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老刘突然急慌慌地跑进我家门:
"快,快,让我躲躲!"
我奇怪地探出门外,四处张望:一切如常,全无异样!
"做了什么亏心事啊你?有人追杀你不成?"
我戏谑他。
"你不知道,王叔啊------他又找我借钱!"
顿时了然。
01
王叔年轻时做过生产队长。做生产队长时的王叔口碑还不错。
那时候王叔会分别季节天气,易时喊工。不同的季节,不同的天气,日影长短不同,天明自然就有时间上的差异,他也随之时移事异,机动调节,与其他队的队长机械的定时喊工法相比较,王叔就很有人情味。王叔会上说:"我让大家舒服了,大家也得让我舒服!我让你多睡会,你也得在做事的时候多下点力,我们不能输给其他队!"。
王叔给队员们的分工也是合情合理。比如分组插秧,他必会均衡劳力,老少搭配,很会调动组员的合作精神,集体意识,使得各组完工的节奏快慢步调一致,有条不紊。已是耄耋之年的宋婆婆如今还常常念叨王叔的好。她是由湖乡嫁过来的,地道的渔民,根本不会农事。后学者当然手脚慢,王叔就把她分派到几个劳动积极分子中间,以快带慢,你追我赶,和气合作。
王叔计工分也很有一套。劳动积极分子,劳动技术骨干绝对会得最高工分。作奸耍滑分子绝对逃不过他的法眼。负责挑秧的癞里头梗着脖子赤红着脸质问:"小苟挑秧一点六个工分,我也挑秧怎么才给一个工分?"王叔慢悠悠地似乎极不情愿地瞟了他一眼,语气极为铿锵:"你还好意思争?给你计一个工已经是给足你面子了!你拍拍胸口问问,这一天下来你上了几趟茅厕?昨天又吃了什么好东西拉肚子啊?上趟茅厕就恨不得半个钟头,我说你掉到茅坑里去了呢!就差叫人去茅坑捞你人!"大家一片哄笑。
02
联产承包责任制说来就来了。
对于村人来说这绝对的好政策对于王叔却是个不小的冲击。王叔不再是队长了,他不能再管理任何人,只能管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王叔以前是与众不同的。
他爱穿透白的的确凉衬衣,他的涤纶面料的裤子裤缝笔直,白底黑面的布鞋上几乎一尘不染。他夹着一支游泳牌香烟,在村子里不紧不慢地踱着步子,一边走一边在和来来往往的村人打招呼的间隙里掸掸袖子上或者裤腿上那莫须有的灰尘。
现在,王叔必须与村人同化了。每天面朝黄土背朝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灰头土脸,一身疲惫,满身泥巴。
王叔虽也是农民,但他喝过好几年墨水,他是应该与一般人不同的。
村人们给庄稼施药之前必会提着药瓶来找他,他每每都是仔细地读完药瓶上的说明之后,不厌其烦地给他们讲解兑药的比例。村里春节的对联几乎被他承包了。腊月二十九,他备好墨水,毛笔,开始裁红纸。还没来得及给自家写上一幅呢,村人已经陆陆续续聚集到他家的大门外。这天他老婆忙得分身乏术了也不敢唠叨他的不是------他有不是吗?大家找上门来了,而且自己是举手之劳,怎么能不管不顾?
可是不一样的王叔必须得和村人一样做着靠出体力的田里活计谋生。做队长时的王叔就没怎么出力干活,却生活得遂心遂意,现如今拖着曾经养尊处优的身子去过度的消耗体力,王叔是不甘心的。
03
那天王婶跳河了。
王婶跳河事件以失败告终。
时值枯水季节,绕村而依的那条渠道里水已经所剩不多。丰腴的渠道变成了枯瘦的小沟,水浅之处勉强沒过小腿肚。常有聪明的赴野外觅食的猪娃们直接蹚河而过。
王婶一路哭到河边后就不再继续向前了。她坐在了一团树影里越发地嚎啕起来。她想不通,想不通她美好的招人艳羡的婚姻生活为什么突然一团糟了?她那在她眼里无所不能的叫人仰视的老公怎么突然就变得面目全非了?她总是一如既往地料理着小家,任劳任怨。她也没做什么违背良心的过分的事啊,老天为什么这么对她?她想不通啊!
刚结婚那两年,虽然日子是蜜里调油,可是她的肚子却总不见消息。说不急那肯定是假的。婆婆养了儿女十个,六男四女,家大口阔,但胜在劳力多啊!工分挣得足,日子也还好过。丈夫是家里的长子,能写会算,年纪轻轻就做了生产队的队长,也是给公婆长了脸面。可自己的肚子怎的就不争气呢?虽然他们婚后分家单过,但她也从不忘疼惜公婆的大家庭。偶尔炖只鸡,两只鸡腿一定是要孝敬公婆的。娘家在镇上做点小生意,她哪回回去不淘点稀物回来的?年少的小叔子,小姑子哪回不是巴巴地盼着她的礼物?一大家子人的鞋都是她一针一线纳出来的啊!
她停住哭声,抬起了双手。才几年时间啊,她的柔嫩葱管一样的双手已经变得骨节粗大。她大大曾还夸她有一双聚财的手呢-----五指并拢一点缝隙都没有,这是不漏财呀。
她机械地举起一只手,五指努力并拢,阳光透过指缝四溢出来,她看见了光影里满手的老黄茧,看见了手指上顶针的箍痕,看见了指头上的针眼......她不禁又悲从中来,无声的眼泪从她酸痛的喉头直涌上眼眶,执意流淌。
婚后的第四年里她怀上了。她终于怀上了,这多么令人开心啊!可是当她把喜讯告诉丈夫的时候,丈夫没有半点的喜庆,他说:"要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了。他的队长当不成了。"
"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不是挺好吗?队长不当就不当呗,能是多大的事呢?又不影响吃饭?"她真的想不通,"自己劳动,自己收获,自己做给自己吃有啥不好的呢?"可是她看见丈夫就那么一直坐在桌旁,一根连着一根的游泳牌香烟的烟雾里,头一点一点往下耷拉。
有了自己的地,有了自己的孩子,她觉得人生愈来愈圆满。丈夫也在努力干活,虽然言语变得少了许多,但是又有什么关系呢,过段时间就会好的。她觉得浑身都是鼓鼓的使不完的劲。一晃她的宝贝玉儿都在牙牙学语了。
公社集体那会儿哪里会有什么农闲哟,一年到头都忙忙忙,也没见分到多少粮食,现在多好啊,谷子就屯在后厢房里,金灿灿的,看着就舒服。她放下手里正在做的虎头鞋,摇起拨浪鼓,逗弄摇篮里的孩子:"咚咚咚!玉儿,看这里!咚咚咚!看这里玉儿,叫妈妈快叫妈-------妈!"她的宝贝儿灿笑着,在摇篮里手舞足蹈。她回头看看门外,天色已经暗下来了,饭菜在桌子上已经快凉透了吧,丈夫还没有回来。如今农闲,丈夫却出奇的忙,吃完早饭就出门,不到傍晚不归家。她有问过,丈夫说让她别管。别管就别管呗,反正家里堆有粮食,饿不着她和孩子。
可是就一瞬间的功夫,她的黄灿灿的粮食没有了。丈夫今天才回来,还带来一帮子腰圆体肥的男劳力,他们不管三七二十一三下五除二就把谷子全拉走了。丈夫欠了他们的赌债,这些谷子根本就不够还!根本就不够还啊!她扑向她辛辛苦苦得来的谷子,嚎啕大哭,那帮子人只轻轻把她一扒拉,她就站不住脚跌倒在一旁。她的丈夫在一旁给那些人低声下气地赔着小心,唯唯应诺着明年一定还清。她的摇篮里熟睡着的玉儿被屋子里的喧闹吵醒了,哇哇地大哭起来。她怕看她的宝贝了,她以后怎么养活她的宝贝啊?
王婶突然站起身,纵身一跃,跳进渠道里。已经瘦成小沟的渠道溅起的水花打湿了王婶的衣服。才反应过来的王婶泄气地一屁股坐在水沟里,歇斯底里地拍打着水面,恸哭流涕。
村人们一路尾随着王婶。他们看见王婶坐在了渠道边上就放下心来。这条小沟已经淹不死人啦!
村人叹息王叔的巨变:多好的一个人啊,做什么不好呢,怎么偏偏要去赌博?遭孽的是孩子啊!
04
第二年的冬天里,王婶悬梁自尽了。她的宝贝玉儿抱着她冰冷的裤管声嘶力竭地要妈妈,村人们直抹眼泪。可怜的孩子啊!她的公公扇过了大儿子的耳光又扇自己,她的婆婆抱过来孙女哭得撕心裂肺。
王叔旧债没还又添新债。他终究做不到金盆洗手。
05
春天依旧来得那么缓慢。
还在倒春寒里,王叔就出远门了。村里谁也不知道王叔出门倒腾的什么营生,反正又是一年的春上,王叔带回来一四川姑娘做老婆。
这是村里的第三个四川佬老婆。
仿佛约定俗成一般,村人称四川人一律是四川佬,不冠姓氏,不称其他。四川人是被村人歧视的,不是万不得已谁娶四川佬?四川在当时的村人眼里那是穷得不能再穷的地方。而且,远乡人不可靠,你好吃好喝地供着她还好,一旦有个差池,她两手啪啪屁股,一溜烟跑了,神不知鬼不觉的,让你只有嗟叹的份。没留下孩子还好,若留下孩子,她脚底抹油一溜,你就只剩下了累赘。孩子成了累赘!造孽哟!
王叔的四川佬老婆却是安分守己的,是个本分过日子的主。
这四川佬没来多久就完全替代了王婶的角色。她也能里里外外一把手,把一大家子的人调停得妥妥当当。她的四川话也不是那么难懂,据说她憋的是普通话呢!更难得的是她进门三年就给老王家添了俩大胖小子。
硬要挑这个四川佬的毛病的话,就是她模样生得不怎么灵醒,眯眯眼,黑,而且胖。但是王叔这种条件有个黄花大闺女跟就已经谢天谢地了,哪还能求其他?再说了,这四川佬能干啊!如果真娶个好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还不知往哪搁呢?难道当菩萨一样供起来?笑话!
