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称我项王,或者大王。称呼这东西,无所谓,嘴里说出来的都不算数。所以不管他们称我什么,我都笑呵呵应着。
从二十二岁起兵,至今五年余,东奔西战,攻城掠地,极是痛快,极是风光,却又常觉无趣。身边能说说话的人越来越少了。他们待我越发恭敬,我却知道他们待我越发不敬。从前能一起喝酒抢女人的兄弟,现在见了我都讪讪的没什么话说了,当然更不可能跟我端杯豪饮了。所以那些好酒,喝着也是无味。
女人也很多,自从成了这个西楚霸王,女人好像是一群一群地出现在身边。她们大概都挺好看吧,我没功夫仔细瞧。毕竟还是要打仗的,除了打仗还要听亚父唠叨要怎么收服人心怎么一统天下。他每次说起一统天下就两眼发光,真是不明白他怎么就这么热衷于一统天下。现在这做个霸王我都觉得累极了,将来如果做了皇帝,岂不是一点生趣也无?
那一日,我系着标志性的红斗篷,沿着山路慢慢走,毛色如洗的乌骓马在身后不紧不慢地跟着,偶尔扬头打个响鼻。
在这样黄叶铺陈满地一派空旷萧索的山林间,这样一人一马,真是难得的景致。玉儿当时从一株大树后露着半边脸,正看得心情大好,却突然被谁抓住衣襟一扯。于是很自然地一声惊叫。
她痴痴看着的那一人,已风一般卷到面前。玉儿四仰八叉躺在落叶上,旁边跪着的是她的贴身侍女洗梧。刚才就是这倒霉丫头扯了她一下,把她扯倒在地,还惊呼出声。原因竟然是,她错把一根枯藤看成了蛇。看错了!不知道她家小姐正在看美男子吗?
我俯下身去,红斗篷铺陈一地,压在她的裙裾上。她傻傻看着我。据说我是个美男子!后来她说,你的眼睛真好看,黑得看不清。咦,竟然是重瞳吗?重瞳,据说神仙才有重瞳。难道我今天见的不是人?鼻子真挺,眉也好看,口也好看。嗯,一定不是人,没有男人长得这么好看的。毕竟自己家的那些男人,个个都那么难看。
旁边的侍女手忙脚乱来扶玉儿,又想把玉儿护住,却一脚踩上斗篷,自己也绊倒了。我伸出手,把两个女人都给拽起来。然后就转身,准备走了。
“呃,这位仙人,敢问,敢问您尊号?”玉儿还是开了口。她声音一向软糯,不是嗲声嗲气,是软软的带点尾音,好像有点怯怯的。
那仙人?我转身,盯着玉儿出了神,然后哈哈大笑起来。笑毕,开口问道,“你是哪家的小姐?怎么跑到这荒山郊外的?”
“我?”玉儿刚要开口,却被旁边侍女抢了话头。“我家小姐是凤饶县虞家大小姐,风华绝代、能文能武,整个凤饶县都晓得的。”
“哦,这么厉害。我真没听说过。不过,看你这文文弱弱的样子,竟然懂武?”
稳稳站立的玉儿一身白裙,发挽得紧致,发髻间插着一支碧玉的簪子,腰间系了根水绿的带子,随山风轻舞,身无其它饰物,倒确实看着有几分学武人的架子了。听了这话想已是极不乐意,再一看这仙人便有些不顺眼也没那么好看了。估计此时觉得我不是仙人,只是一普通武夫罢了,不过相貌生得不错,穿得好看些而已,而且生得好看的男人,多半是花架子。
于是,她微微抱了拳,俏生生应道:“那就请大侠指教指教。”话音刚落,人已飞起直奔我而来。我一伸手,就抓住了她。是的,抓住了她整个人。这个名动凤饶县的虞家大小姐,对我来说,可不就是一小姑娘?个头勉强才到我的胸,细胳膊细腿的,动作再优美,也不过是世家少爷小姐练的花拳绣腿,我只需要一身力气,加上速度,就够了。
她被我抓住后,手里的短剑还在无目的地乱刺,腿也乱踢。小脸虽然好看,表情却甚是狰狞,而姿势简直难看得很。估计虞家很有钱,或者很有权,不然就这模样,怎么可能风华绝代,名动凤饶?
“我们初次见面,没仇没恨的,干嘛动剑?还是把短剑!真是笨得可以,你不知道一寸短一寸险吗?不对,你,不会是谁派来刺杀我的吧?”
