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通过李政涛教授的朋友圈发布,得知他即将出一本书,书名叫《教育与永恒》。从书名的句式,我立马就联想,教授是否是延用了周国平那本传播甚广的哲学语录式的小册子《人与永恒》?
果不其然,李教授在微信文章的正文中即坦承,年轻时深受周国平《人与永恒》一书影响。不仅如此,此番出版的《教育与永恒》,其序正是请到了周国平先生来写。我相信,这也是李教授的遂愿之举。
因了工作的原因,去年,我有幸结识到李政涛教授,并成功地邀请到他来我工作的地方做学术报告。一场讲座,我等为政涛教授的思辨性和诗意兼具的语言所打动,也颇受启发。政涛教授在演讲中所折射出的深厚学养,具备超强逻辑严谨的话风,让我等大为惊叹。
而就在翻看了政涛教授朋友圈内容的当时,我即兴决定在全网搜购政涛教授此著,未果,转而双管齐下:一是微信求问《教育与永恒》一书何时出版?二是在当当、亚马逊等等网上书店查询教授其他著作。
教授答,此书六月正式出版。
我决定,转从教授其他著作慢慢读起。
于是,《做有生命感的教育者》一书,通过快递,迅速地来到了我的案头。工作之余,捧读起来。 果不其然,教授著作的文风与其讲座完全一致,行文中深含哲理,又富诗意,流畅易读,仿佛是一位哲人跟我们谈心。而述及话题又多中时弊。 想来,好文章就当如此,正是作者心间的思绪,顺着指尖或笔下,在纸上蜿蜒地流淌,或如细流涓涓,或如大海奔流。
这样文风,很容易使人想起柏拉图、奥勒留,或者雅斯贝尔斯、罗素。又由于,政涛教授与我等生于同一片蓝天下、长在同一个时代中,其语境的创设,问题的剖析,并无前者哲人给我们感受到的若隐若现的所谓文化隔膜和时空相隔。
政涛教授写道,“对于个体生命而言,无论如何,教育始终是他需要去承担的重负,换句话说,教育就是生命的重负。因了对这种重负的担当,人才称其为人。个人一生中所承受的教育总量往往不可测度。就教育的内容来说,教育所欲传递的知识、品德、态度、情感、思维方式、智慧等一切人类积淀下来的精神能量,对于一个尚未成年的生命而言,都是一种‘重负’。”
“所以,不仅如同米兰•昆德拉所指出的那样,文学是一项需要慢的事业,同样,教育更是一项需要慢的事业。因为教育是人生的重负,要担负起这种重负,生命的状态不仅是庄严的虔敬的,而且必须是耐心的。教育的目标就是以适当的方式,让儿童体会生命之艰难与沉重,进而果敢地承担起这些重负。”
“真正的教育最终是要化为自我教育的,自我教育的过程是克服自身种种障碍的过程,是跳出人生密布的重重陷阱的过程。这一过程充满了失败和绝望,自我教育者还要为抵御它们付出艰巨的努力。”
“所以,真正的教育不会是轻松的,不是冰面上的滑行和舞蹈,而是要在严寒冷酷的生存状态下,挥舞着冰刀,用全部内心的激情和冷静对冰的雕刻。”
“从这个意义上,教育就是生命的重负,教育必须给予受教育者以重负,对重负的给予就是对其根基的给予。”
“真正的愉快教育是学会以一颗坦然平和的心态,面对生命成长中的种种压力。在解决问题的过程中保持乐观愉悦的心态。所获得的愉快是在承担重负过程中的创造的欢乐。”
这些语言,就是本书开篇所呈现的。作者的观点明了清晰:教育的所谓愉悦或痛苦,都是基于生命的“重负”,他通过说理的方式,试图给教育人和接受教育者以开解。愉悦是相对的,重负是为了未来的完满人生所作的准备。设若这样的“思想工作”做通了,那么这愉悦的相对性,重负的意义感,自然就会给教育人和接受教育的人以莫大的安慰,并进而开始慢慢并从容地面对周遭的这一切挑战、困惑,也就是所谓的重负。
