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糊老师病了。按说一个好运动、好文字、好教书的老师，应该拥有一个金刚不坏之躯，可是，三好老师有一样不好，她心眼一直有问题。近年尤甚，这几天还有点胸闷，于是去医院。各种检查。

CT显示：心眼堵塞。医生诊断为心盲症。行了开窍术。为防二次堵塞，得忌嘴十天，住院半个月。

这可把迷糊老师急坏了。

迷糊老师是班主任，专业英语。上八年级5班和9班两个班的课。9班是她亲生的学生，她从七年级开始就带班主任。师生相处一直愉快。5班她是中途接班，接过来时倒数第一，课堂上学生很配合她，半年多后学生成绩进步显著。

      现在突然病倒，迷糊老师很郁闷。5班学生好不容易适应她的教学，现在面临再次适应代课老师。9班就更糟糕了。初中生还不懂事，他们的成长离不开引领。现在领头羊病倒，群羊无首，势必大乱。迷糊老师有些气急败坏，像是在生命运的气。

人最怕就是战到酣处，正缺临门一脚，你却躺平了。

起初两天，迷糊老师一直昏睡，偶尔醒来，话都说不动。刚恢复点元气，第三天她开始失眠。脑子里翻来覆去全是学生。她的教室里装有监控，监控连着手机萤石云视频APP。她一打开萤石云，学生的举动一目了然。她从监控里看到，上课期间，学生歪三斜四，无精打采。一下课他们全活过来了，高兴得如同刚从牢里放出来似的。他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堆在一起不知玩什么，视频里看不明白。下晚自习后，她的内线发来信息，说同学们周末就得知她生病，收假时手机扑克全带来了。现在教室里一下课简直像个百乐门，做什么的都有。

高科技很好，高科技也不好。迷糊老师本该好好养病，知道了这些，她哪里静得下心？

内线每天定时发来的短信息。他告诉迷糊老师，孩子们上课乱调座位，随意走动；甚至连班委都顶撞老师，班上那个年级学霸也开始谈恋爱……

孩子们变了，迷糊老师暗自叹息。他们怎能这样？八年级下学期是初中阶段最关键的一个学期啊！孩子们都把这关键时期用来做什么了？！他们怎么能把自己平时的敦敦教诲这么快忘得一干二净？

看着种种乱象，迷糊老师心急如焚。她巴不得自己立刻变成孙悟空，拔根汗毛吹口气，秒秒钟变出另一个自己。让变出来的迷糊老师继续养病，真实的迷糊老师则立刻飞到教室，好好收拾一下那些大闹天宫的猴子猴孙们。

可迷糊老师毕竟不是孙悟空，她一介凡夫俗子，肉体凡胎，只能干着急。

就是闭着眼睛，迷糊老师脑子里也停不下来。她在监控里喊话，告诉孩子们不要乱，这个学期很重要，逝去的光阴不会再回来，不要虚度光阴。最后她警告违纪的孩子们：你们的一举一动，我清清楚楚，如果不知收敛，不思悔改，继续乱下去，等我病好回来，定要你们好受！

        喊话以后，迷糊老师发现，只有那么一两天，乱象有所缓解。很快，班上又一波大乱，而且变本加利，甚至出现了升级版——有学生居然动手打老师。

阿糊那个着急啊！

眼不见心不烦，阿糊一气之下，卸载了萤石云视频，知道了又能怎样？可是内线依然每天给她发信息，她不忍心叫他别发了，她不想打击他的积极性。为求心静，她忍着不看。但过了两天，她忍不住又点开信息。

还是乱，依然烦。

回避不是办法，再说也回避不了。迷糊老师的大脑一直不停运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这样下去，那个几乎稳坐年级第一的孩子，学习成绩肯定要受影响！还有那五六个级上前五十名的孩子，他们定力不够，更易受到影响。八年级十多个班，她的班处于中偏上，迷糊老师挺知足。现在一病而倒，她觉得对不起这些孩子，和一直支持她工作的家长们。她不能让一场病毁了孩子们的前途。她得想办法，并有所行动。

首先得从根上解决问题，根本问题是身份问题，迷糊老师想。如果她主动辞去班主任，让代课老师担任班主任，说不定他就变得像她一样稀罕这群孩子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放了班主任，名正言顺担起重担，或许他会多一分责任心。把课尽全力上好的同时，管理好班级。

迷糊老师正在胡思乱想，她的好友兼同事来看她了。她跟她说了自己的想法，朋友说，你倒是考虑清楚，现在实行县管校聘，学校生源不好，你把班主任让了，等病好了你的课怎么办？这个学期你倒请假了，下个学期万一聘不着课，你怎么办？

