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防队长多年后仍梦见那个清晨:男人跃进火海的姿态毫无悲怆,倒像归巢的鸟俯冲进霞光。
清晨七点零三分,城市还没完全醒来。林鸢背着沉重的通勤包,挤在早班地铁汹涌的人潮里滞涩地流动。
她小心翼翼地护着插在背包侧袋里的速溶咖啡杯,像守护自己仅有的那点提神指望。车厢随着轨道轻微晃动,窗外的灰色高楼如暗沉的布景,整齐划一地后退。只有她自己知道,厚重的遮瑕膏下,眼睑带着熬夜后特有的滞胀感,有点刺痛。
许业的消息在微信跳动,林鸢的屏幕亮了一下:“鸢儿,我把豆浆和煎包放在你办公桌上了。到单位了说一声!先行一步!”许业昨晚通宵处理着公司的稿件,那简单的字句,带着他本能的关切。林鸢掏出口袋里许业在她生日时送给她的银杏叶标本,嘴角弯了弯。没来得及回复,那一点点暖意就被地铁到站的急促提醒声打断。
她随着人潮涌出地铁口,初秋的空气带着清冽扑在脸上。晨光像一层薄薄的流金,穿过路口那几棵高大的银杏树的缝隙洒下来,映着叶子边缘的脉络,照在她洁白的脸上。
红灯转绿。人行横道前的人流如同骤然解开束缚,迫不及待地向对面涌去。林鸢也跟着加快脚步,可就在踏下路沿的瞬间,一阵金属激烈摩擦的怪声,裹挟着冰冷的、毁灭性的力量呼啸而来,狠狠碾碎了清晨的宁静。
林鸢只觉得身体像一片被狂风掀起的叶子,轻飘飘地失去了重量,又重重地砸回冰冷坚硬的地面。视野被猛地撕扯、颠倒。意识像散乱的拼图碎片,在巨大的嗡鸣声中无序地漂移。隐约间,金属变形扭曲的巨响,玻璃骤然爆裂的脆响,还有人声混乱的惊呼,全都隔着厚厚的水层般模糊不清地传来……
“怎么不回消息?还没到单位吗?”许业按下最后一个音符后焦急地起身合上琴盖,等着琴驾上手机的震动。
“呜———”
尖锐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像一把把锋利的刀子破开混沌的声浪,越来越响。
红蓝相间光在浓烟和火焰的缝隙里快速而凌乱地交错旋转,把视野染成一片令人心慌的迷离颜色。脚步声杂乱而急切,有人在大声嘶吼指挥,液压剪顶开变形车门的声音刺耳得像金属在哀嚎。
林鸢觉得身体深处最后一丝力气也流走了,刺骨的寒意从扭曲的金属地板渗进骨髓。浓烟呛入肺部,引起一阵阵剧烈的呛咳,每一次都拉扯着全身的伤口,带来更深的撕裂痛楚。火光跳跃着,在迷离的视线里摇晃,意识似乎在沉向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水潭,边缘温暖而黏稠。她的面颊被火光贪婪的舔舐着,看着那枚在烈火中渐渐消散的银杏叶,缓缓闭上了沉重的眼皮……
“鸢儿——!”
熊熊烈火彻底吞噬了一切!一个身材瘦削的男人胸前别着一枚相似的银杏叶,他绝望地杵在寒风中,如一具落魄的雕塑。那脸上浮现出一抹少年明媚的微笑,随后他冲着火光挥了挥手,猛地撞开警戒线。
距离许业最近的一个消防员狂吼着冲上去:“危险!!回来——!”他粗壮的胳膊像钢箍一样,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扑向许业,试图抱住他往后拖拽。
在许业清瘦的身体中一股无法形容的蛮力猛地爆发开来,轻易地挣脱了那个强壮的、穿着厚重防护服的消防员。那消防员被甩得踉跄跌扑在粗糙滚烫的路面上。
挣脱束缚的许业再也没有回头。他像一个突然被彻底释放的、充满弹力的橡皮筋,脸上带着那个明亮如少年的笑容,带着一丝轻松雀跃的姿态,
“鸢儿,等等我!”
灼烫的风掀起他额前的碎发,明亮笑容在浓烟热浪中凝固。他哼唱着不成调的《秋日私语》,在他们第一次约会,他就是踩着这首钢琴曲的节拍,蹦跳着掠过梧桐落叶去牵她的手。
后来现场报告记载:“男性遇难者遗体呈环抱姿态,肘关节以下碳化严重,但胸腔与女性遇难者额骨紧密贴合。”物证科在灰烬里筛出两枚交叠的银杏标本,金叶脉络在高温中熔成琥珀色的泪滴。
最炽烈的奔赴往往始于最寂静的告别,烈火中焚毁的银杏,是爱情对死亡的无情嘲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