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中秋月圆,烟火胜景。
李无楼和张有玉带着三个孩子看着满园喜庆,脸上却没半分喜色,只是不停的大口喝酒吃菜,嘴里塞得满满当当,仿佛来这世上头一次吃饭。
“二位前辈,宫里怎么了?”东臣三人望着两人举起的筷子。
两人并不理会依旧猛吃,直到有玉猛噎了一下,实在顶不住靠在树下吐了出来。
“输了吧。”
李无楼立马高兴的停下来,手里晃着酒,猛喝了一大口。
“输了输了。”有玉边擦着嘴,边坐回桌前。
东臣心想这二位也够没意思的了。
“道长,张大人,我爹的事究竟怎么个说法?”
李无楼看着东臣,犹豫了一下。
“你知道'三十三间堂'是什么吗?”
“关犯人的?”
“关犯人的是刑部大牢,'三十三间堂'是地狱。”
“什么意思?”东臣站起身来,有些气恼。
“'三十三间堂'是抒密局专门裁决'清罪案'一党的,共有三十三种刑罚,受满三十三刑即可免死。可是至今,只有刺柴一人活着跑出来过。”
“这我知道。”
“……刑部大牢我去过了,并没见到你们父母。”
“你是说他们可能已经……”东臣紧攥着拳头。
“我问你……如果他们已经不在了,你们打算怎么做?”
“当然报仇。”
“向谁报仇?何时报仇?打算怎么报仇?”
东臣一时怔住,说不出话来。
“我若是你,就先忍着疼,找一位武功盖世的高手,练这天下最致命的功夫,等到这世上再无敌手的时候,管他仇人是谁,必取他项上人头。”
“你干什么!”张有玉瞪着李无楼,她这是在教人造反么?
“你们孩子中,你最年长,这些日子我也看得出来你最有心思,你偷听我们谈话,跟踪我去过李府。我知道你猜到一些事想求证,但我更想知道,你验证了自己的猜测后,打算怎么做。”李无楼仍旧句句紧逼东臣。
“我……只是猜测,还没计划完。”
“不必猜了,你们父母下落不明,璟王全府入狱,刺柴已死,那个林家的小女孩现在也不知去处。”
东武也站起身来,向后跌了两步,林伯显坐着未动,眼睛瞬间一红。
“你们活得既随意又懦弱,都是被至亲惯坏的孩子,离开至亲从未想过自己应该过怎样的人生,不知来路,不知去处,浑浑噩噩的活着。”
李无楼说着又喝了口酒,有玉轻了下桌子,提醒她说的有些过了。可李无楼丝毫不减凌厉。
“你们光知道拼了命的要来这见亲人,知道失去亲人要悲愤,知道受冤屈要怨恨,可你们根本连恨都不知道该恨谁,就算知道了是谁也不敢手刃仇人,你们白活了。”
东臣向被最后几字戳中要害,眼里泛红,双手紧攥着不掉下泪来。
“换做是李道长,当如何?”
“有道,为之不死不生。”
东臣听了没再说话,眼泪终究没掉下来,转身走了。
林伯显似乎也听不下去,随后也回房了。
东武却眨着眼睛,冲着李无楼竟笑了出来。
“小屁孩儿,你听懂了?”
“没有。”
“没有你乐什么?”
“道长……你嘴边沾了饭粒啦。”
“回屋去!”
三人都走了,院中只剩她和有玉,凉风习习,高墙外不远处烟花正盛。
“何必这么刺激一个孩子。”
“我若不这么激他,谁跟我去劫狱。”
“你真要劫狱?”
“当然了,我懒得跟朝堂之人讲什么道理,你们那些道理,自己都不一定信。”
张有玉看着李无楼,低头没说什么,喝了口酒。
“今天以前,我总以为你的活法太随意了,我的那些济世救国的志向才是人间大道,现在看来,天下难济,还不如活好自己。”
“济世救国也没什么不对,你的才华若是在清平盛世定能让万民安心,只是如今……太平之下危机四伏。”
“………我是不是…愚庸之人,毫无用处。”
“历朝至今,专心修订税法的没有几人,我朝疆域广阔,能把如此繁复的事情整理通顺的怎么可能是平庸之辈。”
烟火中,李无楼侧着脸冲着有玉笑,有玉眼中闪着泪光,也笑起来。
“你什么时候动手?”