这的确是个问题。

晚上内线又发来信息，说班上有两个女孩逃学，已通知家长。迷糊知道，那两个孩子是单亲家庭，从小就被母亲抛弃，她以前可是隔三差五找她们谈话，从生活上，学习上，各方面给她们无微不至的关怀，才勉强安抚住她们。现在逃学了，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不行！不能再犹豫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聘课的事再说吧！迷糊老师作了这个决定以后，颇有些“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豪迈之感。为了学校，为了学生，她主动作出牺牲，领导应该能明白她的良苦用心，定会欣然接受。壮士迷糊巴不得马上跟领导表明心迹。可窗外蛙声阵阵，不知不觉已夜深人静，只能等明天再说了。

      代课老师戴老师愿意接下这个担子吗？当班主任这事吧，借用一句网络流行的说法，那是拿着卖白菜的钱，操着卖白粉的心，吃力不讨好，可不是人人都愿受这份罪的。她之所以当班主任，当时全凭书生意气，一时兴起，久而久之又对这些毛孩子有了感情，所以她心甘情愿为他们披肝沥胆。戴老师闲云野鹤一个，未必愿意接手。

第二天一早，迷糊给戴老师发信息，说了自己的想法。戴老师没回。下午，戴老师来了。手捧鲜花，面带微笑。迷糊老师以为有戏，跟他笑脸相迎。嘘寒问暖之后，戴老师直奔主题:学生想念你，你赶快养好病来继续当你的班主任。我，你懂的，指望不上。

唉，被他的笑容误导，继续想折吧。

迷糊的大脑又开始活跃起来。她把语文组的老师一一过了一遍。有了点头绪。她想，最好找一个既能上课，又愿意接班主任工作的老师。这样的老师可不好找。新政策来了之后，许多以前只上一个班的老教师，纷纷发挥老姜的优势，不管身体能不能胜任，都按规定，聘了几乎超身体负荷的班额。在这种情况下，没有谁还能上、也愿意上三个班语文。平均年龄48岁的一群中老年老者老奶，都越来越佛系了。

迷糊冥思苦想，绞尽脑汁，正想放弃，她突然想起一个人来:跟她顶着一个姓的胡老师。胡老师平时把她当妹妹待，这个时候一定会急她所急，应她所求。阿糊长长舒了一口气。

胡老师今年上毕业班，也是班主任，他上着他那个班语文，又上着两个班体育。体育四月份就已中考结束，也就是他现在只有一个班的语文课，他能腾出手来帮忙。最重要的是，老大哥再有一年就退休了！现在从八年级接她的班，九年级再上一年，送掉这群孩子，他就顺理成章光荣退休了！最主要的是，老大哥不怒自威，镇得住那群熊孩子；最最主要的是，老大哥带毕业班有经验，他的学生会在九年级变成一匹匹黑马，突飞猛进。如果老大哥愿意接班，学校也同意让他接班，阿糊那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英雄气慨，也算是碎得其所，碎得无憾了。

阿糊迫不及待地拨通了老大哥的电话。电话那头，老大哥明白了阿糊的意思，他说我愿意帮你这个忙，我自己接个毕业班就退休，也倒合适，关键不知道领导给同意。

是啊！关键是领导给同意？

又是十点多钟，迷糊可等不得了。迷糊有领导的QQ。领导的QQ应该是调成静音的吧？我现在发信息应该不会打扰到领导休息的吧？阿糊把一切想象成自己想要的答案，开始编起了信息。编好以后，反复检查，反复推敲，字斟句酌，感觉一切都妥当之后，手指一点，迷糊把信息发出去了。发了信息阿糊还不过瘾，她把内线发给她的信息的截图，通通一股脑儿全发给领导，她迫切希望领导意识到，她这个班，真的该有一个新的名正言顺的班主任了。

是夜，阿糊的大脑终于消停了，整个人也终于消停了。她终于睡了有史以来，不，有病以来的美美的一觉。无忧，也无梦。

后来又有几波同事来看阿糊。嘘寒问暖之后，迷糊总是主动挑起话题。她一辈子教书，孤陋寡闻，除了谈学生，实在也没别的话题。说到兴起，迷糊口无遮拦地把自己的担忧和想法，作政府工作报告似的，全说出来了。她老公一直在一旁听着，听他口无遮拦，急得使劲朝她使眼色，她只装作没看见。同事走后，她老公板着黑脸说:你闯祸了！

不至于吧？都是为了孩子们好，领导应该理解她的良苦用心吧？但她还是有些后怕，迷糊第一次没有跟老公顶嘴。

领导一直没回信息。

内线的坏消息依然不断。

迷糊开始有些忐忑不安。

“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她自我安慰。或许领导根本没看到她的信息。领导可是日理万机，怎么有闲心关心她的QQ信息。现在她内心开始希望领导没看到那条信息。因为乱象没有及时制止，该发生的也已经发生。班上的学生也没乱出人命。天，并没有因为她迷糊生病而塌下来。她对班上的乱象也慢慢变得麻木，变得心平气和。她就像一个护短的母亲，觉得叛逆的八年级下学期，一个群龙无首的班级，有哪些现象，其实是可以接受的。她安慰好自己之后，开始静下心来考虑病好以后怎么整顿班级纪律。