“你以为你是谁啊?我要来刺杀你?如果我去刺杀,怎么也得是西楚霸王般的人物才配!”她的脸已经涨红了,嘴里却不服软,还在跟我横!那个小侍女的脸却一阵白一阵红的,像是要冲过来,又有些不敢。
我松开抓住她的手,把她稳稳放好了,离开她三步,冲她揖了揖,“小可不才,正是所谓的西楚霸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会如此有心情。这些哄小姑娘的把戏,都近十年没碰过了。自从举兵打仗。唉,打仗。
她的脸色果然变了。以前说书的讲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我一直以为是说胡话,现在才知道,脸色是真的可以变来变去的。这位风华绝代的虞家大小姐此时的脸色,正是一阵红,一阵白,一阵青,有趣得紧。
把她扶上我的乌骓马时,那个小侍女还走上前,欲言又止的。我温和地跟她说,你带路就好,我上你们家,提亲去。“对了,”我转过头对马上的虞家小姐说,“我没什么钱,不知道,会不会被赶出来?”这位大小姐红着脸,居然脱口而出,“我们家也没什么钱。”
娶她纯粹是因为那段日子特别无趣吧。多年的打仗已经让我不胜其烦。是的,年少时的我确实羡慕过始皇帝出行的浩大声势,可我那时不知道那背后有多少深夜无眠,有多少高处独坐,有多少勾心斗角,又有多少荒凉。他死后,尘归尘土归土,一车臭鱼成了良伴;他死后,竟然连个与他合葬的女人都没有。有多孤独?有多凄凉?
我不想做那样的王。我却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回不了头。力拔山兮气盖世,又如何?终逃不过是非成败转头空。我想停,却停不下来。我的朋友,不让我停,我的敌人,也不让我停。哦,说错了,我已经没有朋友了,我只有属下,只有臣子。
就是那样的时候遇到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她不扭捏,f她长得好看,她会舞剑,她会发脾气,她常常抚着我的眉眼说我好看。她还居然把我当成仙人,她还说西楚霸王才是配得上她去杀的人。我承认这句话是最让我心动的。原来,做西楚霸王也不是那么一无是处的。
她日日在军中陪我。将士们讨论军情时她就静静躺在我的身后,猫儿一般乖顺。与我单独在一起时她也如猫儿一般,却时而乖顺时而乖张,发起脾气来还会用她的利爪来抓我。打仗的时候她还非得穿上军装做我的侍卫,这直接影响了我的作战能力。我渐渐变得不那么身先士卒了,因为冲在最前面时,怕不能护她周全。我的将士们都很是看不上她,也随之对我有很多意见,说我贪恋美色,不思进取。说她红颜祸水,迟早会给我带来灾难。真是够了。将士们也是够了,她也是够了。可是,我却谁也离不开。
我的生命,就这样一天天消逝。
直到那天,宴请刘邦。亚父已与我商定在宴会上击杀刘邦。亚父会一点推演法,他说,这个刘邦是我称帝路上唯一的障碍,而且是巨大的障碍。大概就是我的克星吧,亚父没有说得这么明白,但从他的严肃紧张里我还是能猜出来。
我辜负了亚父。我不能说原因。亚父事后气极,冲我怒吼:“竖子不足与谋”时,我的心很痛。为亚父心痛。也为自己心痛。有时候我会想,我是不是错了?我当然错了,错得离谱。我心里清楚得很。我甚至怀疑过会不会因此而殒命。刘邦,我不杀他,他必杀我。这是宿命。
使臣回来,说有事密报。亚父当时正在与我商量下一步的军事行动,虽然我疲乏得很。因为我知道,我的末路快要到了。那种直觉,绝非空穴来风,提着脑袋在战场上厮杀得久了,这种直觉灵敏得有些邪乎。亚父对于密报这种事是从来无需回避的,可是使臣却连续说了三句:“臣有事需密报大王。”亚父和我自然都明白了他的意思。亚父看着我,我看着亚父,然后,我终于还是说出了口:“请亚父暂避。”
亚父一句话也未说,也未行臣之礼,便拂袖而去。我的心又开始痛起来。这句话是一把双刃的刀,伤了亚父的心,自然也会伤我的心。
使臣说的话,听起来非常义愤。我能理解。堂堂项王派去的使者,竟然被如此轻视,实在是羞愤难当。而最让他愤怒的是,他本来是受到礼遇的,是最高规格的礼遇,却突然间全部撤去,因为,刘邦他们弄错了,他们初初,以为他是亚父的使者。
这是多蹩脚的一出戏啊!使臣说完,我就明白了。可是使臣呢?他是真的没看懂,还是真的以为我不懂?我在他们的心目中,竟然是如此不堪造就不堪大任的吗?这些年,我打了那么多胜仗又如何?我攻城掠地又如何?我傲视诸侯又如何?到头来,他们眼中的我,不过是个莽夫,不过是个蠢才。
使臣看我一直沉默,想是认定我气坏了吧?于是又补了一句:“大王您侍范大人如此恭谨,竟未料到他如此不堪信任!大王请勿伤心,臣下自去为您……”我挥挥手,不想听他继续。忠诚?忠臣?不过都是利字当头罢了。可是我,又何尝不是?