“三天以后,等那小子攒足了劲儿。”
圣旨到的那天天又是下着大雨,李无楼没跟有玉一起受旨,在屏风后面淡淡擦着一把短剑。
圣上没在旨意中说明张有玉的身份,只说他政事懈怠,以下犯上,和璟王勾结有犯上作乱之嫌,又胡乱加了些七七八八莫须有的罪名,最终全府罚末抄家,有玉被贬罚至西南关边境做个县衙,十天后动身,永不得回京。
有玉倒也痛快领受,憋了三天,他也想通了,若是活着,总还有机会,若是没有活路了,也对得起张家先人,没什么好后悔的。
那天留在偏殿的一列人均被牵连,李锡文连降了三品,内阁除名,只是还留在京,其他人均被调出了京城,山高水远,从此怕是见不着了。
圣上只字未提璟王的裁定,也未提“清罪案”关押的那百十来人。
李无楼边擦着见边看着抄家的官兵一圈圈转着身,实在找不出什么值钱的物件来,只好把那大屏风搬出了院。
有玉和李无楼告别,有些冷淡,只说了个“保重”,便转身跟官兵走了,李无楼一直看着他消失在长巷子的尽头,伞向后歪斜着,雨水一直打在她的肩头。
“李道长,我们去哪?”东臣三人挤着撑住一把伞,衣角也浸着雨水。
李无楼转身朝着巷口另一端走去,边走边含糊着说了个去处。
“城南太子别苑。”
……
“殿下,李无楼来了。”
太子别苑里种着遮天蔽日的红槐,枝叶纵横,密不透风,即便是艳阳高照,树下依然一点光都不得见,外边大雨倾盆,里边却只是零星落着几滴雨水。
那太子披头散发,只穿了内衫,在槐树下躺着,身边美人在侧,春色无边。
“李无楼?引进来吧。”
随侍本想提醒太子爷的仪容,迟疑了一会儿,便去引人了。这别苑他随太子爷住了有五年多了,也没什么人造访,想来那李无楼李道长也不是凡人,也不会到圣上那做些小人之举。
东臣三人从进门起倒是开了眼了,即便是别苑也自有皇家园林的气派,雕梁画栋不必说了,就是这脚下的路,都似是玉石铺的,走在上边但凡鞋底有粒沙子,在玉石地上都能刮出声来,而且那声音极为刺耳。
东臣此时第一次觉得有些脸红,羞恼自己的举止粗俗。紧紧跟在李无楼身后,一句话不敢说。
“树下黑,道长小心。”
李无楼沉着脸,站在红槐树的阴影外,停了一下,似乎已经预见到里边的情形,眉头皱紧,低声骂了句:“淫棍。”
随后转身看了看三个孩子,吩咐随侍带东武和林伯显去了别处,带着东臣去了红槐树下。
“呦,李道长,好久不见啊。”漆黑的树下隐隐绰绰的人影,东臣也看不清人究竟在哪,全凭揪着李无楼的一绺头发稍,辨认方位。
李无楼却好像视线清晰无比,连两人正在干什么都一清二楚。
“来的不巧,打扰殿下了。”李无楼语气像雨水中结了冰的渣子,谁听了都觉得打在了自己脸上。
“的确不巧,不然你等我一会?”那太子说话也是阴邪阴邪的,夹杂着含混不清的喉音。
“好啊,那我就在这候着殿下,殿下莫要紧张,照常发挥,也好让我这新收的小弟子开开眼。”
李无楼说着找了个石凳坐下,太子那二人就在她眼皮子底下。
东臣听到这才使劲睁眼辨认,原来树下竟还有一女子。
太子和那女子也确实没有停的意思,直到太子隐隐觉得脖子一凉,剑刃上有雨水砸落的声音,那女子也终于一声尖叫,起身慌忙躲出去了。
“殿下这眼光着实是不行,这么欢好的时候一把剑就给吓跑了。”李无楼用剑拍拍太子肩膀,收回了剑。
“啧…还真是,川川,一会儿送出去吧,这不行。”
随侍应了一声,出了树下。
“什么事啊,小道士。”
“我晚上要劫狱,借点人。”
“伸张正义啊还是为情所困啊?”
“为了你的红颜知己,小瑾妹妹。”
“她怎么了?”
“怎么你府上是集体修仙了么?璟王入狱你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啊!”太子这会突然坐直了。
“……圣上竟然瞒着你?”
“什么名头?”
“谋反。”
“什么?!”
“你别在这装刚知道啊我警告你!”
“真不知道,多久了?”
“没多久,关了十来天吧。”
太子没跟着说话,沉默了一会儿,换上了阴沉的声音,有些狠戾的笑了一声。
“我那老父皇怕是犯了老毛病了。”
“怎么。”
“抢来的江山终究坐不安稳,这世上一天有人能威胁到他,他就一天都不会心安。”
“可他倒是放过了我爹,也放过了张有玉。”
“他们终究只是'递递刀子',把刀子插进要害的,永远都是至信手足。”
“当了天子,天下就没有可信的人了。你若继承了大统,我也只求得一个善终。”
太子摇了摇头,抬眼看见李无楼身后的东臣。
“你这不是有人跟你一道谋逆了么,怎么还来我这借人。”
“要救的人多,我们俩自然不够了。”
“你打算把璟王全府的丫鬟小厮都救出来?”
“别问了,你只管说借不借吧。”
“借,你要借多少人?”
