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完全亮透,东湖菜场后巷的油香就顺着石板缝渗了出来。老周头掀开铸铁锅盖的动作,熟练得像在揭开一坛陈年黄酒,白雾裹着麦香腾空而起,惊醒了屋檐下半眯眼的狸花猫。二十斤重的铸铁锅在他手里转得轻巧,锅底生煎包焦壳摩擦发出的“嚓嚓嚓”的声响,是平湖人清晨的最美妙的闹铃。
这口老铁锅跟了老周三代人。他爷爷那会儿推着独轮车走街串巷,车头挂的铜铃铛早就哑了,全靠生煎包在铁锅里跳踢踏舞的脆响招揽生意。老周总说现在的年轻人不懂,平湖生煎包最早的馅料是河鲜——南河头的水产码头天不亮就泊满了渔船,船家拿刚起网的虾蟹和肉贩换猪肉,码头边的早食摊主便得了巧,剁碎的螺肉啥的掺进肉馅里,鲜得能勾出太湖水妖的魂魄。
我小时候跟着家里长辈赶早市,总要在老周他家的摊前耍赖。那时生煎包才卖五分钱两个,面皮是半发面的,像婴儿的脸蛋般松软。长辈教我用筷子尖戳破包子顶,让热气顺着小孔溜走,再就着豁口嘬里头的汤汁。滚烫的肉汁和着猪油淌进搪瓷碗底……那是我年幼时最奢侈的零嘴。
现如今的平湖街头,生煎包店倒比梧桐树还密。解放路上的“荣记”守着百年老灶,面案师傅揉面时总念叨着“三光”口诀——手光、盆光、面光。他们家坚持全发面,包子褶朝下煎,出锅时活像顶着金冠的大白胖子。斜对门的“阿香生煎”则另辟蹊径,老板娘是上海知青的后代,改良的不发面生煎皮薄如纸,出锅往上撒芝麻时总要哼上两句越剧:“我合不拢笑口将喜讯接……”
最热闹的,还要数冬至前后的东湖老街。每家生煎铺子前都支起一个红泥小炉,蒸腾的热气凝成水珠后,顺着瓦当滴落成串。穿蓝布衫的老茶客们捧着紫砂壶,为“清水派”和“浑水派”争得面红耳赤——前者主张肉馅纯靠摔打上劲,后者非说要加肉皮冻才够油润。我记得去年中秋,电视台来拍纪录片,让两家掌门人比试手艺。清水派的李师傅剁肉时刀光如雪,案板震得桂花瓣儿簌簌地落;浑水派的张阿婆熬皮冻像熬中药,砂锅里浮着陈皮、桂叶等,说是祖上传下的秘方。最后评委尝了生煎底,倒把胜负判给了街尾聋哑人开的小摊——那哑巴师傅煎包子时盯着火候的眼,比灶膛里的灶火还明亮。
这些年平湖新城扩建,老周头的孙子在开发区开了一家连锁店。电子屏显示的倒计时精确到秒,不锈钢煎锅转着圈加热,连包子褶都像用尺子量过似的。可老街坊们还是爱往老巷子钻,说新式生煎包底脆得像薯片,反倒吃不出铸铁锅烙出的烟火味。有个从澳洲回来的老华侨,连着七天蹲守老周头收摊,就为买最后那锅“阴阳生煎”——半面焦黄半面雪白,是老周头给晚归人留的念想。
雨水多的年份,生煎包铺的玻璃窗上总蒙着水雾。常能看见穿校服的少年用手指在雾气上画笑脸。老板娘也不恼,隔着朦胧递出牛皮纸包。油渍慢慢洇开,像一朵墨梅落在“平湖粮油店”的红字上——这纸还是三十年前印的,当年的粮店现在早已改成了超市。
上个月老周头终于收了徒弟,是个在面点大赛拿了奖杯的年轻人。小徒弟第一次独立看锅那日,整条街的店主都来捧场。当焦香混着麦香飘起来时,修钟表的王老头突然红了眼眶:“这味儿就对了,跟我爹带我吃早茶那年的‘味’一模一样。”斜阳把老周和他徒弟的身影拉得老长,投在斑驳的粉墙上,仿佛时光也在这里折了个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