转眼她已病休将近两个月，春季学期也已进行到尾声，再差两个星期，就要放假了。迷糊心想，这个学期都要结束了，继续请假病休吧！再休养一个暑假，下学期相信能生龙活虎地出现在学生面前了。

一天晚上，迷糊突然收到代课老师的信息。她告诉她，学校已在物色新班主任，她可以卸任了。

卸任？关键时候不卸我任，现在我可没打算卸任啊！难道领导看见了那条信息那些图片？可是当时为什么无动于衷？两个月之后，大雨都过了三丘田了，该发生的都已发生了，时过境迁，现在叫我卸任，我的牺牲简直没有一点价值，既然没有价值，我为什么还要卸任呢？我不卸任！

对，我要去告诉领导，我不卸任。就算是一个烂摊子，我也要接着干，他们可是我亲生的，交给别人我不放心。

阿糊认真梳洗一番，倒饰了一下自己，驱车来到学校。领导的车在，人却不在办公室。于是她去了趟办公室，同事们都跟她热情地打招呼，恭喜她康复。她又去了一趟教室。在走廊上玩乐的孩子一看见她，像是老鼠见了猫一样地溜进教室。阿糊扫视了一眼全班，孩子们低眉顺眼，正襟危坐。班长带头鼓掌，她连忙制止，她不喜欢热闹，也不喜欢闹出大动静。因为她并不是回来上课，而只是暂时看看他们。

她又去领导办公室，等了将近半个小时，领导终于接着电话出现在楼梯拐角。领导脸色并不好看。边接电话边示意她坐下。

果然是领导的意思。

不用说，领导是看见那条信息了。领导说很多事不是像你想的那样，动一个人，牵涉到的是ta后面的一群人。阿糊说，那只是当时的想法，既然当时动不了，现在她想继续担任9班班主任。领导说，为你们班的事，学校专门开了行政会议讨论，你们班纪律的确差，现在我一个人说了不算。你有这个想法，我可以在下一次行政会上提出来。但其他人什么意见我不能左右。你还是做好心理准备，参加七年级上册聘任吧！

阿糊没有听到她预期的那个答案，她也听出了领导的意思。她有点想哭。事情发展到现在，她当时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想法已毫无意义，甚至变得可笑。她这块瓦碎了，她的玉也没得到保全，而是两败俱伤。她的9班，现在已几乎年级第一，倒着数的。她的那个年级尖子，现在已在十名后。而这久时有传闻，说七年级会迎来招生最难的一年，因为很多优秀学生都往大城市的私立学校跑，有几所比他们有竞争力的学校又要扩展，七年级原有的老师聘课都成困难，她这个请了几乎一个学期病假的人，能否聘到课，只有天知道。

这都是什么事啊！

迷糊不服气，不甘心。

蔫了几天，阿糊又来到领导办公室，这次领导正在办公室看文件。见她进来，叫她坐下后，领导边递过来一叠纸条边说，上次你说了你的想法后，我们做了一个民意调查，这是你们班班长收起来的调查结果，你自己看看。

迷糊迫不及待地翻看起来。可是翻了一半多，她看不下去了。她目光越来越模糊。那上面没有一个她的名字，而是一个谁也想不到的科任老师的名字。他上的科目，9班一直稳拿倒数第一。他从来不骂学生。而扬言要秋后算账的阿糊，毫无防备地，被她心心念念的孩子们先算了账。

还以为学生会舍不得自己，至少成绩好的学生会支持自己。是民意调查前有人做了手脚？还是孩子们认为她身体太差，不想让她再为他们操劳？……阿糊脑子里过电影似地闪过她上最后一晚晚自习时同学们的表现，当时她就感觉出来一种陌生的冷，当时她以为那是老鼠怕猫的表现。现在看来，她太一厢情愿了，也太后知后觉了。原来在风浪面前，师生友谊的小船，翻得更快。他们在平时表现得如同温顺的羔羊，却在关键时刻给你致命一击；原来你以为的亲生的学生，你对ta好九十九次，只要有一次不合ta意，你就被彻底否定了；原来学生心目中最想要的老师，是不打不骂他们的老师；原来……

一阵寒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袭击了阿糊。一阵颤栗过后，阿糊强撑着站直身子。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日光荏苒，新学期转眼又到，迷糊老师只聘得三个班地理课，课时不够，非常悠闲。偶尔在校园里看见她那曾经亲生的学生，她要么目不斜视，要么绕道而走，她不想见到他们。可是，一天下自习后，她刚走出教室，就被一群孩子围住，正是那些亲生的娃。她避之不及，只能淡淡的笑笑看着他们，同学们立刻涌上来，围住她质问她为什么不继续当班主任，继续教他们。迷糊很迷糊。

“不是你们不让我当的吗？”

“老师，没有嘛？”

“那纸条怎么回事？怎么一个都没有写我的名字？”

“选项里面就没有你啊！全是其他老师。”

“真的？”

“真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