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八」
洛霁自然已经忘记,幼时的他,曾与且行在山中遇见,还替人家指了下山的方向。他亦不知,那且行是为了救治几日前倒在自家后院里一位身负重伤的少年,在这山中遍寻草药而迷了路。那受伤的少年,便是郑钦屿。
记忆太过遥远,极易消逝。更何况这样洒脱随性的洛霁,不知替那些因迷途困在山中的人指了多少回路,且他那时不过四五岁光景,早已不记得有过这样一个人。而且行,那时也不过十三四岁模样。家族世代行医,身为医者的他,治病救人从不问对错,不问身份,亦不问正邪。既是相遇,便有缘分。那少年五日之后大小伤口皆已痊愈,没有拜别,无声无息地便离开了上官府老宅。于且行而言,他只是从小跟着家族研习医术的上官瑜桑,恰好救了一伤重之人而已。悬壶济世,即是本职。
郑钦屿那时还只是跟随师父云游四方收集各地异事秘术的少年。因和一专修邪术之人争夺记载有阴阳术的古籍,大打出手。奈何技不如人,致使自己身负重伤。被人打掉了手中的剑,又挨了重重几掌和致命一刀,刹那间胸口血流如注。那一瞬间他感受不到疼,只是愣愣地看着身体里的血汩汩而出,头却不知何时变得昏昏沉沉越来越重,顷刻之间他便重重地倒了下去。倒下时,是那些人惊慌四散的样子。醒来后,不知自己身在何处。雕有盘纹的木门南开,窗对西边,窗户只支开了一条极狭小的缝。窗沿边一盆盆兰花错落摆放着,有些枝头缀着花像振翅欲飞的蝶有些则只有绿莹莹的叶片。微风习习,撩拨得它们身姿慵懒。他揉揉太阳穴,乜斜着眼,看了看绣着兰花的浅蓝色帷幔,略略抽动了一下肩膀,却发现自己伤势太重,几乎动弹不得。他撑了撑手挣扎着勉强坐了起来,诧异地看着胸口裹满的白纱。他天生与别人不一样,左右各一颗心脏。
“诶?你怎么起身了?你伤得过重,失血太多,暂且就在我这里安心休养几日。伤好之后,你何时想走皆可。如何?”上官瑜桑推开门见他要起,忙不迭过去扶他。郑钦屿却倏地将身子往后躲了躲。“你是何人?为何救我?”,郑钦屿记得师父告诫过,切莫轻信生人言语。虽然是这样想着,他还是忍不住用余光仔仔细细打量了眼前人一番。那孩子看来似乎不过十三岁,单论相貌,俨然如一只小兽。双眸清明,鼻子直挺,朱唇边总有浅浅笑意,怎么看都是一个干干净净心思纯透的少年,大约不会害自己……“我姓上官,名瑜桑。你别怕,我出身医药世家,家族世代行医。偶然遇到你倒在我家后院门口不远处,便自作主张将你带了回来。这几间厢房位置稍偏,极少有人走动,便于你静养,呃……也不容易被我爹发现。”上官瑜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傻傻地冲他笑。郑钦屿和师父闯荡江湖这许多年,从未见过这样不设防的脸。“还有呀,我吩咐仆人煎了药,等药煎好他们会送过来,药有些烫你记得吹凉了喝,务必尽数服下。我爹今日要授我医术,我不便久留,也不打扰公子你休息了。”说罢,上官瑜桑对仆人吩咐了几句,转身出去,轻轻合上了门。郑钦屿眼里却只有合门前被风吹起的飘飘白色衣角,望着门口久久移不开眼。
不多时,一个眼熟的小奴端来了一碗药,还有一颗糖。郑钦屿记得,是上官瑜桑叮嘱过的那个仆人。他这人,怎的事事为人考虑周全,真是个傻子。虽然是这样想,他还是感觉到一种异样的温暖。不同于师父的照顾,不同于那些市井的夸赞。他想要,守护这个人干干净净不谙世事的笑容。
放下碗, 一阵沉默过后,郑钦屿嫌多了这些伺候的人反而不自在,便差了那些仆人下去休息,怔怔望着窗外的星空,今晚连月色也不得见,只有蝉鸣一声盖过一声,他有些怅然。良久之后他揉揉太阳穴觉得有些倦了,却摸到手边有一米色香囊,上面绣着些不知名的花草。郑钦屿将它凑近鼻子嗅了嗅,安神香。我与他只是萍水相逢而已,竟也这般上心?这上官瑜桑,不愧是医者心肠。他狠狠吸了一口那药香。
郑钦屿不知上官瑜桑为了这几味草药跑了多少里路翻了多少座山,也不知他被手中杂枝野刺刮伤了多少道,更加不清楚他慌忙之中迷了路耗了半晌才找到归来的路。可是这带着薄荷和丁香气息的香囊,他紧紧攥在手中,压在了胸口。
三日过后,他已能下床行走。上官瑜桑见状,很是高兴,想要留他多住几日。可只一眨眼的功夫他还是趁人不备偷偷溜走了,不辞而别。这样一个一意孤行的人呢。临走时,郑钦屿带走了那只香囊,放在了最贴近心口的地方。
多少年过去了,上官瑜桑已不再是那个一心救世胸怀天下的少年,而是成了如今的且行。一个为救心爱之人献上魂魄触碰邪术,失了性命又被鼎鼎大名的郑邪仙救回来的随侍。早些年月的事,他已记忆模糊。
在他当年走投无路去到荷池想要求见郑邪仙时,郑钦屿只一眼便识得了他,那张童稚俊秀的脸并未有太大分别。只是郑钦洋不曾想,他此番来求自己,竟是为了一个女人。而当年的事,他已然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