刚进门那一年,四川佬对玉儿也还不错。玉儿吃得饱也穿得周整,四川佬还带着她回了一趟娘家呢!自打四川佬的大儿子出生以来,玉儿就跟着爷爷奶奶过了。俗话说"猫养的猫疼狗养的狗疼",四川佬当然疼她自个儿养的儿子啦!唉,可怜的玉儿哟!王婶干嘛那么想不开要自寻短见啰!
村人们这么闲话着王叔家的家常。
06
自从一大家子人合力帮助王叔清了赌债,自从四川佬进了王家门,王叔就没有摸过色子啦!村人们都替他家高兴呢:本就是个热心快肠不怕给人好的人,干嘛去碰那个杀人不见血的败家的玩意呀?嘿,你莫看四川佬那黑不溜秋的样,还真有点板眼,是个旺夫的命呢!你看,王叔都改邪归正了!
农闲时节的王叔确实没有再出去赌博。他已经被每年繁重琐碎的农事塑造成了一个大众化的农民形象:黑里泛黄的脸,时常沾着泥巴的高一只低一只的挽在腿上的裤管,手指上的指甲缝里永远塞着黑乎乎的泥垢。
他手上依然叼着烟,是和大家一样的大公鸡牌,一毛五一盒的。当然年节气跟前,也会换成两毛多的圆球牌,要不就是还贵个两分的新华牌。总之,三毛四的游泳牌他是再也没抽过。王叔早就没写过对联了。不知是他不愿意写还是村人们不再好麻烦他。村里的对联早就被村支书上高中的儿子包圆啰。王叔腊月二十九也是去支书家排队等对联。支书的半大小子就那么大喇喇地把桌子摆在大门口的场地里。场地上满铺着的红艳艳的对联,其间还点缀着星点的或黄或绿或白的几幅,蔚为壮观。王叔一边吸烟一边等着他的对联干墨迹。临走之前,王叔总会翘起大拇指说:"后生可畏呀后生可畏!"
07
现在的王叔迷上了下象棋。
村里还有几个真人不露相的象棋高手呢!其中李伯年纪最长,棋艺也最精。王叔和他杀几盘都是要被让一车一马的。如此还不一定能赢,有时候还会因为悔棋而争得脸红脖子粗。李伯有张麻子脸,又是个较真真的人。他一急麻子就发红发亮,一颗颗还颤颤地抖动。李伯说话有些快结巴,急了就更结巴:"你你什么人啊,让你车马了还悔悔棋!棋艺不不精就就不精呗,瞧你那样,棋盘见见君君子!"
王叔只是偶尔才和李伯下棋。他一般都是和高哥啊黄牙他们下。有成就感啊!王叔有时候会嘚瑟,会让他们一个车或者一个炮。他也不敢多让,他知道自己是输不起的人。谁也不愿意服输吧?哪怕是下棋!
08
是哪一天开始带彩的呢?
高哥的舅兄也是个棋迷。俩郎舅一有机会坐一块,就总少不了杀几盘。高哥常说王叔的厉害,说村里除了李伯,谁也不是王叔的对手。高哥的舅兄就不服气了。他说:"就你这手臭棋,当然不是他的对手了!等哪天我去你那里,你把他约来,我灭灭他的气焰!"
王叔和高哥的舅兄杀棋就带彩了。
高哥的舅兄来了,高哥请了黄牙,王叔做陪客。吃过早饭,就拉开了棋局。
舅兄单挑王叔。
舅兄说咱们三打两胜。结果一平一胜一负。
舅兄斗志昂扬,他一边挽着袖管一边说:"棋逢对手!过瘾!咱带点彩怎么样?一包烟!"
当舅兄把一包新华啪的一声拍在棋盘上的时候,王叔的心颤了几颤,他盯着烟看了好一会才抬头看他的对手。他的对手兴奋得涨红着脸,笑盈盈地看着他,眼光里带着挑衅。王叔想到了他吆三喝六的日子:"哼,一包烟,小儿科!咱谁怕谁呀!"
王叔不搭话,只码棋。码好棋的王叔说:"你红子你先!大丈夫一言九鼎,我没现成的烟,输了照价赔钱!"
这次是一把定输赢。
村人本来好客,一家亲,全村亲。所以但凡谁家有亲戚来,隔壁左右的邻里准会来捧捧人场,客套几句家常以示欢迎之意。更何况这里有棋局,而且还带彩!这还是村里第一次才有的新鲜事!口口相传的力度不可估量啊,只一会,高哥家的堂屋里围满了人,懂棋的看棋,不懂棋的看热闹,站在外围的看不见棋盘,就听个动静,只为第一时间晓得个结局。
这盘棋杀得谨慎,每一着一步都是经过双方深思熟虑过的。李伯也来了,高哥把他礼让到棋盘边上。李伯看了看闹哄哄的人堆,说:"观观棋不不语真君子!安安静一点啊!"
不知是棋下得太慢,还是等待的时间太难熬。总之这一盘棋似乎下了半世纪之久。突然,只听到一声清脆的"啪"之后,众人轰动起来,原来,王叔的车把高哥舅兄的帅给将了。王叔赢了一包烟。
王叔告了一声"得罪",就拿起了那包新华,动作娴熟地撕开,在人群里,一根一根地散起来。男人们一脸喜气,仿佛是自己赢了棋,他们一边吸着王叔递过来的烟,一边夸赞王叔的棋技。李伯挤出人群,王叔赶忙递过去一根烟,李伯没接。李伯说抽不惯。李伯拍了拍王叔的胳膊说:"不不错啊!"
09
这一局棋不仅定了输赢,而且也奠定了王叔在四乡八里象棋界的地位。突然之间,王叔成了名人,与他约棋的人越来越多,以致络绎不绝。王叔的农闲时光就在走乡串户的棋局中日复一日啦!王叔还是与众不同的。王叔又喜欢穿白色的衬衫了,洋布面料的,被抻得平平整整。王叔特意去镇上的商店里买了刮胡刀和指甲刀。他的指甲现在总被修剪得齐齐整整。他用修剪得齐齐整整的食指和中指夹着棋子的样子格外的气定神闲。棋桌上的王叔思考棋路的样子也格外迷人。他从来不抓耳挠腮,也不像高哥那样毛躁地挠头发。他右手的拇指支在脸颊边,食指有节奏抚摸着被剃得冒着青光的下巴,目光专注着棋局,眉头聚成一个川字。
王叔又来找李伯对弈。王叔说:"这会儿你老大哥就别让我的子啦!咱们认真地下,子盘落地,不许悔!"那天他二人从早饭过后直杀到天色向晚。四川佬差遣大儿子喊王叔回家吃饭,王叔极不耐烦。王叔和李伯说他遇到高手了,每盘皆输。李伯说:"你还还带彩玩?"王叔不置可否。李伯说:"赌赌博要不得啊!你别忘忘了当年弟媳是怎么走走的!"
王叔似乎与象棋较上了劲。他不仅农闲下棋,农忙也会研究棋局。他还从镇上的新华书店买来棋书,说是研究残棋。他听高哥舅兄说城里人都爱摆残棋给人破解,破解一局的话就会赢一笔钱呢!
10
王叔和高哥舅兄一起进城了。
王叔那天可刮气啦!白衬衫,笔挺的裤子,一尘不染的新布鞋,被刮得干干净净的脸面,臂弯里还夹了一只黄色的提包。王叔和李伯说他就去城里看看,开开眼,看别人那残棋是怎样一个摆法。
在镇上车站王叔一眼就看见了等在那里的高哥舅兄。他两眼一弯,左手拍了拍紧夹在右胳膊下的黄提包:那里静静地躺着五十块钱呢!一张一张的,全是整元整元的票子。这可是王叔所有的积蓄呢-----
王叔终究是不信任四川佬的,他可不敢把家当交给四川佬保管。
钱是人的胆。包里揣着钱的王叔什么也不怕。他在镇上请高哥舅兄吃了一碗五毛的肉丝面后就向县城出发了。
城里就是城里。城里的房子叫楼房,是分层住的,城里的路叫马路,平整又结实。城里的商铺也多......站在出站口,王叔眼光逡巡着他看到的景象,寻找着他的猎物。
他果然看见了熟悉的棋盘。它就被随意摆在车站马路边的树影里,看样子有人正在激战中。只见棋盘四周蹲着五六个人,他们热烈讨论棋局的话语一句句清清楚楚地钻进了王叔的耳朵。
高哥舅兄说:"看,那就是残棋!"王叔说:"走,过去看看!"
王叔走近棋局,地上确实摆着一副残棋。没有人对局,只是围观的几个人在讨论棋路。王叔盯着棋局,食指习惯地磨蹭着下巴。一个矮个子男人一瘸一拐地迎了上来,说:"看样子是内行啊!来一局?五块,一局五块!"
王叔不吭声,有围观者说:"他不会下吧?"一个高个子说:"他妈的,这么容易的棋局也叫残棋?老子他妈的真是没钱,有钱老子就来一局。稳赢!"有人起哄说:"你怎么就十拿九稳了?吹牛吧你!"高哥舅兄用胳膊肘捅了捅王叔,低声说:"我看你刚才那样,能破对吧?干嘛不去?"王叔摇摇头。王叔想事情不会这么简单:五块钱呢,哪这么好赚的?初来乍到,先看看再说。
这时候,有个瘦撇撇的人走过来和高个子打招呼:"嗨!这不是我们的棋坛高手吗?在这干嘛呢?"高个子喜出望外:"这么巧啊,瘦子!带钱了吗?借老子五块。你知道老子就爱这口。怎么样,赢了二一添作五!"瘦撇撇爽快地掏出一张崭新的五元:"我还不相信你的技术?来,给你!"高个子不接钱,却说:"你拿着,今天就你做中间人!两家的钱你都拿着,谁赢了你就给谁!""怎么样老板?"他又回头问瘸子。摆棋的瘸子见有人应战了,也麻利地掏出一张五元,递给了瘦撇撇。
棋局开始了。两个男人在棋盘上你来我往不可开交。看棋的人也没闲着,他们时而支招时而叹息时而喝彩时而摇头,一时间热闹非凡。王叔只看棋路不管其他。他看到高个子棋风干净利落,步步紧逼,几乎没给瘸子一丁点喘息的机会。毫无疑问,高个子赢了。高哥舅兄看着只一会就揣着一张五元扬长而去的高个子和瘦撇撇的背影,不禁啧啧有声:"真他妈的牛逼,一会儿就赚了五块!"他看看一旁的王叔,有点沮丧。他责怪王叔说:"你看看你,到手的鸭子都让它飞了!"
