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过年了,接连三天,在拥挤的街道东家选西家挑,像模像样,总算凑足了年货。就这样吧,日子不好不坏,倘有远方的客人来,肉糕随时可以端上一碗,糍粑随时可以煮上几块,好茶随时可以沏上一壶,兴致高时,喝喝咱大麻城的菊花养生酒,满面红光,也不至于失了待客之道。
不知怎么的,疲倦如山间的葛藤,将我越缠越紧,总感觉体力与精力大不如前。过年像插田,跑了这几天,脚酸得像被栗树棍子抽了似的。也许是疏于锻炼吧,这一年来,回到老家,哪儿都不想走。整天窝在家里,似个老头,用手指在手机上没日没夜地作,我却始终没作出“家”的感觉,头发倒白了不少。
村人很是淳朴,见了面依旧拱手憨笑,一口一声地称我为才子,也不体验一下我的脸臊得似泼了热开水。
眼泡浮起来了,眼神僵硬了,经常莫名其妙地呵欠连天,我才将将三四十岁,却已显出龙钟老态。
阳光带着劲射在身上,我摸出手机,准备凑些文字,好给自己一个马马虎虎的交代。
浪子,又在划拉啥,这样下去,你会死在手机里。
呱呱的公鸭声,不必抬头,我就知道是驼子。这小子,不,这黄老板现在发达了,手下长期有百十号人,全国各地接工程,一年收入上百万。
不是死在手机里,我想活在文字里。其实,许多年前,我应该就死了,悄无声息,只因有文字,才拖着一副死气沉沉的壳,敷衍到现在。
哎,出去转转呀,你这样闷下去,会垮掉的。要不,明年又跟我出去,让你当个小工头,不必动手,帮我看看就行。
幼已经答应了,明年捧我的场,不然,他这竿老枪也会废掉的。可费了我一番口舌,没见着那样的婆娘,要是我,早二十几脚跑开了。
驼子现在腰身壮了,口气也硬了。这家伙,身体一向雄纠纠,还散发出青春的冲劲,让小翠的肚子鼓了又瘪,瘪了又鼓,像下蛋一样,给他下了四个崽。是他说的,在他这一代,要让他家祖坟青烟大冒,香火长盛,就是打麻将,闭着眼也能凑一桌。
他是说到做到了。
这小子虽是个粗人,倒重桑梓情怀。很多家乡人感觉生产没指望,纷纷投奔他,他都尽力安排了事务。好些人也随着他的腰身鼓了起来,在外面吃香喝辣,横着步儿走。
驼子其实早就可以在外面安家,但他一直没有,只将家里的房子装修得漂漂亮亮,住得熨熨贴贴。
浪子,你在外这么些年,也知道城市里那个屌样,天天关门闭户,门对门不相识,楼上楼下不打照呼,住上七八上十年,窝在电梯里放个屁,都辨不清是谁的味。
没意思。
再说了,住远了,想念我的老哥们呢。
驼子坐在靠椅上,用脚向后蹬着,晃晃悠悠。
还有那个母夜叉,也来个母凭子贵,骑到我头上啦。她将四个小子拢得紧紧的,全都反对我去城里,怕我花了肠子,丢了她们。她们倒贼精,自己将在城里买房的钱悉数弄去了,准备丢下我呢。
驼子搔了搔头皮,居然有头皮屑掉落,看来,他真没去城里混过。
哎,说真的,幼要去,对他来说,真是种解脱。以为他大嘴吃四方,哪知吃了那么久,竟吃到山疙瘩去了,几乎出不来。
驼子将腿伸直,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神情难得地凝重起来。
是呢,我在家呆了一整年,都不见幼“回娘家”。幼的哥哥经常到我这儿坐坐,聊着聊着,就谈到幼的身上,两个大男人忍不住流下泪来。
说我不像堰头垸人,很多人倒是相信。与女孩聊上几句,舌头会打结,不大抽烟,不爱锄头爱笔头,似个未出阁的姑娘,可以在自己的房间呆上一整天,简直有辱堰头人的脸面。
可是幼,书没读多少,十几岁就四处晃,华中,华南,华东,都留下他嬉笑的痕迹。他人其实蛮本分,不怕吃亏,吃一碗饭能够出两碗饭的力。也不断有人给他牵线搭桥,三里远的姑娘,四里远的寡妇,也见得不多不少,可他的姻缘始终不曾正儿八经动过。
他还去过非洲,弄得自己里里外外一身黑,却没黑个妞回来。
驼子经常戳着他的鼻尖,说他没个屌用,不是堰头垸人。
也是,堰头垸的儿伢心野一些,成熟得早一些,很多十几岁就处着对象,经常有姑娘大着肚儿往我们村奔。可是,任幼家大门天天朝南开,就没一个姑娘闯进来。
