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下的日子,我不再纠结于她是谁,我也忘了她是我的弟媳,我们像认识很久的朋友真诚地谈心。工作上的,生活上的,感情上的,甚至包括梦里的,她都向我打听,我像个马大哈,一股脑儿向她倾诉。
如今想起来,现在我若以《哥哥与弟媳的情事》或者《天呀喂,哥哥爱上了兄弟媳妇儿》为题,反反复复嚼那一些花萝卜末,绝对点击率高得吓人。我只剩一声叹息,都说往事如风,我的往事只像一股强劲的西北风,一年一年,吹得我刺骨的痛。然后,叹息夹在风中,无人能听到,也无人能懂。
当她知道我在卖苦力,心痛不已,但知道我在看书写字,又很欣慰。她还委婉地向我建议,做个有心人,留心有情人,如果碰上好女孩,一定要珍惜,在外好有个照应。不能勉强的就别勉强,已经过去的就让它过去,有些事应当跟自己较劲,有些事没必要跟自己较劲,将往事看淡,将未来看重,向前看,美好会等着自己。
但当我向她拐七里弯抹八丈角打听时,她却只说一切都好,非常好,学着我的口气,敷衍了事。我也就想当然地认为,她应该都好,张四这人比我有本事,圆滑世故,情商高,想必俩人快要结婚了。
等到冬月时,我问她回不回去过年,她遮遮掩掩,还是说不,我差一点就说出你去年没回去,怎么今年又不回,幸好理智占了上风。
每次说到我的事,她的文字透着欢欣和劝勉,说到她的事,虽然总说好,但分明透着一股难以出口的忧伤和无奈。
我不知她和张四怎么了,犟着一点可怜的自尊,也没办法问,我的心悬得恍恍惚惚。
一转眼,又到了年关,虽说广东开始让我满腹怨言,但现在,我还是有了一些好感。当我背起包裹时,有几个伙计脚步矫健,将我送出很远,还让我明年又来,活会更多,还有一个说,如果我再帮他整一封信,那妹娃儿就要向他怀里撞了。
我明年肯定会来,这儿有我热爱的文字,但我肯定不会再跳进这儿的泥坑里。虽然我增加了不少力气,就是再在泥坑里打几个滚,也能够爬上来,但这的确不是我要的生活。我可以离土地很近,但没必要一头扎进去,不出来。
很惊喜,幼也回来了,这家伙没让我失望,除了大嘴里的牙齿,其余的真黑得像炭。我一拳砸在他胸脯上,像一块石头,咯得我的手生痛,还是国外的伙食养人,他已壮得像一头牛。
驼子更能了,居然将小翠拐到了堰头垸。小翠一见到我,还没忘记月老交给她的任务,问我在外浪到一个没有。这贱人,跟着驼子也学成二流神了,对我也不见外,也拿来开荤。
哟,还单着呀,那明年去武汉呀。那姑娘也不知怎么那么痴,任谁约她都不理,老惦记着你从广东窜回来没有呢。
小翠居然还向我抛了个媚眼。
我一掌劈向驼子,还真有力道,驼子居然趔趄了。看你将人家姑娘祸害成啥样,造孽呀。
驼子却不理会我,死缠着幼。
哎,你说非洲妞那么黑,是不是到处都黑呀。
你奶奶的,我咋知道,反正看到的都黑咕哝咚,要不,明年你也去。
你就不会看仔细些,亮着灯瞧呀。
小翠一把拧住驼子的耳朵,驼子杀猪般地嚎叫起来。
我让你去非洲,你想心也黑了吧。老娘陪你去,看谁比谁黑。
黑熊一般的驼子,倾刻变成一只柔顺的黑猫。
我和幼笑得差点摔倒。
此后的日子,我们一起喝酒,一起浪在附近的村子。小翠一心想帮我和幼找个女朋友,幼很高兴。我也很高兴,但那只在表面。
春节一天天临近,张四没回,当然,春凤也没回。
我将喜悦贴在脸上,将失落和懊丧摁在心里,并企图断绝空气,免得它发酵。
当村里有人喊我才子的时候,我真想给春凤写封信,最终还是忍住了。
春节越来越淡薄,一晃而过。
幼随驼子小翠去武汉了,小翠掐着手指,反复劝我也去,说我若去,今年必有好事,我不为所动,等着年底幼的好事吧。
因了我那一篇豆腐块文字,许多遗忘了我的同学仿佛一觉醒来,又重新认识了我。他们主动联系上我,要我与他们一道出去打工。
我见了好几个同学,凡不是去广东的,说得再好,我都一口拒绝。
最后,我答应了进民,因为他说带我去深圳。深圳,我可念了大半年呢。
