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一个人,得到幸福了吗?
冬日傍晚,秦俊下班后和单位领导一起去应酬,喝到有点招架不住,借口上洗手间,准备到外面抽根烟。推开门,一对母子正好经过包厢门口,女人身材高挑,一身质地考究的灰色毛呢套裙,勾勒出优雅的曲线。她替身旁穿着校服的男孩拎着书包,一边走一边叮嘱他:“爷爷奶奶难得过来一趟,等会儿见到他们你要多跟爷爷奶奶说说话哦,他们可想你了……”
这嗓音莫名地熟悉,四目相对时,秦俊突然感觉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是洪桑!
记忆中的她,还是满脸泪痕,绝望摔门而去的样子。十年过去,她现在是那样优雅、干练,而又洋溢着柔情,而且最关键的是,她有儿子了?!
瞠目结舌之际,反倒是对方大大方方打了个招呼:“秦俊?!好久不见!”
“嗯,是……好久不见,你过来吃饭吗?”他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洪桑捋了捋耳畔乌黑的长卷发,说:“孩子爷爷奶奶这几天刚从北京过来,预备在这里过冬,这不,刚从学校接到孩子过来家庭聚餐。”她转脸吩咐身旁的清秀男孩:“儿子,快叫秦叔叔!”孩子忙着玩手中的魔方,抬头甜甜一笑,喊了声叔叔。秦俊的心莫名一痛,这孩子的眉眼,完全就是照着洪桑的样子长的。
“嗯……这些年你过得好吗?”洪桑欲言又止。
“我……就还凑合吧。每天瞎忙。”秦俊捻着手里没来得及点的烟,“你看起来很不错,还是跟以前一样美。”其实他想说,你比以前更美了。
洪桑眼里的光闪了一闪,正欲说话,斜对面包厢走出一个高大的男人,笑着叫她快过去,她回头冲秦俊灿烂笑着挥挥手,便领着小男孩匆匆走了。
留下秦俊一人,孤独地站在走廊里,他沉默了一会儿,点燃那只揉皱的烟,因为醉酒而略微模糊的视线,扫过走廊尽头一副秋日林中小径的油画,记忆仿佛顺着这小路,又蜿蜒回到了过去。
那时,他和洪桑是男才女貌的一对。大学毕业后,他们并没有像一般的学生情侣那样,毕业即分手,而是双双来到秦俊的故乡海岛,进入同一家单位工作。毕业于名校的他俩,在单位都颇受重视,收入也很不错,没多久便结了婚,还在单位分到了房,未来的生活仿佛一副可预见的美好画卷,就要在面前徐徐展开。
两人的家距离秦俊父母家很近。作为独子的秦俊,一直与父母的关系很亲密,而公婆又都是他们行业的老专家,在本地业内很有话语权。面对三天两头“莅临”他们小家“指导”的婆婆,洪桑感到很有压力。
她尤其害怕婆婆在饭桌上追问:“你俩什么时候要孩子呀?”
每到这时,洪桑便低头吃饭,秦俊一边给自己妈夹菜一边哄她:“哎呀,妈,这事急不得,我们都还年轻,先忙工作。”
实际上,他们俩都喜欢孩子,从领结婚证开始,就一直在备孕,可迟迟不见动静。
开始,婆婆还能接受秦俊的解释,慢慢的追问就步步紧逼:“你们到底有没有避孕?怎么还没有动静呢?都老大不小了,不要再拿工作搪塞我啦!”
饭后洪桑洗着碗,婆婆也会见缝插针地进来说几句:“洪桑,刚刚饭桌上我说话不中听你别忘心里去呀,你也知道秦俊是独子,你别看他爸当着你们面什么都不说,他晚上回家可是跟我急。”
洪桑低着头洗碗,眼泪默默滴在碗池里。
一年又一年,还是老样子。他们也去医院检查了,查不出什么大毛病,但就是没有动静。洪桑原本明媚鲜妍的脸庞,越来越苍白憔悴,笑容彻底从她脸上消失了。
终于有一天,婆婆因为一件很小的事情而大发脾气,洪桑忍不住辩白了几句,婆婆便借题发挥:“这个家还轮不到你来说话,生不了孩子,还算是一个合格的女人吗?可怜了我家俊儿……”
洪桑含泪望向站在一旁的秦俊,一双眼睛饱含委屈、愤怒,秦俊被那目光逼迫得不由得退后了几步,低下头颤抖着嘴唇嗫嚅着说:“妈妈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我们是生不出孩子么……”
“秦俊,你说的是人话吗?”洪桑的脸一下子变得灰白,她咬咬牙,好像突然下定决心,“这日子我没有办法过了,每一天都是软刀子杀人。秦俊,我们是没有孩子,但这不是我的错。我最后悔的是看错了你。以后我们一别两宽吧!”