也许他真的不是堰头垸人,到三十岁时,他的桃花才迟迟开放,而且开在山沟沟里。他的户口迁出堰头垸,入赘到了几十里开外的深山里了。
女方并不富裕,却特别强势。不允许他与这边的亲戚来往,连与哥嫂见面都有次数限制。更甚至,不让他出外打工,怕他将钱汇到娘家。可怜的幼,每天在山沟里扛锄头撵野猪,砍柞刺烧土窝,黑得泛着釉了。
你知道我怎么将幼弄出来的?驼子俯过身子,凑近了我,笑眯眯地。
真贼呀,那婆娘让我先付八万,将幼明年一下子买断,根本由不得讨价还价。亏得我老驼有两个钱,不过,为了兄弟,也值得,幼干活实诚,是扎钢筋的好手。
我拍了拍驼子的肩膀,很厚实,很温暖。
驼子叹了一口气,唉,一晃眼都老啰,你再看到幼,肯定都认不出来了。
是呢,世事无常,曾经青春的我们,如何能想到自己现在的模样。那些经过的事,伴过的人,又有多少让人挂肚牵肠,又有多少繁华若梦,又有几人独自话凄凉。
想不到十来年过去,我和幼混成这样。更想不到的,是那些年轻时的朋友,虽然偶尔有些联系,却依旧能一下来到我面前,尽管改变了许多。
忽然就一下想起了进民,就在前几天还提着一瓶酒,从县城奔过来,要与我大醉一场。
他现在是地道的城里人了,老实而稳重之下虽还有一丝轻浮,但花花绿绿的脏腑早让老婆搓洗得红通通的。
虽然他偶尔与我谈起从前那些女孩,一长溜儿名字,总忍不住伸出舌头卷起尖舔嘴唇,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但那也只是一只猫对记忆深处中的某一条干鱼的怀念而已。
说起他的老婆,不是河南的,不是江西的,不是贵州的,而是我大湖北大麻城的。其实与进民家门对门,相距不过二十步。据进民说,俩人的婚姻早就上天注定了,打小时候起,就一起玩泥巴扮夫妻将日子过得风生水起,只不过长大了,竟一下差点不小心捻断那根红线。
她一直赖着我,从湖北追到广东,打打杀杀,硬是闯出一片血路,轰走老大一片可餐的秀色。唉,吃肉糕的女人不好惹呀,她一吃一海碗,霸道得要上墙。
儿子上了重点中学,老婆开了一家门店,生意火爆。进民那天特别来劲,缠着我抿了一下午,弄得一篇文字划了三百字,我就烂醉如泥。至如今,那三百字孤零零地,再也续不下去,只残留一些酒香在记忆里。
进民在电子厂挣了很多钱,婚礼办得很排场。其实,他老婆起床上个厕所的工夫,都可以往返他家十几个来回,他们硬是将二十步的路程整整走了一上午。
吃过早饭,新娘子哭哭啼啼辞别父母,偏不直接一头扎进洞房,一路浩浩荡荡,先绕着村里转三圈,连旮旯处的老卫生所都转到,再转到镇上穿过来回,锣鼓将粮店的老鼠震得三天走不得路,鞭炮沫铺得地上见不着蚂蚁。
直到晌午,肉糕蒸好要出笼,才像丢失的孩子找到了家门,新娘进了夫家,吃一大碗肉糕,给亲朋敬敬酒,腆着肚儿进了洞房。
几天后,进民来我家,我俩站在农村的土粪坑里,进民一手扶腰,一手持住家伙滋溜溜,反复嘀咕。
结婚真他妈累,比谈恋爱苦多了。
他一泡尿真多,滴滴答答将近一分钟,但硬是没我尿得远。
进民算是圆满了,虽然累点,但累得比神仙还快乐。他真够朋友,什么都与我谈,包括老婆一个月哪几天比较猛,虽然明知道我总沉进文字里,对这些不感兴趣。
但有一件事,他只与我谈过一次,再就绝口不提,但那一次还是震撼了我。
关于文莲的事。
原来,文莲那时与香港人好上了,怀了孕后,不再工作,完全成了金丝雀。文莲人生得美,很得香港人宠幸,要啥满足她啥。孩子生下后,她全心照顾孩子,香港人更是将她时时捧在手心,无限温存。
那几年,文莲过得高贵而快乐,富足而开心。等到孩子到了上学的年龄,香港人说为了孩子更好的培养,一下子将孩子转到澳洲,却不许文莲跟随,甚至都不能探望。
其实,文莲只是香港人的代孕工具,人家看中她的美貌和智商。也不知当初是怎样的原因,让文莲往那火坑里跳,听进民隐约的意思,似乎是因为张四欺骗,文莲对感情有洁癖。
对此,我不敢苟同。张四难道伤害她有那么深,文莲的脑子有那么浑,我实在无从想象。
