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在朋友圈看到两张克服重重困难努力学习的很励志的照片,一张是父亲蹲在墙根陪着女儿在村支部上网课的图片,另一张则是一个女孩走几公里山路找信号强的地方网上学习的。
这似曾相识的画面,一度将我的思绪拉回三十年前,那个山坳里的充满欢乐的小学校。
那时的我们,上学的条件没有现在这么先进这么好,但也没有求学路途危险遥远的艰难,所有人都是就近入学的,最远也不过是隔着一两座算不上险要的土山。
为了保证安全,那会儿上学放学是要排队的,特别是放学时候的集合排队,隆重而严肃。不同地方的分开站,男女生分开站。照例,每次放学集合完毕,校长是要给我们训话的,训话的内容已经记不起来了,但那庄严肃穆的氛围依然历历在目。这是一天当中最紧张也是最安静的时刻,每一个人都提心吊胆生怕被拎出来站到前面去,于是所有人都半低着头,鸦雀无声,即便是桀骜不驯的毛孩子和刚刚入校的不懂规矩的学前班新生,也被这死一般的沉寂统治着,完全没有“做出头鸟”的冲动。
那一天是在二年级那阵儿的春天,太阳懒懒地瞅着大地,向来写字很慢的我依旧在中午放学时分被老师留下来抄作业。
所谓抄作业就是老师将《数学基本功》或者《语文练习册》上的练习题抄写在黑板上,再让我们学生将其抄在本子上,放学后拿回家去完成。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的岁月,教辅书还未能广泛地进入寻常孩子家,教育部也没有强令学校老师不得给小学三年级及以下的学生布置家庭作业,于是,抄作业就是那些岁月最常见的巩固课堂所学的唯一可行的学习方式了。
饥肠辘辘的我,心急火燎地扫视着黑板上密密麻麻的练习题,几乎绝望的一笔一画笨拙地抄写着——写不清楚回家就完成不了,做不完作业第二天到学校就得挨打挨罚,还要加作业。所以再着急,也得认真仔细,不敢敷衍了事。
旁边还有几个一年级的学生,也在磨磨蹭蹭抄题。那会儿教室不够用,全校算上临聘的民办教师,含校长在内总共也就四位,学前班、一年级、二年级一个老师,三四年级一个老师,五年级和六年级各一个老师。但凡遇到校长外出开会,五六年级也就只能共享一个老师了。后来我也才知道,有一个很高级的词汇来概述这种不得已的授课形式——复式班。
那几个一年的学生里,有一个姓黄的男孩蹲在条凳上,嘴里啃着铅笔,不停地嘟囔“我想尿哩,我想尿哩……”厕所在操场那边,这个关键时刻要想解决内急问题,必须要克服内心的紧张恐惧在众目睽睽之下穿过操场才行,作为一个连抄作业都比别人慢很多,被老师留下来的都没资格走进放学队列的学生,当然不可能有这样的勇气,就算梁咏琪穿越过去在他耳边歌唱也不行。他,只能憋着!透过窗户摸爬进来的慵懒的阳光,松松垮垮地笼罩在他身上,他黝黑的脸憋得通红,额头明显有豆粒大的汗珠,汩汩而下,坠落在书本上。
校园外,操场上,这天的放学列队集会格外长,想必是在处理一些调皮捣蛋触犯校纪校规的“坏学生”。
过了很久,外面传来放声高歌的嘈杂,有资格回家的学生排着队,齐唱着音乐课上学来的古老的红歌,从窗户外面陆陆续续走了,自然还是会有几个“落井下石”的家伙得意洋洋地扯着耳朵吐着舌头朝我们这些教室里的“囚徒”做鬼脸。
窗外一个声音笑着喊:“黄XX尿裤子了,黄XX尿裤子了”。三五个孩子哄笑着,隔着玻璃指着那个男孩儿。我才意识到,有一阵儿没听到他嘟囔了,回头看时,那男孩儿扭过头背对着窗户,依然蹲在条凳上,凳子以及下面的地上,有一摊水——他还是没有憋住。
这个男孩儿还真是淘气,隔三差五被拎起来,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都是靠墙站着听课的,他简直就像是我们那个仓库改建的教室里一幅并不光鲜生动的壁画。
到了六月间,大家的衣衫都很单薄。淘气的男孩儿们一到课间就东跑西奔、爬高爬低,有时难免扯了裤裆。有一回那个姓黄的男孩儿居然伙同其他孩子,将一个不慎扯了裤裆的孩子摁住,扒了人家裤子扔着玩,结果用力过猛给扔到房顶上去了。那个被扒了裤子的男孩又羞又恼,哭丧着脸站在教室门口手足无措。老师来上课,看到这个情景,疑惑地问他:“你精钩子(光屁股)立这儿干啥呢?”男孩儿哇哇地哭着控诉“我裤子让黄XX扔到房顶了……”老师生气极了,把那几个扒人家裤子的小男孩都揪出来,勒令他们脱了裤子,站到教室外头去。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们扯别的小孩子的裤子。有时想想,千言万语的说教,可能真的不如让其自食其果那么直接,尽管这个方式如今看来很夸张。
小学校西边教室的一侧紧邻着一片坟地,一排一排的坟头繁茂的柏树一棵接着一棵,证明着坟头之多与使用岁月之长。这坟地恰好是在我们三队的孩子上学放学的必经之路上,在电视上热播《聊斋》的那段时间,这也就成了我们内心恐惧的源发地。天未明的时候经过影影绰绰的墓地自然会害怕,即便是中午艳阳高照的时候,看着墓地北边添的新坟,也是无限恐惧的。
三、四年级的教室刚好就是紧邻墓地的那个。
四年级那一年的夏天,雨水很多,好不容易天放晴了,百无聊赖的我们,借助明亮的光线发现教室后排靠近坟地的那边出现了一个手指粗的洞,黑乎乎地,看不清楚里面是什么。也不知道是谁的主意,四五个男生一到下课时间,就提着桶,端着盆,奔向水龙头,接好了水弄回来,就小心翼翼地依次往那个小黑洞里灌。灌了两三天也没有灌满的迹象,再到后来被老师发现,严厉批评了我们的危险行径——说我们这样灌水会把教室的土墙泡塌,让我们立刻停止。
那个小黑洞虽然灌不满水,但是它却在一点点变大,加之坐在其旁边的男孩儿一旦无聊不想听课,就偷偷地探出半个身子伸出右腿用脚尖踢那一块儿地。也许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吧,终于有一天思品课的时候,那男孩儿把那一片地踢塌了,是沿着墙根塌下去的,面积也只有半个桌子那个大,教室还不至于立刻房倒屋塌。在大家疑惑的目光中,那男孩兴奋地探下身去,从塌下去的坑里提出来一个骷髅头!