她满脸泪痕地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相恋多年的男人,摔门而出。几天后办完手续,从此真的一别两宽,再也不曾联系。
分开后,母亲很是上心地托人给秦俊介绍这样那样的姑娘,每次都跟媒人着重强调必须身体好,好生养。秦俊起初还沉浸在情绪中,不愿意配合,随着时间流逝,慢慢也开始作以后的打算,认认真真相了几个亲,挑了一个比自己小六岁的姑娘,本地职校毕业,性格温柔随和。
有过婚恋经历,再一次谈恋爱,一切都轻车熟路。小姑娘本就年纪小,遇到秦俊这个钻石王老五,加之对方还算体贴温柔,很轻易就迷恋上他,没多久,俩人就成婚了。
婚后的生活平淡如水,许多个夜晚,亲昵抚慰后,小娇妻酣然入睡,秦俊却辗转反侧。他送给她洪桑以前惯用的香水、要她穿过去洪桑常常穿的那一款睡衣。但此刻,闻着对方身上同样的女人香,手中是她柔顺的发丝,但他的心却很乱,他忘不了校园里她第一次点头同意与他在一起时的羞怯,忘不了多少次心有灵犀默契对话时相视一笑的甜蜜,忘不了肌肤相亲的每一刻,更忘不了她夺门而出时满脸的泪痕……
不过,这缱绻的思念,很快被生活的变化所驱散了。婚后不久,小娇妻就怀孕了,一家人自是满心欢喜充满期待,精心呵护至瓜熟蒂落,得了个大胖小子,对于婆婆来说,这可真是美事一桩。那段日子,老人人逢喜事精神爽,逢人就吹嘘自己的大孙子结实可爱。谁知,快乐的日子没有持续多久,随着孩子长大,逐渐显现出与同龄小孩的不同,他几乎从不注视人的眼睛听人说话,经常脑袋乱晃双手乱舞,教他说话、走路,也都极为困难,快两岁时带到医院诊断,是先天自闭症。
面对这个诊断结果,秦俊如坠冰窟。小娇妻也六神无主,一直在身旁哭哭啼啼,秦俊则一根烟接着一根烟沉默地抽个不停。良久,他走过去揽着小娇妻的肩膀,说:“不管怎样,他终究是我们的孩子,我们一起面对,总会有办法的。”
接下来的年月,苦不堪言。因为孩子的特殊性,不能像别的孩子那样上普通幼儿园和小学,每天都要送到一个位置偏僻的特殊机构上课,花费良多,孩子的发育却依旧迟缓,收效甚微。因为每天接送和照顾占用太多时间精力,妻子不得不辞去工作专职陪着孩子,经济压力全都落到了秦俊的身上,心情苦闷,工作中难免容易出错,本来预期的职业晋升也迟迟没有落实。
孩子一天天长大,眼看着他不可能过上正常人的生活,绝望中夫妻俩决定再生一个孩子,尽管,一个这样特殊的孩子已经压得他们喘不过气了。
老天也许是觉得虐够了老实人,第二胎的女儿,聪明伶俐,长相酷似秦俊,也格外粘爸爸。秦俊觉得,女儿像是阴沉冬日里,唯一的一道明媚阳光。靠着这一点甜,就这样在生活和工作的烦累中挺过了许多年。
然而,刚刚在走廊里与洪桑的匆匆一面,仿佛一道利斧,猝不及防地劈开了秦俊竭力掩盖的迷茫与狼狈。他在洗手间的烟灰缸里用力摁灭手中的烟,意识到自己的心有一角在狠狠地抽痛:看起来,离开我,洪桑她过得很好。是的,她怎么会过得不好,当年,在大学里,她就一直是耀眼的存在,她聪明、能干、美貌,哪样都不缺。也许真像她当年说的,她是看错了我。错的是我,错的是我……
掬一把冷水浇浇酒酣的脸。电话响了,是妻。“秦俊,儿子刚刚又拿头撞墙了,他现在力气好大,我拉不住他,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我现在回。”抹干脸上的冷水,他匆匆回到包厢拿起自己的外套,满脸堆着讪笑:“对不住了领导,家里有事我先回去了,您各位慢慢吃好喝好。再见!”
踏出酒店的大门,冷风激得他打了个寒颤,裹紧大衣,快步走向停车场,等待他的,是夜色中茫茫的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