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一点 天上见(同性)

【一】

梦醒了。

窗外是五更天,昨天夜里天上开始下雨了,雨点把残败的树叶打到泥土上,铺了一地,落叶落地的声音,悉悉索索的,嘈人得很。

后来,雨点就变成了这一年的初雪了,细碎的雪粒敲打着屋瓦,寒气逼进了屋子里,钻过了陶然盖着的,初秋就已换上的薄被。陶然醒来时,紧紧的裹在被子里,却依然抵挡不住这深秋初冬的傲然。想起古人所说的,罗衾不耐五更寒,不曾想,这五更寒竟是侵入骨髓。

索性起来读书吧,于是裹着被,起来掌了灯,在昏暗的灯里摸索了一本书来,拿到油灯下一看,竟是《石头记》,也罢。又如往常一样研了墨,坐在桌边。

火苗如豆,倒映在墨色里,屋子里明暗不定。陶然的笔踯躅着,不敢落到纸面。

心里有些乱,白纸黑字落到眼底,竟然什么也没有,不免有些气恼,于是胡乱的下了笔,虽然有些颤抖,但字还是清秀有力的。纸上晕开的是这样几句话:

“从前美梦如是,涟漪已然诉尽,重来既失余意,缠绵只剩苦寂,哪一天,天上见”

落笔的地方,是石头记第五章。陶然的叹息和影子,在油灯后破碎了,洒了一地。一抬头,天已经大亮了。

镇子里的红灯笼已经挂满了。

【二】

今天是镇上的齐先生家嫁女儿,镇子里一早上就热闹起来了,陶然早起站在院子门口,看着门口的雪被来来往往的脚印踩化,扛着赶早杀好的的猪的两个汉子,来去了几回,拿着剪窗花红纸的兴高采烈的女人们,还有许多镇子上来帮忙的女人,她们边说笑着边走过陶然家门前的大路,震的路边树上的积雪都掉落下来,掉在有些腌臜的路面上,迅速的融化了。

出太阳了,晨光照在陶然的脸上,有些刺眼。

隔壁卖蒸糕的大姐招呼着陶然说:“诶,小陶,一起去看看热闹啊,今天齐家嫁女儿,好像可热闹了!”

陶然摆摆手说:“不了,等会儿有几个小子要过来写字,我在这等着他们呢,你们去热闹吧。”

女人们没作停留,自顾的笑闹着走了,太阳照在雪上,陶然的眼睛有些刺痛,于是伸出手揉了一下。

齐先生的女儿。

陶然站在门前,呆呆的望着,屋檐上的冰凌断了,擦着陶然的手,跌落在地上,陶然的手背留下一道血痕,但她仿佛没有察觉。立了半刻之后转身,进了黑洞洞的屋子里。

【三】

课还是照常得上,陶然装好书袋,系上围巾走进风里,没走多久就到了书塾。这所书塾是陶然去外头上了新式学堂后回来办的。父母留下的祖产被卖了一小半,置办了些笔墨纸砚和桌椅板凳,也算是一个小学堂了,不过不是不收学费,每个学年还是收个十几二十文钱,不是非要这些钱,只是不想让小孩轻视了学问,也不想让父母们觉得上学这事儿不值得一提。

有个帮把手的,也是在外面读了书回来的王先生,王先生平日里在县衙里给师爷打下手,闲时来书塾里教小孩儿们写写字画画花草什么的。

下午院子里又飘起雪来了,于是陶然就教起了世说新语里的“未若柳絮因风起”,小孩儿们念着,目光却直往院子里飞,陶然便松了口,让他们去玩耍去了,自己站在门槛前看着。

王先生走过来站在陶然边上,说道:今年冬天来的可真是快呢,像游湖的那一年。

陶然没有应答,只是伸出手去接飘下来的雪。王先生又问:今天去齐先生家贺喜么,全镇人都想赶去凑热闹呢,我记着你,是齐家女儿的旧识。

雪在陶然的手里化了,凉凉的。

“说不好,昨夜里冻了,头总是有点痛,不知下了学是不是得去大夫那看看,可能不去了。”