王叔还沉浸在他的思想里。他回味着刚才的整个棋局,高个子破棋的思路和他之前的想法一模一样。如果是他下,一定也会赢的。
瘸子男人又在摆棋了。他一边摆一边嘀咕着他今天的晦气。王叔蹲到了棋盘对面。瘸子很不耐烦:"干嘛干嘛?去去去,老子现在不开心!这地方不能随便蹲!"王叔把黄提包压在大腿上,说:"下棋!"瘸子好像有些不相信,瞪着眼珠子说:"你下棋?"王叔说:"下棋!"瘸子说:"你刚才看到了吧,老子刚刚输了五块。现在老子涨价了哦,十块一局。十块!不玩拉倒!老子要翻本!"
十块啊!十块可不是个小数目!王叔抬头看了看身旁的高哥舅兄,高哥舅兄点点头,悄悄向他竖了个大拇指。王叔又想了想瘸子刚才的棋路,用力地点了点头说:"行!十块就十块!"
11
第三天中午,王叔从县城回来了。四十多公里的路,他走着回来了。
王叔没有向李伯报告他的城市之旅。他一回家,倒头就睡。四川佬一边收拾家务一边自言自语地唠叨:"到哪里蹭了这几天啊,没困过瞌睡啊,睡得像头死猪!"
"死猪"睡饱了之后还真变得猪了,变成了一头呆头呆脑的笨猪,变成了一头蔫头搭脑的病瘟猪。
晚饭的时候,四川佬和王叔说:"我老妈子和幺弟要到这来耍几天的。"王叔埋头扒着碗里的饭。四川佬用筷子敲了敲碗边,王叔抬头瞪了四川佬一眼,说:"敲什么敲,又不是没听见!"四川佬说:"你从进城回来后就三魂掉了两魂的样子,棋也不下了。你怎么啦?"
"能怎么啦?男人的事妇女婆婆别管!吃你的饭!"王叔没好气地说。
虽然王叔守口如瓶,但王叔进城下残棋的故事还是不胫而走。村人们都知道王叔被人骗了自己五十元不算,还赔上了高哥舅兄的五十元。高哥说:"我那舅兄不借给他钱,可他输红了眼,说不借就不认我舅兄这个兄弟,说借了不会跑他的。说说不定马上就翻本了。我舅兄也是没法啊!一回家就被我舅母娘闹翻了天,这不,我舅母娘撇下两个孩子气回娘家去了。"
12
四川佬是最后一个知道这件事情的。
那天正好是她老妈子和幺弟来的日子。四川佬杀了一只肥肥的腺鸡准备炖了给远方的亲人打打牙祭。其实,他们自个儿家里也好久没沾荤腥啦!她到水塘边剖鸡取内脏的时候,正碰上高哥家的桂嫂子洗菜。桂嫂子说:"哟,杀鸡呢?生活不错啊!欠我弟的五十块钱什么时候还啦?我娘家已经闹得鸡飞狗跳,只差跳河上吊啦!"
四川佬也是个要强的人。自她嫁给她家男人以后,她就是憋着劲在过日子。她每天里起早贪黑,田头屋里两边忙。她不随便花老王家的一分一厘,所有的开销都是用在刀尖尖上的。她都舍不得扯点布料做第三套衣服,总是两套轮着穿。她嫁过来这几年也没和公婆红过脸,没和邻里扯过皮,她自己觉得一个农村妇女该做到了她做得都不差。虽然家里添了俩小子,她也努力操持没让这日子过得不如头先。把玉儿甩给公公婆婆也还不是为了这个家?为了给这个家减轻负担,她不在乎背个狠心后妈的名声,只要她,她家男人,她的儿子们好就行了。
当初挑着鞋担子走乡串户的王叔到她家讨口水喝时,她老汉儿在家。她老汉儿就喜欢和外地人摆龙门阵。听说王叔是湖北的,就七扯八拉地吹夸夸。结果竟然攀扯出一门亲戚:老汉儿的一个本家妹妹确是嫁到的湖北,没想到就是他们村。以前老汉儿还常说这嬢嬢好命,嫁到了一个好地方。是老汉儿让王叔带着她去嬢嬢家玩的。四川佬知道老汉儿这是要把她嫁给王叔。家里也实在太穷,少一个人吃饭就意味着其他人可以多吃一口,就少饿一会儿肚子。四川佬看王叔也没什么不好,模子生得不错外加能写会算的。关键是跟着他吃得饱肚皮啊,有个小孩怕什么呢!
嬢嬢做了个见证人,她就嫁给了她家男人。真是没什么不好的。嬢嬢说让他和自己好好过日子,他也听了,几年都没碰过色子。下棋又会有有什么不好呢?村里好几个男人爱下棋的。
可是就他被骗去钱了。之前她就知道他眼眶子大。他瞧不起他的卖鞋营生。也是,没赚着钱,可是也没亏本啊!他们一路从四川转到湖北,可不都是那鞋担子的功劳吗?可是他家男人看不红,他说:"就剩下几双鞋子,一张票子也没有,还卖什么卖?"
这一下子就欠了五十块呀!难怪自打男人从城里回来就魂都不在身上呢!
四川佬尽管内心里各种翻腾,面上却是一点也不显。她依然有条不紊地忙着她准备待客的丰盛的饭菜。
四川佬的老妈子和幺弟在王叔家待了近一个礼拜的时间。
眼看着要进腊月啦!老妈子对王叔说让四川佬跟他们回去一趟。嫁过来四五年了还只回去过一次。老妈子说家里的形势越来越好了,今年腊上家里想宰头猪,让四川佬顺便带点猪肉回来过年。
13
四川佬就这么一去无回。
清明前后,种瓜种豆!
已经是犁耙水响的时候了,四川佬还是没有回来。王叔去找过嬢嬢,也带了信,也做了保证,但四川佬仍是人影不见。嬢嬢说专门问过了的,说年前就让四川佬回了,娘家人还给她包了五斤肉让她带回来呢!
王叔当然是不相信的,他恳求着嬢嬢说:"你老就行行好吧,帮我说几句好话,让她回来,俩儿子没妈可不行啊!"嬢嬢被求得烦了,说:"跟你说了你又不信!我哥哥还找你要人呢!硬不信的话,你自己去找啊!"
王叔把三亩多地和俩儿子托付给了父母,拿着一大家子人拼凑的路费踏上了寻妻之路。
王叔最终没有寻回他的四川佬。他找到了四川佬的娘家,他的亲爷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他的丈母娘好一顿捶胸顿足地痛哭,他们撕扯着他,要他赔他们的女儿。王叔在附近的村子里打听他的四川佬娘家的情形,想知道一点四川佬的蛛丝马迹,结果被他的舅兄们知道了,挨了他们的好一顿拳脚,舅兄们说再不滚回去就要让有来无回!
14
王叔这次是一路乞讨着回湖北的。他竟然也没觉得乞讨有什么不好。
舅兄们的恶劣态度摆明了四川佬是不可能找到了。王叔只能灰溜溜地回家。他已经用尽了他的盘缠,他也没有可以倚仗的鞋担子。他似乎从没想过靠替人打打零工来慢慢推进回湖北的速度。他一路也见过不少的乞丐,他觉得乞讨是他唯一的出路。
起初,他只敢向妇女婆婆乞讨,他觉得她们应该是心最软的,最起码,她们不会打人。慢慢的,他也准备了一点乞讨的家业-----一个小蛇皮袋子和一个破碗开始了挨家挨户地讨要。他主要是要饭和要米。饭是到饭点了才要,米是随时讨要的。东家一把西家一把的米汇聚到他的蛇皮袋里,然后辗转变成元角分。
村人们容易把乞讨想成是多么可怜巴撒的事,王叔却不以为然。他的第二趟四川之行虽然没有带回来四川佬,但也没完全空手而归。鞋担子抵不上他的小蛇皮带和破碗。这么说吧,回村之前,王叔在镇上的旅店过了一夜,用在供销商店里买来的全套把自己打扮得焕然一新。
15
打扮得焕然一新的王叔再也不愿意侍弄他的三亩多地。他要去做个正宗的讨米佬。他的日渐苍老的老父亲只差用大嘴巴子把自己抽死。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曾经让自己那么有面子的大儿子怎么就变成了如今这个好逸恶劳的俅样。
他苦口婆心地对大儿子说:"媳妇没有了我们可以再找,欠的钱我们一家子想办法替你凑。你想想你还有三个娃娃要养啊!讨米那是人干的事吗?你年纪轻轻,脚手健全,去讨米?你蛇得起这个人,我们全家蛇得起吗?你叫我们这两张老脸往哪搁啊?你是农民,农民就该好好种地!老话不是说'东戳西戳不如自己的田角'吗?"
16
虽然王叔的兄弟姊妹加上老父合力又一次给他清了债务,他还是没有留下来。他去浪荡天涯了。他留了一张纸条给他的父母。他的老父母找了李伯念纸条的内容。李伯念得前所未有的顺畅。大致是说他走了,三个孩子就托付给父母了,让父母就当没生过自己这个儿子,他是死是活都不要管。王婆婆那个哭啊,一天到晚都不能干眼泪。一看见那三个娃娃更是泪如雨下。但他们二老又必须坚强,三个孩子还指望着他们二老呢!