教室沸腾了,老师带头,胆小的男生女生尖叫着冲出教室,更胆小的直接跑出了校园,奔到了操场上,叫着嚷着喊着议论着。很快其他年级的人也在教室里坐不住了,从另外的几个教室涌出来。那男儿手里举着那个白森森的骷髅头,在校园里展示给大家看,满足的看着惊恐万状的学生。高年级那些胆子大的男生为了验证自己的勇气,都站出来打赌,看谁双手捧着它,直视它的时间更长,看谁才是这个学校最胆大的崽。当然,纷乱的情况下,一个临时起意的游戏不可能有秩序的推进下去。很快就变成了类似击鼓传花一样扔来扔去,再后来就是用脚踢,直到一个力大无穷的男生一个大脚将它踢出了学校的围墙,这个游戏才被迫中止。有人妄图出去寻找,并继续这场意外的狂欢,被外出开会归来的校长用冷峻的目光阻止在了校门内。
紧接着就有“戏精”宣称自己中邪了,头晕恶心,没有办法继续听课,急需回家烧纸拜神驱除邪气。随后又有传言,凡是接触过那个骷髅头,特别是用脚踢过它的人,都会被诅咒,命不久矣。谣言越传越生动具体,不少人宣称被诅咒的标志就是太阳穴附近会出现一个红点,男生的在左边,女生的在右边……空气中充满着恐怖的气息。直到下午放学集会时,校长才用他惯有的不容置疑的语气给我们普及科学知识:这个世界上没有鬼,根本不会中邪,有人宣称看到的鬼火学名叫磷火,是一个自然现象,不用害怕……再然后让第一个称自己中邪的“戏精”站到前面来,承认自己是乱说的,实际情况是自己不想上课了,要回家玩,才假装的。大家这才半信半疑勉强接受了这个结果。校长请附近的村民帮忙,运进去一架子车的黄土,才把那个塌陷的坑填平踩实了。
那个不大的校园,时常发生着很多类似上述两三个难忘的故事,比如五年级的时候,两个小男孩在校外打架,其中一个用小刀扎了另外一个男孩背部,造成对方出血受伤,校长召集开会,进行普法宣传,批评教育,我第一次听到了“人面兽心”这个生动形象的骂人雅语。六年级时,有人偷偷向大家炫耀抽烟,被老师发现,校长让那个男孩儿嘴里咬着笤帚站了大半天,那家伙嘴都肿了。还有我们几个自习课的时候,趁着老师不在,溜出去玩单杠,被老师抓了现行,勒令我们抓着单杠双脚离地,就那样一直吊着,谁要是落地了,屁股上就被踢一脚,继续上去吊着……
三十年过去了,当年正当青壮年的老师们现如今都已经退休了,后来受到资助修起来的两层小洋楼的小学校也因为生源减少,集中办学撤点撤校而被停了。前些年,我带着孩子专门去过一回。那个小学校的新楼和旧教室以及带给我们惊恐的坟地都还在。只是在过去相当长的时间里,如我一般的学生,一批一批的到来,又一批一批的离开,很多人再也没有时间和机会回来瞥它一眼。
斑驳的土墙上,刘校长当年涂刷的“紧张团结,严肃活泼”的标语依然隐约可见,残破的教室里,当年写满了粉笔字的黑板还挂在墙上,杂草疯长的校园里那个梅花形状的小花园以及锈迹斑斑的旗杆,都在证明这里曾经是孩子走向知识,走向人生的精神摇篮。
校园荒废了,老师退休了,我们离开了,故事就成了回忆,存在我们的人生长河里。
不知道还有多少当年的小伙伴,现在的老同学记得我们过去点点滴滴?
也许,随着岁月的洗涤,它,它们,以及他们,都会随着我们慢慢消失,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