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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二一年农历冬月初四,大雪。
鲁西北的冬季干燥而漫长,空气中弥漫着清冷肃杀,每一寸土地都寒气逼人,速生杨直挺挺的立在屋后,干枯的枝丫直愣愣的刺向天空。生命此刻无比坚韧,又无比孤独。
八十四岁的二爷走了。
初闻噩耗,略起波澜,与二爷有关的记忆翻箱倒柜般地袭来,鼻尖一酸,三两滴泪珠瞬间朦胧了眼幕,片刻便也归于平静。从口袋里摸索出一根烟,猛吸了一口,袖口轻轻地蹭了下眼睛,我紧步向二爷家走去。
远处传来叮当的马铃声,二爷㩐着缰绳,高大的黑马扭着脖子拉着一车黄土从村西走来,一声“嘚儿”,伴随着凌空的马鞭在空中发出炸裂的声音,黑马喘着粗气,透过笼头在寒气中像一缕缕白烟,随风飘散。
我走到门口,大门的左侧立着丧棍挑着黄纸,我细步走向二爷的屋子,泉叔凄冷的哭声瞬间让我感受到从头到脚的冷,一张黄纸盖着二爷的脸,身体直挺的躺在床上。
“安排人报丧去吧”,本家的大伯召集起前来跑腿的庄乡,每个人领了一张写满地址和名字的纸条出门了,我们几个晚辈也被安排收拾起屋子,屋子里的八仙桌、条几、立柜都被搬到院子里,找了两个口袋把二爷的衣服、被褥、剃须刀、镜子通通收进了袋子,唯有一块“光荣在党五十周年”的纪念章在征得泉叔的同意后被我收藏了起来。
“爹啊……”五姑来了,哭声从大门外传来,她低着头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提着袋子,慢慢地走来,我被这种情绪淹没,跟着抽泣起来,接过五姑,袋子里装的她给二爷买的寿衣,二姑趴在床前哭诉着二爷晚年的凄凉。“快扶你姑坐下”泉叔也走来搀扶起五姑坐了下来,请来的庄乡给二爷换好了整套的寿衣,搬来一张小床摆放在冲门的位置,床尾摆了一张案桌,头朝北脚朝南移灵到小床上,案桌摆上长明灯和香炉,泉叔和前来的二姑、三姑、五姑跪倒在灵前声嘶力竭的哭着,此刻我终于抑制不住的哭出声来,曾经与二爷有关的点滴涌上心头。
泉叔住在隔壁,屋子里来往的人多了起来,邻居家的婶子们扯开白布,缝制孝衣、孝帽,报丧的人也陆续回来,主事安排了晚上守尸的人,从饭店里预约了一桌的酒菜招待守尸人。
本家的亲人陆陆续续的从外地回来,似乎见惯了生死,大家也没有表现出激烈的沉痛。入夜,或许是乡村里年轻人少,亦或许泉叔平时积累的人缘少,几乎没有守尸人前来,我跟本家的几位叔伯便主动的要求守夜,我们在泉叔的屋子里喝了一夜的酒,回顾了二爷的一生,像是给二爷开了一个醉气熏熏的追悼会,说说笑笑也有悲悲戚戚。半个时辰我对旁边的军叔说:“叔,咱们去给二爷续上香吧”,“你自己去不行吗,你二爷又不会吓你”,“我自己还是有些害怕”,军叔便随我走到二爷的屋子,只是没想到泉叔自己孤零零的坐在灵旁的凳子上,地上散落的烟头说明他已经坐了许久,看到这一幕我心头如针扎一般,也许泉叔跟二爷有说不完的话,只是以后再不能诉说。泉叔生来四十天母亲便去世了,被亲戚抱养到十几岁才回到二爷身边,二爷生性倔强从来和泉叔没有几句话说,也许此时的独处是爷俩这一生最难得的时光。村里来了一位长者,拿了一只碗装上清水,走到二爷旁边,这是来给二爷做开光仪式的,“开眼光,观六路,开耳光,听八方,开鼻光,闻五香,开嘴光,吃得香,开腿光,走四方……”。
我大概十几岁的时候,有一天,二爷从门口喊我:“过来,我领你去逮鱼。”二爷背起草筐,筐里装着他的撒网,我随他来到村南的河里,六十岁的他撒开的网还是很大很圆,我们收获了许多,回家的时候二爷把鱼获和渔网都送给了我,我觉得那是一辈人的传承,他希望我学会这个技术,也全当一个娱乐。