“这样看来,教育者的责任首先是重大的,同时也是艰难和沉重的。当教育者头戴教师的冠冕,就意味着教育的重负压在了他(她)的身上。教育者天赋的使命是要改变生命,改变另一个外在于他的生命,赋予其人的内涵和价值,任何一个从事这项职业的人都能深深体会到:这是何等的一种艰难。其次,教育者背负的爱的责任是沉重的,整个社会向教师投来的每一种或赞美、或挑剔、或期待、或失望的眼光,都是教师不得不承担的教育之重。人们要求他(她)要能够热爱每一个学生,要在学生面前时刻保持优雅的笑容,宽容的姿态,无论自身的身体状况如何,家庭困境、生活艰难和事业挫折,都必须如此。他(她)还要压制自己的个人好恶,无条件地承认每个学生存在的价值和意义,全身心地扑向每个学生,这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爱,也是一种最难以做到的爱,承担了这种爱的使命的教师,就是为自己增添了生命重负。从根本上说,这种爱来自对于生命的敬畏。生命为什么值得敬畏?是因为每一个存在着的生命,每一个延续着的生命,都是一个沉重的生命,都是蕴藏着精神能量的生命。每个生命在成长中总是在经历着苦难和痛苦,并在克服这些痛苦,加以创造性地转化和生成。在这个过程中,彰显了生命的尊严和价值。显然,对生命的敬畏更是一种重负,真正的敬畏都必然是沉重的艰难的,如同爱本身一样,它不仅意味着一种情感和态度,更意味着一种责任。”
政涛教授对于教育人的那种贴心理解,我相信是基于他自身的读书、从教、研究和观察的“全频道”式的丰富经历,更是基于教育领域的哲学的、上位的思考。读下去,渐渐地,我的脑海中跳出来一个词:悲悯。
的确,教授是在以悲悯的语言风格谈论教育。我们这并不是要盲目地将这一情感归类到宗教层面的慈悲。但是这种悲悯的姿态,则完全可以看出政涛教授的哲学思辨性之中,有着关于教育人的那种人的本体的生命终极关怀的思想。
“教育者的重负也可能是由教育过程中的挫败和失败带来的,人们往往对教育带有不切实际的设想,希望所有的教育都是成功的,希望教育的光辉能够普照到每一个心灵。所谓‘只有教不好的老师,没有教不好的学生’,这是一种理想主义的信念,但实际情况却是:存在着教不好的老师,也存在着教不好的学生。如果将教不好的学生都归于教师本身,那就是勉为其难,就是为教师压上其不可承受之重。教育的无限是教育本不应承担的重负。”
“教育者的重负还在于自我教育的使命。在家庭重担、工作重担的双重压力之下,他还需要腾出空间为自己加上学习的重担。因为,这个职业需要教育者不断地自我更新,自我超越。教育者的生命之河要能流动起来,进而产生流变,就需要不断地朝这条河里注入新的活泼跃动的元素,生命之河不仅因此而添加了额外的重量,而且会日益显现出宽广博大的气象。”
“我始终相信,背负重负的生命是美的,生命的线条在重负中优美地呈现出来。”
通过我本人过往的一些粗浅地关于教育家的阅读——这些阅读虽然是走马观花的,但是出于一个自身偏好,那就是时常在读其著时联想和追踪到其人的现世生平和人生际遇——教育事业给予教育人,教育研究和思想引领之相对于教育家或教育思想家获得的现世的、世俗的美好,是远远不对称的。也就是说,教育领域中凡有大成就者,往往是政涛所言的陷入了“重负”的人生。 大概因为教育家或教育学家们的大梦想都是超前的,若实现之则多在未来,也即于教育家们的身后,至少是那些教育者们“放下教鞭”、走向“杏坛”之后。换言之,教育家的大梦想,在“山的那一边”。
“我一直非常奇怪:对人类产生过重大影响的教育思想家大多并非教育专业出身,卢梭是文学家,杜威是哲学家,皮亚杰是心理学家……所以我有理由为现今众多的教育学家们感到担忧,同时也为自己的前途感到悲哀。”
我要说,这一段连续的阅读,真的很神奇,当我在阅读前文中时常想到政涛教授的“悲悯”情怀这一个词的时候,在接下来的篇章之中,他就提到了教育者的三个稀缺的品质,悲悯、宁静和从容。我深信,这就是教育人的最高心境了,也是教育人“心向往之”的终极追求了。
