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如果在一个地方住久了,就体会不出这个地方的变化。就像我的有些乡亲,常年走在乡村的路上,他们会对路边那开出细小的白花的苦楝树会视而不见,对杨树上,那一对黑白的喜鹊的叫声,会充耳不闻,甚至,也会忽视着一个人的突然地离开,“呜啦呜啦”的喇叭声将他们从村庄送到村头的那个山上,化作黄土一抔,他们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正像他们目睹的乡村的植物和动物一样,都遵循着乡村自然的规则:有生有死,有消有亡。
当然,他们也会忽视那村庄的剃头匠。旧时乡村的风俗,修脚、理发、骟猪,都属于下三流的行当,乡邻嗤笑不说,弄不好连个媳妇也找不到,到死了,也难入祖坟埋葬。村子里的孩子不好好读书,都会受到这样的教训:不好好读书,剃头去。凡自觉有点脸面的人,是不会让孩子学剃头的。不说这村庄的剃头匠是个跛子,不说他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样子,让人好笑,单单这剃头匠是村里的的小姓,在注重宗族的乡村,他受到忽视应该是理所当然的。
冬日,他跛着脚,挑着剃头担子,一步一步摇晃着出现在乡亲们视线中的时候,就有小孩子远远地叫囔起来:何跛子来了?他也不吭声,低着头,一步三摇地走着,那剃头担子随着他的步子,也一晃三摇,颤悠悠地,如弹簧一般,似乎稍用一点劲,挑子就会从他肩膀上弹出来。可那挑子却一路有惊无险,吱吱哑哑地在他肩头唱着歌,挑子的一头,热水照旧冒着烟,雾气照旧袅袅的,不见半滴洒出来。我们以为他练了什么绝世神功,怕他追上来给自己一个降龙十八掌,更何况,我们葫芦似的脑袋还要摆放在他面前,任他的推子、剪刀肆意横行,刮胡刀寒光闪闪地在脸上、后脑勺、脑门上游走,随时都有送命的危险,所以,我们只敢远远地叫他何跛子。他眼睛望喊的方向一瞥,我们还不知道他看没看到自己,便飞也似地,如鸟雀一般四散而逃。
还是有人跟他打招呼——“何师傅,过来了?”于是他把剃头挑子放下来,呼哧着应答一声——“来了”。叫他何师傅的,是爷爷一辈的人,在他们眼中,剃头是一门手艺,这何跛子剃头手艺的确好,光头剃得脑门子油光发亮,“板寸”理得丝毫不乱,剃胡子把肥皂沫子一打,哧溜哧溜,等你眯缝着眼还没打个盹,从下巴到脖子,就青茬茬地,光溜溜地。他会掏耳朵,一个铁耳勺子,慢慢地伸进耳朵,挠、钻、掏、擦,耳朵痒丝丝地,如虫蚁中爬,却不痛不疼,好一个舒坦了得!有手艺的人,在靠天靠地吃饭的乡村,应该值得尊敬。何况,这剃头匠,是个苦命人,没父没母,吃百家饭长大的,小时害了小儿麻痹症,没人管,捡了一条命,但是一条腿却跛了!爷爷辈的乡亲念叨苦命人,同情苦命人,于是,他在一群人中,总算有个体面的称呼——何师傅。
有人找他剃头,他就将剃头挑子从肩膀上挪下来,放好,慢慢地从那一一俱全的木架子的抽屉中取出自己的宝贝——推子、剪子、刷子、刀子、肥皂,轻轻地摆放在木架子上。这边的木架下,还备着一个木凳子,他也将它取出,放在地上。然后,挪步到另一头,去掉绳索,抽调木架,一个蜂窝煤炉就展现在面前,上面,还搁着一个冒着热气的水壶。这剃头便叫人坐上凳,将他的脖子,围上一条围裙,便开始了他的理发。何跛子和挑担子的何跛子完全判若两个,此时,他一只手拿推子,一只手比划打量,唰唰之间,刚刚毛发浓密的脑门子就能看见青色的头皮,动作利索得如游龙戏水,如果你不看他的脚,真的就认为他就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人。剃头的何跛子话比较多,总喜欢问剃头的人:”我这手艺还行吧?“遇到坐在凳上的主点点头,他就眉飞色舞起来,黑黝黝的脸会泛上几缕红晕,像喝酒了一般变得微醺起来。如若有人主动夸赞:”你这手艺不错!“他便回上一句:”那是,凭手艺吃饭的,不能差!“于是,手上的推子推得更快了,嘎吱嘎吱,欢乐地开始跳起舞来。