一天清晨,狂风大作天突然黑了下来,鸡蛋大的冰雹从天而降,雨后一片凋零,地里的庄稼和树木毁坏严重,二爷又是背着筐带我村子里走了一圈,捡了很多被冰雹砸死的喜鹊和麻雀,二爷在屋后挖了一个大坑把这些鸟埋了起来。
村里修路遇到大雨天,我跟二爷去玩,正赶上包工头找村里人帮忙收拾路面上的树枝和垃圾,二爷带我打扫起来,临走的时候工头每人发了5元钱,见对方并没有给我,二爷说:“不给我这个小孙子两个吗?”对方不太情愿的又掏了5元钱给了我。
熬了一夜,清晨我们东倒西歪的睡了起来,主事的人来了,安排我们灵前左右跪地陪灵,陆陆续续亲朋邻里开始吊唁,经过了昨夜的缓冲,今天我并没有太多伤心的情绪,打量着前来吊唁的人,有多年未见的老亲戚,有年过花甲的老庄乡,一个个表情肃穆的向二爷告别。
远远的哀乐渐行渐近,音乐的感染力不容置疑,忧伤哀怨的音乐把我带入深深地悲伤之中,灵车来了。主事的人托起泉叔,拉起长长的陪灵队伍前去报庙,似乎是去给已故的先人汇报这个忧伤的消息,队伍前面二人抬着水桶,水里和着些许玉米面,慢悠悠的泼着,一人端着黄纸在前面领路,到了庙前,队伍跪倒在地,黄纸在火光中漫天飞旋,再回到二爷家中便是要上灵车火化了,我们围绕在二爷身边,前来帮忙的庄乡抬起二爷的灵棺,泉叔抱在棺前,痛苦的一步一退的出了二爷的门口,院子里哀声遍野,姑姑们的哭声令人心碎,上了灵车就证明二爷真的从世间消失了,我们不会再见到那个严肃又热情的老汉,不会再听他讲那些过去的故事,也代表着曾经的一代人与我们的世界彻底告别了。
门外搭起了灵棚,“身去音容在,寿终德望存”一副楹联挂在灵前,姑姑们买的黑色搭灵布高高的挂在灵上“沉痛悼念父亲大人千古”,一口算不上很好的棺材摆在里面,我们也都回到屋里准备吃饭,忙前忙后的招呼满屋的人,外面的厨师热火朝天的忙碌着,开饭以后我们几个堂叔兄弟坐在一起,喝了几杯酒一旁的堂哥说:“我给二爷的酒他还没喝完”,回想自己这么多年以来,二爷也未曾吃到过我买的东西,顿时心里添了几分愧疚也多了一些感触,要在老人健在的时候多为他们做些事情,此后每逢中秋、春节我都会买些东西去探望族中健在的两位奶奶,以免日后再留下更多的遗憾。
下午灵车回来了,军叔抱着二爷的骨灰从车上下来,声泪悲痛的哭喊着“二大爷”,泉叔接过骨灰走到棺材前,棺材底垫上了黄纸,摆上几个铜钱,撒上五谷,泉叔抓起骨灰撒在棺材,此刻二爷真的成了一抔黄土,“二哥,躲钉了”,村里的长辈喊着给棺盖钉上了棺钉。乡村里的人朴素而厚道,我们跪坐在灵棚前,晚上村里同姓的人家都包起了水饺,一波又一波的来到灵前辞灵,告别这个曾经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的老人,生前或许有恩,或许有怨,亦或没有交集,在生命的最后所有人都选择了尊重和体面。
辞灵结束后,村里自发组织的刨坟队伍称“冢上”九人来到泉叔家中,众人坐罢,泉叔跪谢了各位,随后“冢上”来到二爷棺前,抬起棺材在四角各垫上一层砖,俗称“长棺”,意为“升官”,或许是为了图个吉利。
凌晨十二点,要送二爷的灵魂上路了,队伍再一次从灵前出发来到庙前烧了纸“拉魂儿”,回来的路上嘴里默默的念着,泉叔走在最前,声音最响:“爹,回家上马去。”,就像小时候父亲喊着我们回家一样,泉叔的喊声悲切又真挚,仿佛真的能把二爷的魂魄叫回家一样,回到家又每人拿了一把香,帮忙的人扛着铁锹,抬着纸马我们跟在后面来到路口,只见他们用土沿着马路摆出了一条路的样子,我们把香插在路的两旁,瞬间感觉这条通往西方的大路灯火通明,宽广明亮。纸马嘴里衔着干草,肚大腰圆,四肢健壮,站在修的路中央,一旁立着马童和马鞭,也许就是二爷当年养过的大马这次来接他了,我们跪倒在旁,执事人点燃黄纸,又引燃了纸马,火势很大,我心中仿佛看到二爷坐上了白马,旁边的马童牵着大马飞快的向西天奔去,走的愉悦又轻快,回到灵前,二爷的牌位也不再是灵位换成了神位,似乎刚才的仪式就意味着二爷位列仙班了。