老王家还是没有放过有关王叔的一丁点消息。有远嫁出去的姑娘说看见过王叔讨米,也有回娘家的媳妇回来说有人看见王叔在捡破烂,还有人说他有一回进城办事看见个招揽擦皮鞋的人像是王叔,等他赶过去看个究竟的时候人不见了......如此种种。虽然都是些不见得体面的消息,但庆幸的是这些总还能证明王叔还活着。"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啊!"老王头对他的眼泪婆娑的婆子说。
17
日子就像电影里的快镜头。呼啦啦的人影,呼啦啦的车流,光阴呼啦啦地走。
九十年代村里的姑娘们被一波又一波的打工热潮涌到了一条又一条的流水线上,男劳力们的扁担也能在城市穿梭的人群中占得一席之地。新世纪里学手艺成了村里人的新宠。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泥瓦匠,木工,车工成了村里人发家致富的标杆。村里人大有占领城市的苗头。玉儿们这一代的村人不再种地,他们或者靠读书考学工作在城里安家,或者学手艺靠技术卖力气在城镇落户。总之,在现如今这社会,只要你肯学肯干,就没有过不好的日子。
村里的房子也从密集到稀落到点缀到完全看不到了,只有一条条灰白的水泥路纵横交错在田间地头。农忙时节,一辆又一辆的摩托车,三轮车,自行车匆忙地穿梭在庄稼的绿影里,那是从镇上回家务农的村人的必须工具。一切都在向机械化过渡-----开田,插秧,打药,收割,一律机械化。种地需要的已经不再完全是力气,而是知识。
村人们有搬到镇上的,有搬到县城的,还有搬到省城的。支书的写对联的儿子已是省城的大官,李伯的幺儿子在上海管理着好大的公司,据说他早就是资产过亿。桂嫂子也得意着呢!一年里头她总要去成都她儿子那里玩个几个月,那朋友圈发的,嘚瑟得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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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同年人里,只有玉儿没有迈过学堂门。她早早地懂事,早早地学会了照顾弟弟,早早地学会了田里的活计。
十七岁的玉儿央求爷爷奶奶让她去学缝纫手艺。爷爷那时候身体已经很不好了,他已经不能下地干活,要拄着拐杖才能艰难地行动。奶奶也是近七十的老人,幸亏奶奶身体硬朗。奶奶说:"娃啊,你就去吧,家里还有两个弟弟呢!"其实,小弟正上小学毕业班呢,哪能帮家里做农活啊!
但玉儿想学了手艺赚钱奉养爷爷奶奶,想赚钱供小弟弟上学。村里人都说小弟弟是个读书的料。他自上学以来,每学期都是考第一,家里的墙上贴满了他的奖状。玉儿还想自己攒点钱,攒点钱去找她的爸爸-----大家伙都说她的爸爸是个不成器的浪荡子,爷爷有时候喝几口酒了就在家里开骂,骂他那人影不见的不肖的大儿子。奶奶这时候就会哭,哭得伤心伤意。但是玉儿还是想去找她的爸爸。
玉儿是个聪明的孩子。别人一年才能学会的的手艺她半年就会了,而且做工精细,很快就进了一个台湾人开的大型服装厂。她铆足了劲干活。她们是计件,多劳多得。每月的工资她都会比同组的伙伴们拿得多。她技术过硬,人缘也好。部门领导提拔她当组长,她拒绝了。她说她没文化,怕管不好人。当组长体力上是轻松一点,但是按全组成员的平均值拿工资,这样她的工资就低了。她说她需要钱。
玉儿就用她勤劳的双手支撑起了一个家。
爷爷下葬的那天玉儿没有哭。她当家把家里和爷爷奶奶名下的田地全部交给了二叔。她抱着奶奶说:"别担心,我会让你老安享晚年的!"
黄牙的儿子在城里做装潢,主要业务是给人家贴地板砖。玉儿说城里的房子越来越多越来越高,城里人讲究装修,农村人也会学着讲究。有了闲钱谁不会讲究啊?贴地板砖以后的活路一定很宽。她让已经十八岁的早就辍学在家务农的大弟跟着黄牙的儿子干。先做学徒,手艺学精了再单干。
玉儿在镇上租了一间房子。小弟已经在镇中学读初三啦!她对奶奶说:"你老就安心和小弟住着。现在我们是租房子,不出几年,我就和大弟在镇上买幢房子给你老住!"
玉儿没有说大话。小弟高考的前一年,玉儿和大弟一起合力在镇上买了一栋三层的小洋楼。房子装修是大弟和他的伙伴们一起完成的。奶奶的牙更少了,她颤巍巍地走进这宽敞堂皇的房子里,咧着嘴是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她絮絮叨叨地说:"老头子,你看到冇,娃们争气啊!娃们争气啊!"
老王头去世的时候,王叔没有回来。一转眼,王叔的小儿子考上大学了-----武汉大学,名牌。
玉儿为弟弟张罗着宴请宾客。她的男朋友也在跑前跑后地帮忙。那是一个圆脸的男孩子,是玉儿服装厂的同事。玉儿告诉了他家里在外人看来一团糟的过往。玉儿说:"我负担重,如果你想和我一起过日子就必须得和我一起挑重担。"
19
玉儿一直没有放弃打听王叔的下落!
被玉儿惦念着的王叔此时正躺在F村卫生室打着吊针。他的头被养子打破了,在X县D镇医院缝了十针。
王叔在县城里擦皮鞋的时候认识了他的第三个女人。这是个可怜的女人,年纪轻轻就守了寡。她男人是因为大热天在田里打农药而中毒身亡的。她婆婆一生养了七个女娃一个男娃,现在唯一的儿子去了,怎不叫她恨毒了这个丧门星媳妇:都说"颧骨高,杀夫刀",自己的儿子明摆着是被那女人克死的!当初给儿子找媳妇儿的时候为什么不相相面呢!她婆婆恨自己太相信算命瞎子的话,说什么天作之合,旺夫的八字,都是鬼扯!瞎子说瞎话啊!
若不是女人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她早就给扫地出门了。儿子们还小,她也不想改嫁。婆婆是支持她招个皮子的(地方上称寡妇招上门女婿叫招皮子)。农闲她去县城擦皮鞋也是为了给家里添几个过年费的,不想碰到了王叔。
已经十分江湖的王叔练就了一张利索的嘴皮子。他说他是孤儿,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他做生意折了本,就靠擦皮鞋为生。他有的是力气,如果女人不嫌弃,他帮她养大那一对双胞胎。
女人把王叔带进了F村。王叔进女人家门的时候那俩双胞胎已经十岁了。双胞胎至始至终都没喊过王叔,实在要交流了就用"你"和"他"代替。
时代的进步让本不愿多出力气也没多少力气可出的王叔如鱼得水了。女人虽然种着一大家子的所有的地近二十亩,但确实也不需要多少的力气。只有"施肥"这个环节才能略略显出一点王叔在这个家庭里的存在感。施肥必须人力。用三轮车把一袋一袋的肥料拉到地头,然后拆封,把肥料装到竹扁篓里,挎在左胳膊肘上,右手抓起肥料在水田里一边走一边均匀地抛撒。这确实是很考耐力的力气活。近二十亩地的肥料,王叔得咬着牙关挺两天。
平时的王叔在女人家里是低眉顺眼,伏低做小的。他说话轻言细语,做事小心谨慎,生怕得罪了小的轻慢了老的。他也觉得过得憋屈,所以晚间和女人一个房间的时候显得异常的男人。女人是个好女人,总给他这个扬眉吐气的机会。
施完肥回家的王叔就显得底气足足的,很有些功臣的架势。他一屁股坐到饭桌旁的椅子上,等着女人给他盛饭递筷子。双胞胎看不得他那样,就拿眼瞪他。他只当没看见,只奋力扒拉他碗里的饭。他干了一天的强体力活,饿得狠了。一碗过后,他又把碗向女人面前一伸,说:"再给我添一碗!"女人正准备伸手接,只听他的大儿子说:"他是这屋里的老爷吗?没长脚手啊!让他自己盛!"女人说:"你伯伯也累一天了,就让他休息一会儿!"女人又要接碗,她的小儿子说话了:"他是我们那门子伯伯?就是每年施个肥而已,还包吃包住的!请个工一两百块就解决的事,他还以为是功臣了!"王叔早已收回了自己递出去的碗,他讪讪地说:"我自己盛,自己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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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胞胎上高中的那几年,是王叔最惬意的日子。王叔又有了新的嗜好:打麻将。
机械在农事里的参与不仅降低了农人们的劳动强度,而且大大地拉长了他们的农闲时光。农人们大多闲不住,没事做就找事做。有人选择打零工挣外快,有人选择打麻将挣外快。不过,打麻将你不做手脚能有得挣吗?
下残棋输钱的经历并没有让王叔长一智。他压根就没吃一堑。他一直认为之所以输是因为自己意志不坚定。如果他坚持自己的下法,不听从旁边观棋人的意见,他可能会赢。有一局他是眼看着就要赢了的。他举着棋准备落子的时候,旁边一围观的人抢过他手里的棋下到了另外一个地方,结果他输了。根本不是他下的棋但是落子无悔啊!那个落子的人也十分懊恼,他向王叔道歉说都怪他自己,他是想着帮王叔,让王叔赢的。
王叔的麻将境界分三个阶段。还是麻坛新手的他以为麻将可以赢钱赚收入,然后输着输着就跟自己开解说摇单双输家当,打麻将是小赌怡情,最后是不摸麻将不舒服。有钱必打,输光回家。有钱就上桌,没钱旁边坐。
哪一天你在王叔定点的麻将馆没看到他的人,一定会问:"咦,王叔病了吗?"-----只有身体的不配合才能阻止王叔的麻坛之行。
双胞胎高中三年,王叔麻坛三年。麻坛初级阶段的王叔白天桌上筒条万的快活,晚上热炕头的舒服,日子似神仙!偶有赢钱,眉飞色舞,一旦输了,也不泄气-----还有明天,有明天就有希望啊!
