，
侧目似愁胡。
绦镟光堪擿，
轩楹势可呼。
何当击凡鸟，
毛血洒平芜。
素练风霜起，
素练：作画用的白绢。呼应后边的“霜”字。
风霜：A.指肃杀之气。侧面写出画作者水平之高，绢之素色在画者的留白运作之下已幻化成观者的“风霜”之感，已经被高超的画作者赋予了艺术的表现与象征价值。
B.画中鹰的神态和动作显示出猛禽凶悍的冲击力，给人以风霜之感。许多解读喜欢理解成这个角度的意象，我觉得不合适。因为下句有一个“愁”，这是一只发愁的鹰。发愁的鹰不可能神态凶悍，给人一种能掀起风霜之感。我倒觉着这风霜来自环境，而不是来自苍鹰。也就是这只苍鹰生活在一个充满风霜的环境之中，让观画者一眼就可以感受到这只苍鹰所存在的环境情况。这样写，下句的“画作殊”才显得“殊”，写“愁”才易解，写“绦镟光堪擿”才让读者有同感。或者说，这只鹰的“愁”容，带“绦镟”的样子，让观者感到四下的风霜已起，弥漫在苍鹰周围和内心。如果从托物言志的写作技法推想，这可能是作者内心和周遭世界的一种转化性描述。
苍鹰画作殊。
苍鹰：猛禽，食肉，不凡之鸟。从托物言志的写作技法推想，苍鹰既可能指外在于自己的某人的现实情况，也可能完全是作者内心情愫倾涂的外化之物。
画作：绘画作品。
殊：特异，不同凡俗。我见过不少鹰的画作，多显示猛禽之姿。我觉得杜甫所描绘的“画作殊”，应该“殊”在发“愁”，以及脚带“绦镟”，否则有什么特殊的呢。
㧐身思狡兔，
㧐（sǒng）身：即竦身，收敛身体的样子。
狡兔：狡猾的兔子。
我觉得这里的“思狡兔”，不应该是思念，不应该是希望“狡兔”出现，被自己发现，然后猛捕过去。而应该理解成思考，反思，反思自己抓“狡兔”这种事情，行为。
那么关于狡兔，这时苍鹰，或者作者，在思考什么命题呢？很容易让人想到司马迁《史记·越王勾践世家》：“蜚鸟（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越王为人长颈鸟喙，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乐。子何不去？”包括后人对刘邦以及一些开国皇帝对开国元勋做法的那个词：兔死狗烹。
另外，钻个牛角尖来说，兔子作为食草动物，除了吃一点大自然所孕育的草之外，不对其他动物造成危害，所谓的“狡”也不过是为了自身安全所必须锻炼出的生存智慧，并不危害他人。倒是这些鹰犬，既为主人驱使掠夺，自身也是肉食者一员。
比如杜甫后来写的《石壕吏》，写的就是朝廷鹰犬抓兔子事件。虽然“狡兔”逾墙走，老妇出门看。文章写到最后杜甫既在思考“狡兔”的生活状况，也在思考朝廷鹰犬的工作内容。我觉得这里的“㧐身思狡兔”，不可能只在思考怎么抓狡兔。因为下面有一个“愁”字，作者对抓的本身应该也在反思。可能作者在近段时间的做官工作中遇到了这样的情况，抓不抓这些兔子？让人反思，让人发愁。韩国电影《我只是一个出租车司机》里边有一个情节，有一个看守山间小路的士兵，看到两只狡猾的兔子开着车载着重要的东西经过自己把守的关卡，自己检查的时候也发现了。抓不抓这两只兔子？那一时的表情，也许像杜甫说的：㧐身思狡兔，侧目似愁胡。
侧目似愁胡。
侧目：指斜眼看人，不以正眼看人。有畏惧、怨恨、愤怒等意。
似：好像。A.表示比喻。B.表示推测。
胡：A.胡人。B.文言疑问词，为什么，何故。
愁胡：A.指发愁神态的胡人。晋孙楚《鹰赋》：“深目峨眉，状如愁胡。”我看很多解读引用这句话，我也没找到《鹰赋》的原文查看到底写些什么，不过这并不影响分析。如果杜甫把发愁的苍鹰，比作发愁的胡人，这个比喻的质量也太拙劣了。我把“胡”理解为文言文的疑问词。“似”理解为表示推测。“似愁胡”的意思则是，好像为什么而发愁。
为了什么呢？很开放，也给读者留了巨大的空白，让读者在感悟中去填充，让读诗变成作者和读者一起玩的游戏，比翼双飞。
也让人联想到上文提到司马迁引文中的最后一句话：“子何不去？”
是啊，为什么不离开呢？
绦镟光堪擿，
绦（tāo）：丝绳，指系鹰用的丝绳。
镟（xuàn）：金属转轴，指鹰绳另一端所系的金属环。都是苍鹰身上的束缚羁绊管控之物。
堪：可以。
擿（zhāi）：同“摘”。
光：可以有两个理解，A.发光的（绦镟）。B.词语前置，堪摘光，全部去掉。
这里体现杜甫的一种想法，希望去除这一切羁绊或者诱惑性的交易。
轩楹势可呼。
轩楹：堂前廊柱，点名地点。可以引申为朝堂，庙堂，作者所处的政府机关。
势：样子。
呼：一种感叹，可能是叹息，可能是愠怒。
这只苍鹰在“轩楹”的样子，状态，让人叹息，或者让人愠怒。也照应了诗的颔联。
何当击凡鸟，
何当：A.何时。B.安得，怎能。
击：袭击，攻击，击打。
凡：平凡。
很多地方把“何当”解读为何时，认为杜甫急于去“击凡鸟”。“凡鸟”何辜？因为平凡吗？因为平庸吗？我觉得这样解释不通。
“何当”应该理解为“怎能”、“安得”。
怎么能去袭击那些凡鸟呢？
毛血洒平芜。
平芜：草木丛生的平旷原野。
A.此句省略的主语是凡鸟，让凡鸟的血流在草木丛生的平旷原野。
B.还有一个理解：“平”是平凡、平庸。“芜”是草长得多而乱，乱草丛生，荒芜。省略的主语理解为鹰，或者自己，鹰一样的他者。也就是，自己（鹰，鹰一样的他者）的心血，生命的时光，生命的价值与意义，挥洒得过于平庸，过于荒芜，乱草丛生。
“何当”，怎能这样呢？
怎能把生命的时间，价值，意义，道德，和智慧，运用在这些事情上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