“借一个。”
“一个?谁?川川?”
“你。”
……
夜半子时,李无楼带着太子和东臣骑马刚出别苑,经过郊外竹林地时看见几批官兵围着喊什么,三人急着赶路,并未多停留。
雨越下越大,声音像是石头凿凿在地,马蹄声被淹没在雨水中。
快接近城门时,却突然窜出一道黑影,挡住去路,李无楼在前没收住马,为了避让那黑影连人带马翻倒在地,再看那黑影也被冲撞出了一段距离,躺在地上不省人事。
两人搀着李无楼上前一看,竟是朱颐瑾,三人赶紧找了个破茶棚避雨,一阵忙乱朱颐瑾终于转醒。
“你怎么在这?”李无楼赶紧问。
朱颐瑾看着李无楼,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他要我们死…他要我们死。”
她反复哀嚎了好一阵,终于冷静下来。
“父亲母亲被带走不知去向,清罪余党在城外紫竹林……被坑杀,原本我也在其中,趁他们不注意从死人堆逃了出来……”
她话没说完,东臣已经觉得五雷轰顶,转身就翻身上马往紫竹林去。
李无楼嘱咐太子在此地看护朱颐瑾,也上马追去。
两人到时官兵已经撤走一大半,紫竹林的深处挖着一个大坑,坑中尸体堆叠,身上厚厚的泥浆,根本辨认不出面容来。
东臣像突然被点着了邪火,冲着那些官兵疯狂砍杀,但他没什么章法,自己也受了许多伤,亏得李无楼帮他,才终于杀尽了官兵。
东臣在尸体堆疯了一样翻着,红着眼睛一个个辨认,李无楼提醒他,官兵带的是抒密局腰牌,很有可能设了埋伏。
最终他还是没能找到东老爹的尸骨,在大雨中,他对着人堆磕了三个头,转身和李无楼离开,不敢再看一眼。
回到茶棚时,李无楼突然改了主意,只和太子两人入城,东臣和朱颐瑾在茶棚等候。
李无楼红色衣袍在雨夜中格外刺目,她一路执着剑杀进城门,她扔了剑鞘,大雨砸在剑上的鲜血上,剑刃逼着太子的脖子,她在城门外对他们说:“我要见皇帝。”
殿堂之上,重兵密布,天子见了李无楼。
“李无楼?你是李锡文的二女儿。”
“是。”
“你来见朕,本可以不这么做。”
“要见陛下很是不易,不这么做,怕是我到死也见不到了。”
“你拿太子威胁朕,想过自己的退路吗?”
“臣女是修行之人,早就没有什么退路了。”
“修行之人造杀孽,不觉得荒唐么。”
“对我来说,在人间行人间事,没有孽障之说。”
“那你来见朕是为何?”
“我曾在天渝山山匪手中救过太子一命,陛下曾许过我一个可随时兑现的请求。”
“你想要什么?”
“我要璟王活着。”
天子直起身子,在大殿上来回踱着,嘴角微微扬起,眼里却是杀意。
殿堂上下里外都是重兵,他此刻挥一挥手,太简单了。可是太子是他唯一嫡子,他恨不得他死,又舍不得他死,李无楼跟她父亲一样,不声不响,拿稳了他的心思。
“璟王和王妃都活着,放心吧。”
“我要见他们一面。”
“见是不能见的,但是可以让他传字条来,以证明他们活着。”天子吩咐太监王竟出了殿堂,去取字条。
字条取来,只写了一个字,“安。”
李无楼心中卸下口气,那日的糕饼中夹着字条,“安”字是姑姑特有的写法。
“以后每隔十日,我会让人亲送一封家书到宫中,若有变化,恐怕陛下就得另立储君了。”
“你的请求已经达成了,你夜闯皇城挟持太子,是大罪,但是朕不打算治你的罪,知道为什么?”
李无楼一笑,“还请天子对我父亲别太手软,他老奸巨猾城府极深,可是不好对付。”
天子竟也笑了,摆了摆手“回吧。”
李无楼放下剑却没松开太子,临出门前说了句,“太子我给陛下送回去。”
皇城内的官兵一路跟着李无楼到了城门外,终于得了上命不再上前。
“你这冒死闯宫门,为什么不让他把璟王直接放了。”
“我若是那么要求了,恐怕连你的命都没了。”
“那可不一定。”
“你想试试那我们再闯一回?”
“别了,就让我在浩荡皇恩里沉醉一会吧。”
“我得在你那别苑里借住十天,也让小瑾养伤势。”
“我求之不得。”
两人到茶棚接了朱颐瑾和东臣,返回别苑。
夜雨犹大,李无楼一夜未合眼,她坐在烛火下,提笔对着空白信纸怔了很久,不知道该写什么,湿了的衣袍和头发粘在身上,鲜血和雨水的味道。
她擦了眼角,写了几个字。
八月十八,京城大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