女人在床头对王叔好言相劝:"俩儿子上高中,负担重,这个家只能吃补药不能吃泻药啊!打麻将,终究是个输字,不然别人麻将馆哪里来的钱赚?你还是不打了吧?实在戒不了,就少打几次!这么日日朝朝地打,也不是过日子的样啊!"王叔当然是听不进去的。
有一回女人的婆婆到麻将馆不仅掀了王叔的麻将,还王五王六地筒着裤子骂了一顿街。自那一天起,王叔歇了几天牌。他也不愿意歇的,关键是别人不和他打,别人说怕挨骂,怕又闹得不好看。女人也开始约束王叔了。王叔手里也不再有许多钱,无钱戒赌博嘛!
但是没钱的王叔也敢坐上桌。
几天没摸麻将的王叔又来到了村麻将馆。东家正在凑班子。她问王叔:"今天能打吗?"王叔一边往桌边坐一边说:"不要紧不要紧!"其他三个人不放心:"还是不打吧!小心又被掀了桌子,还挨骂!"王叔满怀歉意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娃的奶奶今天不在家,走亲戚去了!"
能安安心心地打麻将是件多么舒心的事啊!第一把,好心情的王叔自摸。舒心的王叔拿出烟盒,一个牌脚发一根后自己也叼上一根,吞云吐雾里,摸牌打字。王叔又胡了一把。一旁观场的东家说:"老王今天好手气哟,莫不是攒了几天的蓄火!"王叔听了,更是乐不可支地:"就你的金言就你的金言啰!"
但王叔的蓄火没烧几把就烟熄火熄了。
要掏本付账的王叔在裤兜里使劲地翻找着那根本不存在的钞票说:"咦?我的钱呢?明明放兜里的呀?"牌脚甲说:"只怕是记错了吧?要不要回家拿?"牌脚乙说:"拿什么拿,尽瞎耽误功夫!找东家先借着,回头再还!"王叔还在嘟囔:"明明早上放兜里的呀?"他一脸苦苦思索的样。牌脚乙喊来了东家,东家给了王叔好几张红票子。王叔说:"不好意思啊,下次来了还你!"东家笑盈盈地:"不急不急,打牌打牌,玩得开心了就好!"
王叔那天玩得一点都不开心,接连几天也玩得不开心。他连续大输了几天,已经欠下了东家两千多块钱。
正在他为怎么还赌债而愁眉不展的时候,双胞胎从县城高考完回家了。女人喜滋滋地听着儿子们向她讲述考试的场景以及考试的细节。俩儿子都觉得考得不错。他们对妈妈说:"我们休息两天了就去城里打暑假工,赚点学费!"女人真的很开心,儿子们又聪明又懂事,她能不开心吗?!
王叔也是高兴的,不管怎么说,这也是和他朝夕相处了八九年的养子。孩子们有出息,当然是好事!今天的饭桌上肉,鱼,蛋样样都有-----女人当然得做一顿丰盛的饭菜招呼着她的儿子们:这几天考试太劳心,必须得给孩子补补。
王叔的食欲大开,他都想喝点小酒助助兴了。当然,他也只有想想的份,当着双胞胎的面,他是不敢放肆的。
双胞胎今天是少有的兴奋,终于卸下了学习的重担,轻松一刻是有的。他们一边吃饭,一边兴致勃勃地谈论学校里的趣事,女人举着筷子忘情地看着他俩,满满的骄傲溢出眼眶。
这时候,村麻将馆的东家乐呵呵地走了进来:"哟!俩小子回来了啦!考得怎么样啊?只怕我们村要出两个状元啰!"女人立刻起身迎接,说:"他婶子,话可不能说早,结果还没出来呢!"东家一把拉过女人走到一边,小声说:"本不打算跟你说的,但不说吧,怕你蒙在鼓里。先申明啊,我今天可不是来要钱的。我只是告诉你一声,你家老王已经在我这里拿了两千多了!"
王叔一看就东家进门心就哆嗦起来。他知道他欠债的事情要败露了。东家的声音好像在刻意地往下压,实际说得满屋子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女人的婆婆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就冲着女人骂开了:"我先头要你招个人是为了孩子,哪知你瞎着眼招个吃白饭的!早叫你赶出去,你还像个宝似的捂着。他有哪点好让你舍不得撒手啊?现在好看了吧!"她又转而骂王叔:"你还有脸通禄啊?你就通得下去?你这个喂不熟的白眼狼!你还不给老娘卷铺盖走人!"女人的大儿子早就听懂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操起手边的饭碗,一下子就砸向了王叔的脑袋,王叔的脑袋顿时开了花。
女人赶紧用三轮车把王叔拖到镇卫生院。女人对还抚着已经缝好的伤口龇牙咧嘴护疼的王叔说:"你在村卫生室打三天消炎针了就走吧!我也不敢再留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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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完吊针的王叔回到了女人家。女人早给他收拾好了他的东西。女人说:"这是你擦皮鞋的工具,你带上吧。还有这五百块钱,你用它去租个落脚的地方。"
王叔又来到了县城里。他在城郊租了个一月一百过一点的小藏身之所,又开始了他的单身生活。他每天一大早就夹着一个大蛇皮袋,带着他的那点擦鞋工具,步行到县城里,一边捡破烂一边招揽生意。只要有了闲或者有了钱,他都会去他住处附近的麻将馆逛逛,有钱就上桌没钱就站着。他的人生已经少不得麻将了,哪怕只是听个响,他心里也踏实。
如果王叔没有被女人家赶出来,没再次来到县城擦皮鞋,玉儿就还真难得找到他。
这天王叔正在县医院门口擦着一双黑皮鞋,又一双棕色的皮鞋站到了他的面前,他抬头一看:大熟人!王叔避无可避,只得低下头继续为他的主顾擦那双黑皮鞋。
黄牙的妹夫在县医院做手术。黄牙刚看完术后的妹夫准备回家。他一出医院大门就看见了哈着腰招揽生意的他曾经的棋友王叔。他棋友的头发已经白了大半,一件蓝得发黑的夹克外套晃荡在身板上。他好瘦啊,仿佛得过一场大病。黄牙走过去的时候,他的棋友正欣喜地擦着一双皮鞋。黄牙喉头有点哽咽,他看着那因擦鞋的动作而牵引着不断耸动的身子,站了好一会儿。他看见了王叔抬头后眼里一闪而过的惊慌,他说:"老王,回家吧,玉儿在满世界找你呢!"
黄牙带着玉儿来到了县城城郊,来到了王叔赖以安身的地方。屋子大约十来见方,除了一张一米五的小床外,再有的家具就是一张桌子了。桌上胡乱堆放着王叔的洗漱用具,衣物,热水瓶等。
屋里完全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地面被各色的废品侵占得没有一点空隙。王叔已经认不得玉儿了,他只知道他有个女儿叫玉儿。他面前这个高挑秀气的姑娘就是玉儿?这孩子喊了他一声"爸爸",他没敢应声。
黄牙说:"老王,回吧!看,我的车!不会把你拖去卖了的!"王叔突然想到了他的四川佬,那时候好像有人说她后来是被娘家人卖了的。
黄牙没想到他曾经闻名乡里的棋友已经变得如此迟钝,还不到六十呢!黄牙把王叔往车上拉,王叔一边往车旁趔趄着,一边还恋恋不舍地回望着他的废品们。黄牙说:"不要了不要了,值不了两个钱!"王叔有些急了,他说:"我还,我还欠着两个月房租呢!""你就放心上车吧,玉儿早替你给了!你姑娘能干着呢,你就安心回家享清福吧!"黄牙一把把王叔推上面包车,"嘭"地一声关好了车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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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儿一声不吭地坐在副驾驶位上。
这就是她执意要寻找的爸爸,一个瘦瘦的糟老头子!这么多年了,说实话,对于爸爸,她的内心里只留下了一个模糊的影像。如果要她描述爸爸的样子,她还真说不出,而一旦看到了那个人,哪怕是已经老了,已经与影像天差地别了,她还是能一眼就认出他来。
昨天黄牙叔来找她,说看见了她爸爸,说她爸爸看上去好可怜。她说不出当时是怎样的一份心情。自己一直在找爸爸,并且有不找到不罢休的意思。可是,为什么要找到他呢?在道德底线里,他其实早已失去了为人子为人父的资格,这个爸爸的存在与否已经完全没有了意义,但是她还是坚持要找到!
其实两个弟弟是不赞同的。他们觉得这个人不存在更好。他的存在只会让他们对人生多出一份抱怨,多出一份羞耻。她给弟弟们的解释是毕竟是他给了他们生命。如果没有爸爸,就没有他们的存在,哪怕这份存在相比同年人多出了许多的艰难,多出了许多的心酸,但毕竟他们好好的生活着啊?谁没有根?谁又能忘了本呢?
其实这个理由是说服不了自己的。她那么冠冕堂皇地讲一堆大道理,无非是为了让两个弟弟不再阻止她找爸爸。她为什么一定要找呢?
她想起她唯一的玩伴黄牙叔的女儿珍儿傲娇的样子。"玉儿,你看这裙子漂亮吗?"珍儿牵着裙角转着圈圈,美滋滋地说,"我爸给我买的!"其实珍儿根本就没有要讥讽她的意思,但她还是气得好几天不理珍儿。那天珍儿兴冲冲地拿来一个锅盔给她吃。珍儿说:"这可好吃了!给一个你尝尝!"她知道珍儿想和她和好,就接过了锅盔----她还从来没有吃过这东西呢!她咬了一口她眼里的稀物:真好吃!她很感激珍儿有好东西就想着和她分享。她有些兴奋地问珍儿:"这锅盔是哪里来的?""好吃吧!"珍儿也很开心,"我爸爸上街买回来的!"顿时,她感觉嗓子眼堵得慌,她把手里的稀物一把塞回到珍儿手中,转头就跑。有个声音在她脑海里尖锐地嚣叫着:"你没有爸爸,你没有爸爸,你是没有爸爸的孩子!"
"不,我有爸爸!我长大了一定要找到他!"她咬着牙,在心底里说。
或许,之所以执着地寻找爸爸实际上就是为了解开这个心结。开解心结?难道她还企望着小时候缺失的父爱如今成年了还能弥补回来?她自己都觉得好笑。小时候的那颗敏感的心啊!没有父爱,但爷爷奶奶还在疼爱他们,没有父爱,他们姐弟仨照样长大,而且她的小弟弟多么有出息呀!