听他说,他表姐文莲在里面当管理,厂子很大,活很轻松,高中生在里面,只要脑子灵光,很容易提干。
进民是邻镇的,离我有些远,读书时算个调皮蛋,成绩很差,毕业证纯粹是混的。开始,文莲就叫他去深圳,他只想着好玩,与一帮狐朋狗友在城里漂,一两年没个名堂。
现在二十多了,看到很多同学都比他强,也想趁着青春,奋发一把吧。
又是二十多小时的颠簸,带着迫切,总算到了深圳,这一次,我没有一丝倦意。
都只怪我话太少,不然,我肯定不会来。待到厂门口时,一看名字,我傻了眼,这名字太熟了,与春凤的厂名一模一样呢。
但很快,我的侥幸占了上风,广东这么大,重名的厂应该不少吧,既来之,则安之,既安之,就梦之,说不定是美梦呢。
有熟人就是好,有当官的熟人更好。没费什么周折,我与进民就成了卓越电子厂的正式员工,且被安排在维修部,一个非常吃香的部门,狗屎运真好踩。
凭着我俩机灵的脑瓜,什么烙铁焊接,什么电容电阻,很快摸得门儿清。工作本来就很轻松,薪水也不低,到这儿来,我才感觉,去年前年真让黄土糊了脑壳,简直是白过了。
我感谢进民,要请他吃饭,进民说要感谢也应该感谢他表姐文莲,要不,我们请她吃饭?
我俩将裤兜掏干净,凑了一百来块钱,点了一桌子菜,等着文莲。毕竟是亲戚,文莲也给面子,一会儿就到了。
在九几年,倘若你进过宝安的卓越电子厂,你一定听说过一个叫文莲的湖北女孩,她当时在厂里名声可响了。虽然厂子几千人,可没人不知道她。
文莲一露面,立即惊艳了整个小餐馆。她比我们大三岁,典型的美人瓜子脸,身形端正而苗条,一身休闲运动服,裹不住青春的热辣。连一向被称为书呆子的我,心里也青春得浪头翻滚,一声“姐”的招呼在舌头底下卷了足足一分钟才吐出来。
湖北美女就是多啊,哪怕山沟沟的,随便掬一捧山泉洗洗脸,再大的鱼也会惊得沉到水底。
也许是人在高处,文莲平时在厂里很矜持的,从不与员工打招呼,很少见她说笑。没想到,文莲在我俩面前,完全没有架子,也不像姐姐一样板着脸孔,我们就如朋友一样随心地交谈。她在外已经好几年,见多了世面,我俩也是高中毕业,在农村也算有点墨水,我们的谈话很通畅,也算有些质量。
文莲问我是哪儿的,我将村庄名字一说,文莲手托着下巴,思索片刻,堰头垸,是不是很大的一个垸子,全姓黄,听说那个垸的男娃很喜欢打架,是不是?
文莲一双凤眼不错眼珠地盯着我,急于探寻答案。
我将双手一摊,哪儿呢,你问进民,我爱打架不,我可是大大的良民,在学校,没少挨他欺负。
哎,你们垸是不是有个叫张四的,黄张四,他老头姓黄,老娘姓张?
咦,你怎么认识他?
我怎么认识他,我跟他在一个厂呢,他是个拉长,我可是他领导呢。
我恍然大悟,一拍脑壳,这真是春凤的厂。天啊,这么大的深圳,怎么一下变成巴掌那般小。
张四这人在村里咋样,是不是不太正派?
这可如何说起,我们虽然是兄弟,可从不玩在一起。他在乡中,我在镇中,初中毕业后,他就去武汉,不知怎么在深圳站稳了脚跟。就是小时候穿开裆裤,也是他朝南,我朝北,尿不到一块。如果不是因为春凤,我哪有精力去关注他。
不是吧,他人挺机灵的,能说会道,体贴人。我含含糊糊地说。
嗯,这倒是,但总感觉他这人太滑,喜欢弄虚的,不实在。文莲夹了一块瘦肉放嘴里,也许有些咸,她皱起了眉头。
我很想说张四是我兄弟,很想问问他与春凤怎么样了,一块猪肝在嘴里有些堵,终究没问出口。
进民只顾埋头吃喝,早已一头大汗。
什么时候我邀上张四,我们聚一聚,一个垸的人来了,他必须要欢迎。
哦,听进民说你爱写文字,还上了《外来工》,多写写,厂里有阅报栏,你投给我,选上了,还有钱呢。
文莲擦了擦嘴,有事先走了。我盯着她的背影,陷入了沉思。我不是登徒子,并没有想她,而是想起张四在这厂里,春凤也在这厂里,终究我们会见面的。
我的心里乱成一团泡了水的生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