也有好事之人揭他的伤疤。”何师傅,这剃头也赚得不少啊!有没有那个姑娘看上你!“何跛子听了,顿时没有了言语,而那刚刚酝酿的一点幸福的红晕,也渐渐暗淡了下去。剃头的人于是不再言语,只是任凭何跛子的剃头推子慢慢地在脑门中滑动、游走。长久地沉默之后,何跛子才接了一句:”我也想啊!可是我这四十多的人,还是一个跛子,谁家能看得上!“这话,从他嘴中道出,如蚊子嗡嗡一般,不像回答,更像喃喃自语。何跛子这一天的幸福,就会在这一句问话中,淡去很多,实际上,他也一年三百六十天的幸福也会淡去很多,因为,在剃头的时候,总有些人会问起这些话,无意的,善良的,故意的,或者讽刺的。
后来,更有甚者,说的更直接了——”何师傅,还是需要找个婆娘!不然,就绝后了!“说完,坐在凳子上抿着嘴笑,想看看何跛子的表现。何跛子听了这话,脖子上的青筋立刻暴露出来,脸涨得红红的,拿剪刀的手颤抖起来,他想说点什么,争辩一下,却只是手低垂下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接着,默默无语地给人剪头。剪头的人也真够胆大,他不知道,他的脑袋瓢子就在何跛子的手中,他也可能算计到何跛子心慈手软,这种出格的事,是绝对做不出的。这一句话,让何跛子整天都没有一个好心情,于是,他会提早回家,一步三摇地回到自己村东头的小房子里,喝上一下午的闷酒。
也有人求他,多数是孩子满月剃满月头,或是老人家归西了,想干干净净地见阿弥陀佛,这些人,就会寻到村东头的他住的小屋。”何师傅,剃头勒?“何跛子知道是孩子满月了。”何师傅,帮帮忙!“何跛子知道是有人去了西天了。这时候,何跛子会把自己唯一的一套蓝色中山装穿出来,收拾得干干净净,走出来。剃头挑子不用自己担了,求他的人会帮他挑,他就紧跟在挑子的后面,像一个小脚女人一般,慢慢地,颤颤巍巍地,走去。这一天,他受到了最高的礼遇,没有人揭他的伤疤,人们恭维地说着话。”何师傅,这村里,就离不开您!“”您这手艺啊,没话说!“何跛子听了,满是皱纹的脸舒展开来,像是盛开了一朵一朵的花。归西的老人剪头,必定还有烟酒伺候着,老人的儿子站在一边,如果以前揭过何跛子伤疤的,还赔着小心,生怕何跛子不尽心尽力地剪头、剃须,不让老人像活着时一样,干干净净地离开。
何跛子的头是谁剃呢?这个问题曾经困恼着很多人。这问题好像哲学一样,令人费解。有人说:剃头师傅嘛,自己的头肯定是自己剃啊?也有人说:那他怎么剃,自己又看不到自己的脑袋?反正,他出来剃头时,头发倒是齐齐整整地,纹丝不乱地。有人问何跛子:“你这头,是谁剪的?”何跛子对这个问题讳莫如深,只是嘿嘿地笑两声,回上一句:“你猜。”“那肯定是自己剪的了,这四乡八邻的,就你一个剃头师傅了!”何跛子还是不说话。“这倒是奇怪了,自己咋会给自己剪头呢?还剪得这样地齐整,不会脑袋长了一双朝天眼睛吧!”这回,轮到了问话人喃喃自语了!人们想到了一个重要的问题:何跛子归西之后,谁帮何跛子剪头、剃须,谁干干净净地上路呢?
那年腊月,村里人都准备齐齐整整地剃个头发,干干净净地过个新年,都在自家门口盼望着何跛子挑着剃头挑子,一步三摇地、颤颤巍巍走进自己的视线之中。腊月二十七过了,没见他的身影,腊月二十八,他也没来。我问爷爷:“何跛子呢?”爷爷说:“何跛子再也不来了!他死了!”我听了,只是“喔”了一声,心想:再也没人跟我们剃头了!那年春节,很多人的头发就突兀地长着,他们碰到了,也会说上一句:何跛子去了,没人剪头了。上了年纪的人也会念叨一两句:这何跛子,真是命苦,可怜啦!也有的人问:谁帮何跛子剪头发、刮胡须呢?
那一年,父亲买了一个推子,在自己门前,嘎吱嘎吱,为我们理起了头发。那一年,很多人骑着自行车,来到了集市上,进到美发中心,剪起了头发。何跛子,这个曾经在乡村里出现的剃头匠,慢慢地,走出了家乡人的回忆,以至淡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