她曾经设想过,如果找到了爸爸首先就要质问他为什么那么残忍地丢下他们仨姐弟,一个人去快意人生?她要问问他中国人口这么多,单亲家庭也那么多,为什么别人的父母能给孩子爱与呵护,他却做不到?她还要问问他为什么都不回来看爷爷最后一眼,难道他的责任心,良心都被狗吃了?她还想过有朝一日如果找到了爸爸,她就打扮得漂漂亮亮地站在他面前,她要用事实告诉爸爸,他根本就可有可无,没有他,她一样可以长大一样可以风风光光!
可是当她看见那个几乎是生活在垃圾堆里的老人时,她还是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爸爸"。那个人没有应声,他只是瞪着他那双浑浊的眼睛,迟钝地疑惑着。他只是比黄牙叔大两岁呀!
所有的怨与恨,就在那一眼之间消逝得无影无踪。玉儿想:"这就是她的爸爸,一个可怜的老人!她要让他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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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婆婆已经拄着拐杖站在门口翘首企盼好久了。她终究年事已高,久站都感觉吃力。她回屋搬出一把小椅子,坐在门口等。
一晃二十年啊!她的大儿子出走了整整二十年!
王婆婆坐在家门口,沉浸在往昔的岁月里。她疼爱的头年长子啊!她为了他承载了多少的艰辛,流下了多少的眼泪啊!她的长子一个人在外过得好吗?他是否又有了家室儿女?
一声汽车的鸣笛惊醒了她。玉儿回来了。她老眼还不昏花。她看见玉儿从黄牙的面包车上搀下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人。她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她的儿啊,她的大家伙!她的孩子们小时候常常会打架,她忙啊,哪有闲工夫去问个是非曲直?只是胡乱地斥责说:"你这个大家伙,你让让弟弟妹妹们会死啊?"
她的大家伙终于回来啦!王婆婆老泪纵横。
王婆婆不愿住进被孙女孙子们装修得像金銮宝殿一样的房子。她说这房子正好留给大孙子娶媳妇。她已经年纪大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歪了。她可不能死在大孙子的家里,那会脏了房子的。
玉儿无论如何也说服不了奶奶,只好按奶奶的意思在镇上重新给她买了一座三间的平房。
回来后的王叔就和老母亲住在一起。
眼看着就要迈进耄耋之年的王婆婆重新有了大儿子的陪伴,仿佛返老还童。她不但高兴得合不拢嘴了,而且全身都有了力气。她上街买菜都不拄拐杖了。她的女儿们提醒她,怕她摔着,她甚至还嫌她们多事。她自己的身体她自己知道。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她的大家伙回来了难道还不是天大的喜事?她做母亲的感觉又回来了。
这是一种多么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啊!她都不记得她已经有多久没被儿女们需要了。她觉得一个母亲,如果不再被儿女们需要,不再能为儿女们做点什么,那活着就是毫无意义的,那完全就是在等着阎王爷接收。她已经等死等了好几年了。儿女们早成家立业,三个可怜的孙辈也已经长大成人,她也该走了,该去九泉之下陪伴她的老头子了,可是她不甘心就这么离去,她还有一颗疼心啊!她的大家伙呢?她的大家伙还不知在哪一个角落里受苦受难呢?现如今,她的大家伙回来了!她多么高兴啊!
王婆婆的平房里又有了热腾腾的烟火气。王婆婆每天买菜,做饭,洗衣服,和她的大家伙唠家常,她的人生又一次的丰满而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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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近一个小时的车程里,坐在车上的王叔都是犹如坠在云雾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突然与陌生。他当然认得黄牙,但不能肯定他还认得他的老家,他也不能肯定他能很好的去面对得了二十年后的亲人们。
玉儿扶他下车的地方他很陌生,但是拄着拐杖站在面前的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他一点也不陌生,他被情感刺激得有些哆嗦:"姆~妈!"
姆妈颤颤巍巍地伸出枯瘦的手摩挲着他的脸,相对着的两张老脸上爬满了泪水。是啊,他老了,他的姆妈更老了。
二十年了!时间是如来佛啊,只要你还活着,你就是逃不出时间手心的孙猴子!你是自愿还是被迫都变得完全没有意义,时间面前,你是没有自主性的,因为你活着,所以你不想老也老了,不想变也变了。回不去是无法更改的事实,属于你的只有当下。当下啊?有多少人能把握好把握准当下呢?
王叔在心底里应该是庆幸没有再回到那座老屋的吧?那里有太多他不敢面对的东西。他逃离了二十年,不人不鬼地过了二十年!
王叔还是特意回了趟老屋。
他沿着水泥路慢慢地踱,慢慢地看。一望无际的绿在路的两边延展,正是水稻分孽要完成的时候,秧苗的棵与棵之间已经没有了空隙,使得那片海洋的颜色显得更加浓稠,更加深沉。"又是一个大好的丰收年啊!"王叔想。
王叔的老屋已经不存在了。整个村的房子都不存在了。原来的宅基地早已经被挖土机调理得一展平洋,绵延的绿早已经把这里完全占领。王叔还是去探了探姆妈说的界碑,用眼睛丈量了一下大致方位,在那里略略站了站,就往回走。回来的途中他绕了绕,去坟园看了看他的老父亲还有王婶。
回到家的时候,王婆婆的晚饭都已经做好了。娘俩就一边吃饭一边拉家常。王婆婆说:"你父和你媳妇都还好吧?"王叔说:"坟头上长了一些草,我就拔了拔!"王婆婆说:"要不了多久我也该去陪你父啰!你回来了,我高兴,多活几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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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弟进入大学的第二年,玉儿就和圆脸男孩领了结婚证。他们是真正意义上的裸婚。玉儿心气高,她不想要男方父母的一分一毫,她觉得只有自己挣的钱花起来才底气足。她是个从小就拿惯了主意的人,她不愿意婚后因为公婆而闹得不愉快。虽然她没读过书,但对世间的事看得也还清楚。很多公公婆婆之所以在儿子媳妇的小家里指手划脚,无非是因为他们觉得自己是功臣。因为那个新建立的小家是靠花光了他们大半生的积蓄得来的,他们的付出就演变成了他们的权力。父母虽然无私但他们有占有欲啊!玉儿觉得她的事情该她做主。她娘家里的那许多事并不是一个普通家庭的父母愿意面对的,那么她和老公面对就好了,何必要公婆参与呢?
婚后的玉儿和老公拿出了他们打工积攒的所有积蓄,利用自己的好人缘先是开了个小型服装作坊,然后慢慢扩大经营,现在他们的厂房里已经拥有了三十个车位。由于他们厂加工的产品质量有保证,所以货源充足。做了老板的玉儿也不忘自己的根本,她还是一名车工,她的大部分时间依然在缝纫车上。她依然把自己定位在一个员工的位置。她把自己当作她的工人队伍里的一只领头羊,以身作则,和员工们齐头并进。男主外,女主内。业务的接洽就交给老公,她就保好进度与质量吧。
当然,财政大权玉儿是不撒手的。并不是玉儿不相信老公,她也是多年的积习难改,手里没有钱她就没有安全感啊!她要用钱让奶奶的晚年丰衣足食,她要用钱让小弟顺顺当当完成博士之梦,现在她还要养她的缺失了二十年的爸爸。她多年来也养成了节俭的习惯,她永远无法理解那些所谓的月光族们,她的钱一定是要花在该花的地方,要花得有意义有价值,她是无法做一个买买买的剁手党的。这些,她的老公当然是了解的,因为了解所以理解,因为了解,所以安心。
玉儿又来看奶奶了。
玉儿一迈进门槛,就看见了正忙着收拾屋子的奶奶。她赶忙接过奶奶手里的扫把,一边扫地,一边问:"吃过中饭了吗?爸爸呢?"王婆婆笑眯着眼说:"我让他去街上逛逛,或者去打打麻将也好!老坐在家里陪着我这个一字不识的老婆子也不好过!"玉儿问:"上个月的生活费够吗?""花不完,还有呢!我也就买个米买个菜的,哪需要那么多钱啊!"玉儿扫完地放下扫帚,从包里拿出一叠钱,说:"这是三千块钱,您拿着,和爸爸一起用!以后我每月给您们三千,不够了再跟我说!"王婆婆说:"够了够了,哪需要这么多啊!娃啊,你也赚钱不容易啊!"玉儿又递过来一个被塞得满满当当的方便袋说:"这是我给爸爸买的几套应季的衣服,你让他轮着穿吧!今天是因为珍儿的儿子做九朝我才过来的。这段时间活多,有点忙,以后有空了我和他一起再来看您们!"王婆婆接过袋子,又想抹眼睛:她的孝顺的好孙女哟!玉儿赶紧阻止她:"莫哭莫哭!我就怕您这样!高高兴兴地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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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足以让一条荒凉的小街变成一座繁华的镇子。往昔一横一纵交叉成十字架的小街上除了一处旅社就再也看不到一栋楼房,蘑菇型的简易铺子倒是不少。现在呢楼房林立,鳞次栉比,一排排,一栋栋整齐划一:服装一条街,小吃一条街,文具一条街,娱乐一条街,电器一条街,修理一条街,农资一条街,家私一条街,还有大型的全国连锁的超市......镇子的大格局依旧在,只是很明显已经是纵横叠加好几次啰!而且由纵横劈出的方位里满满地填充着居民楼,一色的一间三层,户户相连。王叔曾经熟悉的供销商场早已面目全非,不过车站仍然在老地方,而且还依稀有些熟悉的老样子。王叔想到了高哥舅兄。
午后到晚饭之间,是娱乐一条街最红火的时候。所谓的娱乐,除了打纸牌,就是打麻将。清一色的活动室,一家连着一家。他们各家有各家固定的主顾,所以站在门口招呼牌脚的东家绝不会喊错人,更不会因为挖了牌脚而生口角。当然有生人路过那是会使出浑身解数你争我夺的。一回生二回熟,客源就是这么源源不断。
王叔是因为回家,路过娱乐一条街。
午饭还没吃呢,麻将馆的生意当然还没开张。王叔一边走一边透过半开的玻璃门打量着麻将馆里的情形------门面内里的空间大小不一,都摆放着麻将桌,大多是三四桌,也有五六桌的。王叔走到这条街的尽头正准备拐弯的时候,一个试探性的男声喊住了他:"王哥,是老王哥吗?"王叔太熟悉这个称呼了,可以说刻骨铭心,因为只有高哥舅兄才会这么喊他。他循声一看,果然是高哥舅兄,他正拉着最后一间麻将馆的玻璃门,一条腿跨在门外,好像要出门的样子。"要不是想去买两瓶啤酒,就和你老哥错过啰!"高哥舅兄三脚并作两脚,几步就跨到了王叔跟前,握住了王叔的手,"好多年没见,老哥你还好吧?"王叔没有说自己好还是不好,他问:"这是你的门面?""是啊,这些年我就爱打个麻将。老到别人家凑场子搞烦了,就自己开了一家。这是我自己的房子。"王叔点点头。高哥舅兄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刚好家里熟了,还有几个菜,就在这喝两杯吧!"王叔说:"家里老姆妈还等着我回去吃饭呢!吃饭了再来玩!"高哥舅兄不依:"这是多难得的缘分啊!不行,你今天这餐非得在我这里吃不可。这样吧,我和你一起去给老人家报个到,招呼一声。你站着等我一会儿啊,我马上就来,马上就来!"