第三天是出殡的日子,今天来到的人最多,上午泉叔准备了烟酒和些许吃食,逮了一只大红公鸡拴住双脚装在三轮车上,“冢上”九人各带铁锨来到泉叔家,用竹竿测量了棺材的大小,骑着泉叔的车便向墓地走去,指定了墓坑的位置,给公鸡的嘴里倒了一口白酒,踉踉跄跄的公鸡卧在那里,就算是个吉利地,众人这就热火朝天地挖了起来。
五姑家的姑父平日对二爷照顾最多,他曾是一名代课教师,颇为仁义,姑父一身孝服,头戴孝帽,腰系束带来到灵前,行“五拜”大礼,作揖跪拜一气呵成,尽显风度,围观的人群也都赞赏他的仪度,礼成之后姑父突然上前跪倒在灵前“爹啊,我的爹啊……”,此刻我动容了,围观的人也暗自抹着眼泪,姑父从小家里贫困,二爷愿把五姑许配给他成立一个家庭,或许他始终感恩在心,以至于近年来一直对二爷照顾有加。
二爷的外甥来了,远远的哭声震天,鼻涕泪水一把“舅,我的亲舅啊……”,一边行礼一边撕心裂肺的哭喊,完全不顾形象尽失,行完大礼,依旧跪地不起,任凭众人的劝说。
二爷在村里做了多年的书记,是一名老党员,村支部送来了花圈,现任村支书在灵前三鞠躬表达了对一名老党员的尊重和认可。
这天中午的上庙是规模最大的也是最后一次,队伍的人多达几十上百,每个人披麻戴孝,手持哀仗,这是出殡前最后的一次告别,是代表二爷跟父老乡亲们的告别,跟土地的告别,跟我们的亲人告别了。
下午三点,“冢上”来了,院子里坐满了人,围观的也一层又一层,有奔跑嬉闹的儿童,有垂老的长着。灵棚里又传来哭声,忙工围绕在棺材两侧,安排好有端牌位的,有搬童男童女的,有抬桌子的,扯席子的,拿花圈的,匆匆忙忙,熙熙攘攘。
棺材前压着一口黑碗, 执事的大伯站在人群中随着一声沧桑洪亮的“起灵了……”,摔破黑碗,棺材顺势而起,大伯手推着棺盖: “慢点慢点,听我口号”,“嗨……围棺不动,双手抓木,嗨……两手托肩,上下看梁,左右看墙,嗨……慢慢起棺,四下转移,推棺一步,嗨……脚下不平,慢慢前行,前倚后甩,把棺调正,嗨……前面哈腰,后面长高……”棺材移出灵棚,众人簇拥着棺材向墓地出发,泉叔死死的抵在棺材前面,声嘶力竭,众人拉开泉叔,来到村口把棺材停在路上,摆好了童男童女,路祭开始了,泉叔手拿丧盆,肩扛招魂幡,跪在队伍前面,路祭结束一句“起……”,泉叔摔了丧盆,众人搀扶着向墓地走去。“爹啊……”一句句撕心裂肺的声音此起彼伏,大出殡的唢呐声夹杂着哀乐,听者伤心,闻者落泪,我早已泣不成声。
冬季的农村田地里一望无际,远远的看着一把把锃亮的铁锨倒立着插在墓地里,送葬的队伍拖拖拉拉两百米,孩子和妇女都不敢靠近坟地,远远的驻足,来到刨开的坟地,一句“下坑,接棺”,七八个年轻人跳进坟坑接应,安安稳稳的把二爷的棺材摆放到墓穴里,又拿来绳子冲了冲方向,大伯喊来泉叔确认了棺材的位置和方向,泉叔说行,大伯下到坟墓里,把插在下水罐上的筷子掰折后放在了棺材前,“埋吧”,众人行动起来,泉叔和几位姑姑也围绕着坟头抓着土往坟上添,很快一座新坟出来了,众人纷纷离去,泉叔和几位姑姑在二爷坟前久久不愿离去。
“叮叮当当”,遥远的马铃铛又响起,二爷骑着白马,“驾……驾……”,又一次跑进我们的心里,轻快又愉悦。
情悠悠,恨悠悠,几代悲欢几代愁。青春不常在,人生能多久?—《大出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