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老以前的时代,人们都讲思想,现在人们张口闭口都是经济。孙子从小的理想就是长大赚大钱,做什么都谈钱。没钱,给人跪下都不顶事。孙子吃住念书,他老子拼了命赚钱让他上好学校。难,现在太难了。”
九月,秋风微起,烈日骄阳早已过去,但魏师傅的额头上却渗出一层汗。理发基本结束,魏师傅左手拿着梳子,右手拿着推子,看了一圈眼前顾客的“发型”笑了笑,大功告成。那顾客解开身上用床单改造的袍子,起身拍拍飘到裤腿上的碎发,问魏师傅要镜子看看,魏师傅一边给他镜子,一边说“好着哩,短了长了都不好看,这样合适。”顾客走远了,魏师傅都还在重复着这句话。拿起苕帚,他仔仔细细地把地上的头发打扫干净,几乎看不到一根头发丝。
魏师傅说自己是“小人物”。
找到“剃头匠”们的根据地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凭着几年前匆匆一眼的印象,从永宁门进去,围着城墙根寻找,又进入书院门,左拐右转。在顺城巷往南,下马陵向东的一条僻静的巷子里,终于找到了穿着白大褂的三位剃头匠的身影。
王师傅拒绝了我的采访,据说几天前城管没收了他新买的推子,相当于白给人剃了三天头。如今可能怕我是城管派来的“卧底”,所以见到我走过去,他就端着喝水的白瓷碗摆摆手走到十米开外的地方去了。王师傅被没收推子的事是郗师傅告诉我的,那时他正跟自己一个相熟的顾客聊家常,话题是谁家的儿子做了什么生意赚了一笔钱。
魏师傅连着剃了三个头,在剃第三个头的时候我已经在他旁边等待了45分钟。师傅有些害羞地说:“我有啥采访的,我就是个小人物。”
魏师傅做这行十四年了,天气好的时候一天能剃二十几个头,天气不好有时候干坐一整天,“一下雨心里就发愁”。一次四块钱,五年来没涨过价。一个电动推子能用大半年,坏了就修,修不好了就换。挣的多了就买个好的,一百来块钱。买的时候心疼,但是剃头的时候感觉更来劲儿。
十四年的光景,魏师傅中途也试过做做别的,但是辗转几次还是又操起剃头的家当。年轻时,魏师傅在中学做过几年老师,教语文,后来人们兴下海,人到中年的魏师傅夜里辗转反侧合不上眼,一头想着安逸稳定的教书工作,一头是闯一闯说不定能发财的野心,孩子还小,家里条件并不好,一向沉稳的魏师傅与命运打了一个赌,辞去了学校的工作,用自己辛苦攒下的全部存款,下海开始做生意。
说到这儿,魏师傅长叹了第一口气,“人各有命,还是本本分分地好。”
之后,魏师傅又回到乡里,乡里念他思想好,是忠实的党员,人又踏实,因此给了他工作,做起了乡里的行政干部,直到退休。50岁那年他想着不能游手好闲,只要有点儿力气就发挥余热吧,他拿起了剃头推子,背着凳子,在永宁门外的护城河桥上给人剃头,赚的钱能够应付吃饭。后来市民多了,游客也多了,城管驱逐“路边剃头匠”的力度越来越大,如果换了地方,他的老顾客寻不到他了,就相当于重新开始。但是出于无奈,他还是换了好几个地方,最终在下马陵这僻静的巷子里落脚,一落就是六年。在这个地方待的久了,相熟的老顾客就会专门找他剃头,跟他们聊些家常话,站一天也不觉得有多累。
这份平静的工作偶尔也会被城管的驱逐打乱,为了营生,他不得不躲躲藏藏,但是被抓到了,就不那么舒心了。“没收了东西就算了,还有备用的,但是那些年轻人说的话呀,让人扎心窝子地疼。”
魏师傅笑着,却红了眼圈,之后他摆摆手,第二次长叹一口气。
“能做多久就做多久吧,总比闲在屋里要好。”儿子已经三十多了,孙子在西一路小学上六年级,花销越来越大,儿子也隔三差五出差,稳了一辈子的魏师傅头一次感到这么惶恐。“我们老以前的时代,人们都讲思想,现在人们张口闭口都是经济。孙子从小的理想就是长大赚大钱,做什么都谈钱。没钱,给人跪下都不顶事。孙子吃住念书,他老子拼了命赚钱让他上好学校。难,现在太难了。”
魏师傅理一次头4块,他也想过涨一点儿,但是来他这儿剪头的都是上了年纪的人,老人舍不得花太多钱在理发上,外面的理发店动辄几十块,每每想到自己,再想到顾客,他就打消了涨价的念头。
和魏师傅从天亮聊到天快黑,我问了魏师傅喜欢给人剃头吗?魏师傅说:“都是为了营生么,但是拿起推子给顾客剃头的时候,他一直含着一抹笑。最后完成理发,他又对顾客说:“短了长了都不好看,这样这好合适。”
天黑了,下马陵的路灯很暗,所以魏师傅收拾收拾准备回家。用水瓶里的水沾湿白布,仔细擦了擦自己的所有理发工具,从白大褂的内兜里掏出一个“心相印”餐巾纸塑料袋子,把一块钱和五块钱的角碾平装进去,嘴里念叨着“闲了忙了都不成,现在正合适,正合适。”
老师傅拿着破旧的包,背起凳子,最后叹了一口气,往下马陵更深的地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