高哥舅兄急火火地推开玻璃门,不一会推出了一辆电动摩托车,他对王叔说:"走,你引路!"
王叔坐着高哥舅兄的摩托来到了家门口,他的姆妈果然站在门口盼着他。高哥舅兄支好车,提下一箱核桃露一边往屋里走一边说:"老伯娘,我来看看您!"王婆婆问儿子:"这是谁呀?"王叔说:"我的一个朋友,好多年没见了今天碰上的。他留我在他家吃饭,我怕你等特意回来和你说一声的。"王婆婆说:"朋友啊!你回来这么多天都没去找朋友玩,你去吧!"王叔答应了一声,就准备上高哥舅兄的车。王婆婆又叫住了他。王婆婆说:"你跟我到屋里来一趟!"王叔跟着他的姆妈走进屋子,王婆婆掏出一叠钱说:"玉儿上午回来过了,这是她给的生活费,你拿着,和朋友一起玩哪能没有钱呢!"
王叔还真的需要钱。
这么多天,他都没有碰过麻将了,不是他不想碰,实在是囊中羞涩啊!都说玉儿能干会赚钱,可钱也没落他的手啊?他也不能说一回来就找玉儿要钱吧?他去老屋,去坟园,在家里陪老姆妈,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有多受麻将瘾的煎熬!他只能找点分散注意力的闲事打发打发时间。
不过,老屋,坟园他本心也还是想去看看的。那些他不愿意面对的过往已然消失,有时候缅怀也是一种彻底的告别。过往的死去代表着新生的到来。他的人生又揭开了新的篇章。姆妈问他这么多年怎么过的?他说他捡破烂擦皮鞋。姆妈问他为什么不再找个女人?他说他那种样子谁会跟啊?姆妈说遭孽啊,你怎么就不回来呢?他说他没脸回来。
是啊,他哪里还有脸回来,他早就没脸了!他生产队长当不成了,第一任老婆死了,第二任老婆跑了,他被舅兄追打,他讨米擦鞋捡垃圾,他的人生里尽是些丢脸的事。他不敢和姆妈说他在一个女人家里呆了近十年的事。他的儿子们本来就不认他,玉儿就是他人生的救命稻草,他可不能给玉儿心里添堵,如果让孩子知道他撇下他们却帮别人养儿子,她也会不再认他的。其实他在那个家别说功劳了,就连苦劳都算不上,活该被赶出来。
揣了钱的王叔坐上了他朋友的车。高哥舅兄的第二任老婆热情地招待了王叔。她跟着她男人一口一声地喊着"王哥",替王叔夹菜,给王叔敬酒。王叔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四平八稳人模人样地坐着喝酒了。他的玉儿给他争了脸面啊!要不是她,他哪有现在的享受。
王叔咂着酒说:"我有个好女儿。"高哥舅兄说:"你的仨孩子都争气!"王叔说:"是啊是啊!"高哥舅兄说:"你有老福享哦~~"王叔脸上笑开了花。高哥舅兄问:"会打麻将吗?"王叔轻轻一笑说:"只差煎水喝了!我就爱听个麻将的响呢!"高哥舅兄一拍巴掌:"那行!吃完饭给你配几个硬脚,把你陪好,让你玩开心!"
王叔是在高哥家里吃完了晚饭才回家的。王婆婆听见儿子哼着小曲回来了,等待的焦心一下子烟消云散,她知道儿子今天心情好呢!儿子回来这些天,第一次这么高兴,儿子高兴她也开心啊!王叔看了看桌上原封未动的菜说:"姆妈,你老还没吃啊?"王婆婆说:"我等你回来呢!"王叔说:"我在朋友家吃过了。姆妈,再以后晚上就不打我的米,我就在朋友家里吃!"王婆婆说:"老在别人家吃怎么行?"王叔说:"没事,我和他什么关系呀!"
以后的王叔别说晚饭了,午饭也大多在高哥舅兄那里吃。高哥舅兄的麻将馆每桌抽取的头子多,管饭。(麻将馆抽取头子分两类,一类是一桌固定抽取三五十元,一类是一天到晚抽取。只要你一把赢到了规定的数字,就抽取一部分红利,称为头子。高哥舅兄家属于第二种,这一种麻将馆是给主顾们管饭的。)
27
自从王叔在镇上偶遇了高哥舅兄,王婆婆就再一次失业了。大家伙也不再需要她了,她的人生再一次的跌进单调与孤寂里。
王婆婆真的老啦!当玉儿再一次来看她的时候,她正一个人斜靠在一把桑木椅子里,半阖着眼,打着瞌睡。玉儿喊了她好几声她才睁开眼睛。玉儿看看饭桌,桌上放着一个青菜,一个蛋汤,外加小半碗米饭。从饭菜的痕迹来看,她的奶奶已经吃过饭了,只是吃得很少很少。玉儿问王婆婆:"爸爸呢?"王婆婆挣扎着坐正了身子,拄着拐杖站了起来,像是准备去收拾饭桌。"哎哟,怎么又差点睡着了?看样子是要走啰!"王婆婆说,"玉儿回来了,你爸呀,在他朋友家呢!"
玉儿早就听说了她爸爸整天打麻将的事,她想:"爸爸苦了这么多年,享受几天打打小麻将也没什么碍事的。"她到麻将馆找到了爸爸,对他说:"奶奶身体一天天的不行了,你要多注意注意她,少打几回麻将吧!"王叔点着头说:"昨天晚上还和我拉了半天家常的啊!今天我早点回去看看。"玉儿说:"从明天起你就暂时呆在家里陪奶奶吧!我太忙,没时间。我担心她老人家。"王叔点头称是。王叔真的在家里呆了两天。高哥舅兄骑了摩托来接他他也坚决没去。
他的老姆妈有了他的陪伴人好像又活泛了许多。王叔为老人做了几餐饭,老人的核桃脸面都绽开了。她欣慰地咀嚼着儿子做的饭菜,打开了话匣子:"你大小子好久没回来啦!你回来后还没看见过你的俩小子呢!他们啊,又高又壮呢!"王叔说:"姆妈想俩小子就跟玉儿说说,让玉儿打个电话叫他们回来看看你。"王婆婆说:"那哪行啊,听说东北离我们这里好远呢!大小子要赚钱娶媳妇的。二小子确实近一点,可是要忙着做学问呢!"王叔问:"年他们总是要回来过的吧?"王婆婆说:"今年会的吧!"
王叔把王婆婆搀扶到桑木椅上,王婆婆又打起瞌睡来。王叔收拾好碗筷,就钻进了王婆婆的房间,王叔翻了柜子又翻了枕头,被褥底下也没放过。王叔有些垂头丧气。他走到王婆婆身边,感觉到姆妈在打鼾,他走过去摇了摇老母亲,喊了几声:"姆妈~姆妈~"王婆婆终于睁开了眼睛。她看了看儿子,咧了咧嘴,说:"越来越犯困了!你把我扶到床上去吧!"
王叔把王婆婆安置着平躺在床上,盖上一层薄薄的被子。虽然是夏天,但老人身上血气弱啊!王叔发现他姆妈的床正中的横梁上吊着一个圆鼓鼓的黄色蛇皮袋。王叔说:"姆妈,蛇皮袋怎么吊在床中间?哪天老鼠咬断了系的带子只怕要砸着人呢?里面装的什么啊?"王婆婆闭着眼睛慢悠悠地说:"那里装着一床棉絮,哪天我走了,你就把它取下来,那里的东西是我给你留的。"
当王叔再一次听到他姆妈微微的鼾声之后,他就轻手轻脚地站到了床上,小心翼翼地解着系在横梁上的绳子。
他把蛇皮袋拿到堂屋,打开。那里确实装着一床棉絮。他想不通他的姆妈干嘛要特别给他留一床棉絮。他拉出棉絮,散开,从里面掉出一个裹得方方正正的黑色方便袋。王叔打开袋子,露出一个布包。再打开布包,一叠红艳艳的人民币展现在王叔面前。王叔不自觉地回头看了看大门口,那里除了两棵杉树,什么也没有。王叔放心的清点起钞票来。
整整五千啊!王叔心花怒放。他从里面取出两千放进裤子的口袋,其余的原样归位。
重新系好蛇皮袋的王叔蹑手蹑脚地下了地,他感激地看着他熟睡的老母亲。她怎么就知道他缺钱呢?知子莫如母吗?他已经欠了高哥舅兄的五百块,他都不好意思再坐到他家的麻将桌上开口跟他借钱了。他害怕掉了底子。现在好了,他又有钱了。他的面子里子一下子都回来了!他的亲爱的姆妈啊!他还真佩服他姆妈藏钱的方法。他姆妈真的不是一般人啊,难怪他之前无论怎么翻箱倒柜找破脑壳也没找着呢!