虞姬轻轻悄悄走过来,坐在我腿上。对,自从娶了她,虞姬就成了她的名字。我不喜欢玉儿,那么俗,哪里配得上这个女子。
她今天很乖巧。她的好就在她懂我的心。她仿佛是另外一个我。她知道我什么时候需要安静的陪伴,什么时候需要中肯的谋划,什么时候想看她翩舞,什么时候容忍甚至喜欢她乖张跋扈。她不是我所拥有过最美的女人,她是另一个我。
端起她递过来的酒,我犹豫了很久,烛光跳动,我看得见未来,血雨腥风,刀光剑影。见我一饮而尽杯中物,她悄然退下。我召来了亚父。
亚父眼里除了愤怒,还有眼泪,我看得很清楚,心又痛起来。不过也许这样他至少可以远离战事,安享晚年吧?我到底是辜负了他。他错看了我,错选了我。
我只是没有想到,他的愤怒和失望会夺了他的命。是我的错。他跟随我时,我正血气方刚意气风发。他为我筹谋,费尽心血。而我,不曾报答他,却害死了他。待黄泉相见,我一定会告诉他,我这一生从未疑过的,便是他。
垓下。夜薄凉。帐中暖意融融。虞姬正与我饮酒。忽闻楚歌,声音由低渐高,由少渐多。我看向她,她眼神澄静回望我。
“你,骑上乌骓马离开可好?毕竟,我已经不好看了。”我冲她笑。
她也笑起来。笑起来的她还和初见时一样,几分羞涩几分俏皮。她起身,施施然 对我行了个礼,“难得有大王家乡之乐,虞姬愿为大王舞。”
她翩然自我腰间抽出长剑,且吟且舞,血色斗篷旋成一朵盛开的花,眉眼生动、巧笑倩兮的她,在烛火摇曳下,别有一番曼妙。帐外,似有骚动,又似有哀音,旋即又沉入夜色,只闻楚歌渐悲。
“虞姬,你何苦?何苦?”抱紧倒在我怀中的她,只觉嗓子干涩疼痛。曾经灵动的玉儿,如今正在我的怀中枯萎。她颈间一抹红线,渗出整齐的血珠,晶莹夺目,成了她周身唯一的首饰。
“仙人,你真是好看。”她喃喃,握剑的手松开,慢慢抚上我的眉眼,“我等你。”她目微眯,嘴角抿上一点笑,如同那山林间痴痴看我的女孩。
乌江。我看见那位老属下迎上来的惊喜和惨痛。两种表情纠结在一起,甚是难看。他一直在等我。他盼着能看到活着的我出现在他面前。他又盼着我永远不要出现在他面前。可我到底还是来了。船就泊在岸边,看得出护理得很好,很结实。江风冷冽,后面追兵正急。
牵着乌骓马上了船,我轻轻抚了抚它的脖颈。它低下头蹭蹭我的脸。老人上了船,我将缰绳交给他。一言未发跳回岸上,用力将船推得离水近丈。乌骓马扬头悲嘶。
举起剑,剑上还有一线暗红。虞姬,我来了。你,在等我吗?
从到你家提亲时,我便知道,你不是虞家大小姐。虞家老庄主夫妇在你面前,不似父母,却似臣属。而名动凤饶的虞家,会对哪个女子臣侍之?你嫁给我,唯一的条件是,今生不得杀刘邦。因为,你说,那是你虞家的恩人。
而我知道,我很快就知道了,他固然是虞家的恩人,他更是玉儿你的亲生父亲。他怎么舍得将女儿送给他的仇敌?你,怎么有如此狠 心的父亲?最是无情帝王家,所以,我,注定做不了帝王吧?
红颜祸水?也许吧。我负了亚父,负了生死追随我的那些勇士。不过我心底却又很欢喜,这几年,有你在身边,我很欢喜。而可以为了你,不再去争那个帝位,不再打仗,我也很欢喜,我本就乏了,多谢你,给我一个这么温暖的理由。我为你,信守了承诺,更是欢喜。虞姬,我来了。不要急着喝孟婆汤,等我。
《史记·项羽本纪》
http://www.jianshu.com/p/9450107b6e1d?utm_medium=index-banner&utm_source=desk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