“教育者的灵魂,常常是优雅、端庄、甜蜜和焦躁、痛苦的混合体。在古往今来的教育者的灵魂中,最稀缺的品质是悲悯、宁静和从容。”
“悲悯者常常会对生命成长中的痛苦和悲剧满怀同情,他深知不是所有的教育都对生命成长有所助益,也不是所有的教育都能有助于生命痛苦的解脱。甚至,有时教育本身还会加剧这种痛苦,加重生命的负荷。因此,教育中的悲悯,在于对成长过程中生命所必将承受的痛苦、挫折、失败及各种危机的悲天悯人,在于对所有这些危机和遭遇的敏感和敬畏。带有悲悯之心的教育者,面对着那些艰难成长着的孩童的生命,脸上带着微笑,内心充满柔情,灵魂深处则在流泪甚至滴血。”
“宁静者将教育活动作为自我生命的一种修炼行为。面对经历成长躁动的生命,教育者最怕的是自己的心灵也随之躁动,教育者的躁动也会传导至受教育者的心灵深处,引发他们更大的焦躁甚至狂躁。这种教育者与受教育者之间心灵躁动的互传互动,在双方的生命之湖中引发的只会是波澜,甚至毁灭性的巨浪。教育的灾难,往往由此产生。”
“从容者是基于悲悯和宁静之心的从容。基于悲悯之心,教育者对种种因生命成长本性带来的教育挫折或教育失败,心领神会,安之若素,将其视为必将到来的事情而坦然接受和从容应对。基于宁静之心,教育者直面教育中的种种雷电风暴,始终能够平心静气,以‘风雨不动安如山’的姿态继续在言说中思考,在反思中行动。”
悲悯见得宽容。
宁静得以致远。
从容方显定力。
有了悲悯的情怀,教育者对生命的理解透彻起来,于是内心获得宁静,那种基于生命度量的宁静,继而进入一种近乎宠辱皆忘的、“坐看云起”般的从容。
是的,生活也罢,事业也好,但得从容,那么,富贵、名利、得失等等,也就自然而然地、慢慢地“看淡”了。
“教育与培训不同,培训的任务在于使受培训者掌握某种技能,如学会使用计算机、学会开车等,这是在几个月之内就能完成的事情,换而言之,培训可以速成。但教育的任务却在于启迪人的智慧和培育完善的人格,这不是一个短时期内就能实现的任务,更不是一个通过培训的方式可以达到的。教育只能慢成。这与生命成长的特性有关。”
“我们每天都在‘看’这个世界,维特根斯坦告诫道:‘只要看,不要想’。可看的东西很多,但看的眼光或者视角反映出看者的观念和取向。”
“教育的眼光关注一切与生命成长有关的东西。这种眼光只是教育眼光的一部分,而且还是在外的那一部分,即外眼光。他是从围绕着儿童成长的各种外部环境条件和资源的角度,展开的‘观看’。真正的教育者还需要内眼光,他投射到儿童成长的内过程之中,施工发现和解决这样一些问题。 儿童的生命成长将经历哪些阶段?在生命成长的不同阶段,在接触不同新知的过程中,不同类型儿童存在的问题、困惑和障碍是什么?怎么去解决它们? 一个具有如此眼光的人,才可以称得上是具有真正的教育眼光的人,也正是基于这种教育的内眼光,才可以将教育专业人士和非教育专业人士区分开来。”
教育,是善的,也是慢的,是愉悦的,也是重负的。教育人在工作之余,适当做一些上位的思考,不仅对于自己对于教育这一份使命的理解有益,更在于使自己尽力处于“从容”的姿态,“宁静”的状态,以“悲悯”之心境。 如果是这样,“重负”带来的,也许是不经意闪现的“泪光中的笑容”。
这很美。
[注]李政涛:《做有生命感的教育者》,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6月第1版 第一辑 凝视教育 教育与生命的重负/什么是教育?/教育是一项需要从容的事业/教育的眼光/没有灵魂的教育/在教育与规则之间/倾听着的教育/图像时代,教育何为?/受教育与受苦/什么是好的教育改革?/教育改革与中国人国民性的改造/课堂的三种境界/风筝齐舞的课堂/让学生享受汉语/明生命自觉,强文化自觉,成“新基础教育”自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