28
王婆婆走得很轻松。
玉儿因为担心奶奶的身体,给王叔买了一个老人机,时时通话掌握着奶奶的状况。当王叔跟她说奶奶近来睡觉打鼾的事之后,她就知道可能奶奶就这几天光景了。她除了叮嘱父亲细心留意,还通知了她的姑妈们。那天她和姑妈们相约着来看奶奶。
奶奶躺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着她们的家常。小姑妈剥着葡萄往奶奶的嘴里送。吃了两颗葡萄后,奶奶突然不说话了,她有些艰难地扭动着身子,好像要翻身。大姑妈赶忙帮忙,这时候只听见奶奶的鼾声陡然地响起来。大姑妈说:"不好,快都过来帮忙!
"姑妈们合力地把奶奶抬到了早已铺好褥子的地面。一会儿,奶奶便去了。姑妈们说奶奶这是寿终正寝,走得轻松,是前世修来的福气。玉儿却还是想哭。
姑妈们给奶奶洗完最后一个澡,她爸爸拿来了早就准备好的寿衣。她们给奶奶穿好,让奶奶平躺在了搁在堂屋右墙边的木板上。
奶奶的葬礼很隆重,所有的亲戚六眷都来了。两个弟弟赶了回来,只是给奶奶复完山之后就走了。他们自始至终都没有喊过一声爸爸。爸爸出走的时候,小弟四岁未满。小弟说他只认死理,他是没有爸爸的孩子。现在奶奶也走了,将来他要报答的只有哥哥和姐姐。大弟的言语短,他说:"姐,我知道你心软。你将来会后悔的。"
29
王婆婆去世后,那座平房就成了王叔一个人的家。
王叔成了天不管地不收的游神,说不出的逍遥快活。他成天逗留在高哥舅兄的麻将馆,喝酒,吃饭,打牌。他完全没有了后顾之忧。他的姆妈私底下留给他的遗产那是谁也不知道的,玉儿还给他每月一千五的生活费。他完全就是个老富翁了。高哥舅兄说得对,他是有老福享的。儿子们不认他怕什么,女儿认他就行。他女儿能干,会挣钱,会当家,谁叫他有个好女儿呢!
日子过得顺遂,就感觉时间溜得特别快。不知不觉,年关到了。
玉儿本是留王叔在她的小家里过年的,王叔不愿意。王叔说:"你们俩好不容易休息几天,就痛痛快快地玩,我一个老人插在你们中间碍手碍脚的不好。"大年三十的黄昏,吃过年饭的王叔接过玉儿的红包由女婿开着专车送回了自己的平房。嘿嘿!他早就和高哥舅兄约好了今天要通宵活动的。
日子过得清爽,王叔也觉得自己越来越年轻。有高哥舅兄这个志趣相投的朋友真好!高哥舅兄之前就跟他说过从大年三十到初三,他那里有特别的活动。
所谓的特别活动就是摇色子。日子富足了,荷包越来越鼓了,农人们新年的狂欢节目也越来越刺激了。俗话说"叫花子也有三天年",所以大年三十到初三的赌博活动是没人管的。
等王叔来到高哥舅兄家门口时,活动已经开始了。
那真是要搭高台唱大戏的架势。只见两张并排的台球桌上架着一张大桌子。桌子的四周趴满的人像一条条粘附在人腿上的蚂蟥,好家伙,里三层外三层!
庄家镇定自若:亮色子,扣碗,摇色子,定碗,一气呵成。瞬息之间,下注的人蜂拥而上,钱币仿佛一堆堆纸屑。
庄家揭碗之前必定是要先卖卖关子,询问下好了没有,可有要更改的,临到揭碗之时还要慎重出一连串的慢动作。
庄家欲揭未揭之际,喝单吆双叫点之声霎时四起,而随着答案的揭晓,叹息声惊叫声又会连绵起伏。
整个场面蔚为壮观。
王叔已经挤不到桌子上。高哥舅兄看见了他,高声喊着:"王哥,这里这里。"王叔紧贴着人群挤到了高哥舅兄的脚边,高哥舅兄伸手一拉,就把王叔带上了台球桌。
30
三天的特别活动,王叔输掉了玉儿给的红包,还差不多输光了王婆婆留给他的私产-----剩下的三千块。年还没过完呢,王叔由老富翁差不多变成了穷光蛋。他又开始捉襟见肘了。
高哥知道王叔输掉了许多钱。高哥骑着电动车来到王叔家,生拉硬拽着把王叔载到了他的麻将馆。他对王叔说:"怕什么,有我呢!没有了尽管在我这里拿!"
王叔觉得他这一生的赌运就没好过。从先前的赌博到后来的下残棋,到几处的打麻将再到前几天的特别活动,他成了孔夫子搬家。他离不了麻将。他想或许他骨子里就是个赌徒,或许他将来死都会死在麻将桌上。
王叔赌桌上输了大笔钱的事情一传十十传百,玉儿也知道了。玉儿和大弟打电话说起了这个事,大弟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狗改得了吃屎吗?我就说你会后悔的!你就看他可怜!你没听说过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吗?"可是玉儿还是想让父亲改改。她和老公商量着让爸爸来帮她的厂子看看门。其实门卫对她的那点小厂来说可有可无,她名义上是让她爸爸给她帮忙实质是想给爸爸找点事做,让爸爸受点限制,不去打麻将。
王叔的到来让玉儿看到了希望。她觉得她的爸爸也并不是大弟说的那样。只要有事做,他还是会规规矩矩做得很好的。他之所以沉迷麻将,沉迷赌博很大程度是因为闲的,闲得慌的人可能是在用麻将寻求精神的寄托呢。
王叔已经欠下高哥舅兄不少钱了,他拿什么还呢?他可没脸去向玉儿开口啊?可是玉儿不给他钱,他就没法子还债。
玉儿回来说让他去帮她看看厂门,他太开心了。他终于有了要钱的由头。
王叔帮忙女儿那是尽职尽责的。他除了帮忙女儿看好门,还一有空就帮忙打扫啊清理呀!等工人们都回家了,他就一个车位一个车位细致地收拾。散乱的布头,用完的线滚,他都一点一点地收纳在蛇皮袋里。如果看到做好的成品胡乱的堆放着,他就会去折叠。玉儿说:"不用叠,这是要送到专门的店里打包装的,叠了还是要打开重叠。"
王叔的工作态度令玉儿很满意。厂长里的娃娃们也很尊重王叔,他们一口一个伯伯的叫着,王叔听着也很舒心。
但是王叔压根就是来图表现的。一个月期满,王叔对女儿说:"玉儿,我得回家看看了。这么久不开门,家里的被子怕都长霉了,我得把它们抱出来晒晒太阳。"玉儿说:"行,你回吧,过两天了再来!"王叔站着不走,只搓手。玉儿反应了过来,她递给王叔五百块钱说:"回去玩两天了就来!不是不让你打麻将。你年纪大了,脑筋没有年轻人转得快,就少玩一点,玩小一点。"王叔点着头接过了钱。
31
这两天王叔的牌运出奇的好。高哥舅兄说:"王哥这是鬼火上身了,两天赢了一千多!"王叔当然开心了,他早把玉儿的话抛在了九霄云外,他心里想着他翻本的机会终于来了。两场就赢了一千多,照这样计算,六场就能还清高哥舅兄的钱了。
可是,牌桌上的事怎么能"照这样计算"呢?王叔又一次输成了一只髫尾巴腺鸡。
玉儿再一次来接王叔去看门,王叔又去了。只是十天不到,招呼都不给女儿打一声就跑回来了。高哥舅兄说他在电话里托付的事有了眉目。
原来是高哥舅兄村子里的一对老夫妻想在镇上买座平房,他们和王婆婆曾经的想法一个样,年纪大了,谁知道什么时候走呢?还是早点预备的好。
王叔用三万块的价格卖掉了他的家。他在这个家里也没住多长时间,所以也没有多少情感。王叔没有带走这个家里的任何东西,就连他姆妈留给他的棉絮他也送给了那对老夫妻。
32
"他还完高哥舅兄的钱,还剩下两万多块呢!"老刘说,"他就揣着这两万多块钱租住到了我们这个小区。"
"他有那么多钱,干嘛还找你借呀?"我问老刘。
"那两万多块钱又禁得几次抹牌赌博的呢?一年不到就光光啦!"老刘说,"不是我不借给他钱,只是他一借到钱就去麻将馆!他一有钱打牌就整天乐呵呵的,晚饭的时候是一边听着戏曲一边喝着小酒,不晓得几滋润。一输光了就萎靡地坐在门口。我真害怕看见他你知道吗,那可怜巴巴的眼神一望着我,我都忍不住要掏荷包。"
我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他怎么就净找你借钱?难道他从面相上相准了你是软柿子-----好捏?"
老刘抬起巴掌示意性地扇了一下自己的嘴:"都怪我这张碎嘴。我这喜欢和人拉家常的习气你是知道的。王叔刚来的时候我瞧着他面生就和他拉扯了几句,哪知他竟和我姨父黄牙一个村的。"
"那你带信给你姨父,让他女儿把他接回去呀?"我说。
"早说了的。人家女儿说不管了,说本来她就没有爸爸的。"老刘撇撇嘴。
"你总共借了多少钱他呢?"我问。
"一千!"老刘说,"关键是他老是一百两百地借!每回都问你手头方便吗,挪佐一两百。一两百谁没有啊?你知道我面皮软。"
"你就这么一而再再而三的上当?"
"他有时候赢钱了也还一点的。只是过不了两天,又借!"老刘说,"哎哟,这也不是个事。以后啊说什么也不借了,之前的就当扶贫了!"
晚饭的时候,有人敲我的门,我开门一看:王叔!
王叔说:"我找小刘。小刘在你这吗?"我说了一声"不在"就要关门,王叔一把巴住门嗫嚅着说:"你,你能借我一百块吗?"
我瞠目结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