但那几年,文莲大把大把地给家里寄钱,她父母在家里盖起豪华的楼房,抽好烟,喝好酒,啥都不用干了,嗓门大得路见不平一声吼。想必,文莲也有一种满足感和成就感作祟罢,但依她的工资,她并不缺钱呀。唉,人心难估摸,以我之愚笨,如何揣测得出。譬如我经常无意中伤害到别人,而我经常就没感觉到。
不过,那香港人也还算有良心,不像别的,贪了美色,得了儿子,目的达到了,便一毛不拔,一走了之。香港人最后给了她许多钱,俩人友好地分了手,至于有无烛光晚餐,进民没有跟我说。
香港人有香港人的精神,很讲效率,很快进入下一轮的追逐中。
畜生啊,伤天害理呀,他妈的钱真是个坏种呀。记得那次,进民将牙齿咬得嘣嘣响。
后来,文莲好像一直单着,似乎迷上了麻将,抽上了大烟,但她也似乎忘记了麻城,再没踏上故乡一步。
有人曾看到了她,瘦得脱了形。
以后的讲述,进民闪烁其词,极不情愿。而我想听又不敢听,心里堵得慌。
那已是五年前进民的讲述了,此后,无论我怎么婉转,进民再不吐出关于文莲的半个字。
任我的心怅惘着,直到现在。
哎,老浪,想什么呢,又在构思文字么?驼子贴过来,用肘捅了我一下。
我靠,我成老浪了。不过,也还真是呢,胡子拉碴,手脚迟缓,敞着褂子,除了划拉文字就是在太阳底下昏昏欲睡。
老是老了,最大的风,也起不了浪。可很快,驼子的几句话,又让我浪得不能自己。过了这么些年,经历那么些沧桑,我始终不能将人情世事看淡,我始终不能薄情寡义,任往事成烟。
哎,老浪,过来,靠过来,我给你吹吹风。别激动哈,咱不是年青人。
什么事,这么神秘,我虽说老点,但还不聋呢。
驼子瞄了一眼大门深处,里面静悄悄,随即将脸调向我,三角眼眨巴眨巴。
女人真是找事啊,我那老翠今天突然跟我说,XX垸的春凤离了婚,从贵州回来了。她知道那曾是你的感情,所以特别留心,多问了几句。
听人说,她拖拉着一个十几岁男伢子,那男伢俊着呢,一笑俩酒窝。
说到这儿,驼子仔细瞄了一下我,像看一个病人。
我像什么事都没有,将椅子大幅度地后仰前倾,椅子脚咣当咣当,震得水泥地面一抖一抖的。
贵州有好酒,但也有酒疯子。不喝酒时,那男人像个女人,又勤快又体贴,巴家巴女人,可一旦沾了酒,就成了魔鬼,摔碗砸缸,大吼大叫。
头几年,娃还小,男人偶尔一点疯魔,春凤还能忍受。可一年一年,越来越甚,完全中了毒,不仅砸东西,还打人,打春凤,往死里打,更打儿子,没轻没重,像打木头。
春凤没办法,实在无法忍受,离了,也解脱了。
老翠说,春凤又干又瘦,又黑又痴,还不到四十岁,却分明是五六十岁的老太婆了。
贵州那穷山恶水不养咱湖北妞啊,老翠还说,春凤整日愁容满面,愁肠百结,愁天惨地。这婆娘,与你交往多了,说起话来也带着文化,中听多了。赶明儿,给她下载简书,让她在上面写写文字,免得整天不是码麻将就是买东西,一心儿地败家。
驼子还没说完,自个儿笑了。
愁,愁,愁,怎愁得过那一片秋心。
秋心本无暇,奈何尘太重。
柔情随水逝,何敢问春风。
前些年,我一直在外颠沛,无心无肺,自己轻贱自己,自己怜悯自己,饱一顿饿一顿,竟落下了很严重的胃病。
此际,胃里忽然一阵痉挛,我的脸扭曲得像要撕裂。驼子一见,慌忙站起来,吓得要抽自己的嘴。
我咬紧牙齿,里面格格作响,似乎有一股腥咸,很快平静下来。
我说不上多么伤悲,也说不上多么失落,点开手机,却写不下一个字。
爸爸,看,妈妈又买了一只烤鸭,我最爱吃,明天可以过个好年了。
儿子似一阵风,从院外冲进来。
驼子一把抓住儿子,苕货,咋不叫干爹,我那儿烤鸭可多呢。
老婆进来了,笑吟吟地,将阳光震得一浪一浪的,扑面而来。我怔怔地望着她,两个酒窝在左右面颊上窜下跳,有些恍惚。倘若驼子不在场,我真要抱一抱她,舔舔那酒窝。
驼子涎起脸皮了,哎,烧好我的饭哈,今天跟干亲家好好喝几盅,明年让他跟我一道,重新开始,老树发新芽,老浪泛新花。
咱跟往事干杯,踩住浪尾,好好浪它几浪,再死皮赖脸青春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