王先生看着陶然引入屋内昏暗的背影,叹了口气。有小孩儿伸手去折梅花被绊倒了,他赶去要扶,旁边的小孩儿机灵着,已经先着一步把她扶起了,还拍了拍她的腿拂去泥土。王先生有些恍惚,此去经年,却仿佛是昨日。

【三】

不过故事的开始是在初秋。

陶然父母那时还都好着,家里也只有这么个女儿,陶父读过许多书,陶夫人也是贤淑懂事的女子,于是商量着把陶然送去县里读书,不过女儿一个人在外,家里没人能去照顾,总归不放心,再加上陶然自小独立,有些男孩子气,于是便把她装扮成男儿之相,陶然面目俊朗,倒也看不出破绽,为了方便生活,家里另外给她辟了一处地方住,学堂里也有一些镇上的孩子,不过之前都管的甚严,都不熟识。

陶然读书虽然聪慧,确是喜静的孩子,又因着有异装这一层关系在,故而平常不爱和同窗们混。平时喜欢捧了书坐在一旁看,或者在绘画室里画画或是练字,过了一两个月,还是无太多相熟的人,稍微熟识一点的,也不深交。

转眼就到了第二年的秋天,秋季里日头不辣,风又柔和怡人,同窗们在一旁丢沙袋打球,有些喧闹,于是陶然总是捧了书坐在院子的角落里看书,角落里有一张藤椅,矮矮方方的,被丢弃在一旁,到了这个季节,总是落满了花瓣和枯叶,拂干净之后,也可以坐着,窝在椅子里,好似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于是在这个时候认识了齐家小姐,那时陶然知道的她不叫齐家小姐,叫齐斯。长相也和名字相似,恬静温和,却又有些坚强的气质在眉眼里,她算术成绩在学堂里出了名的好,但国文不佳,性格虽然也有些腼腆,但因为长相还算讨人喜欢,还是有一些追随者,但甚少听见与她不好的消息。

陶然坐在藤椅里读书,读的是李渔的《闲情寄偶》,她读的起意,一时也。突然感觉背后有人戳着她的背。她回过头,是齐斯。

“你起来下,我找找看一个东西。”

陶然有些奇怪,藤椅上只有未拂去的叶子,并不见其他。不过再一看,齐斯的手里也捧着几片叶子,估计是在找什么叶子吧,于是挪起身。

齐斯蹲下去,一片叶子一片叶子的翻看,陶然也不急,立在一旁,秋天的天气是清朗的啊,天蓝的纯粹,云白的也纯粹,叶子也都黄澄澄的了,只有栽着树的花坛里草还是绿的,也绿的有点沉沉的了,但阳光淡淡的,穿过已经有些疏败的树叶,落在齐斯的头上和肩上,竟也好看,于是陶然放了书在一边,抱着胳膊靠在树上看齐斯专心的挑着树叶。

“好了。”齐斯站起来,拿着书在陶然眼前晃了两下,陶然猛的惊醒过来,刚刚竟有些出神了。

“这叶子拿了做什么?可挑到合适的了么?”陶然问。

“倒有一两片,不过最后能用的估计又没了。这叶子,是来做叶脉书签的,在书上看过了,旁人做出来十分漂亮,我也想试试。”

“看上去倒是精细的手艺,那祝你成功吧”陶然从花坛的阶上拾起书,又坐到藤椅上。

“哎,你这人也真是,倒有点拒人千里之外,平时也没见着你在男生堆里玩,一脸呆子气。”

陶然觉得有些好笑,也不气,抬起头来看了眼齐斯,笑了笑,不再说话。

齐斯就走了,约莫过了十几天,陶然的桌肚里多了一张书签,叶肉都脱落尽了,剩下叶脉清晰可见,十分好看,比起当时在藤椅上的柔软和了无生气,多了一些坚硬的手感。

一来二去便熟识了。

齐斯在五班,陶然在六班。陶然从小念得书多,文科成绩还算拔尖,写的文章也是先生们欣赏的,但理科成绩不能入目,凡上需要写写算算的课时,就如同烂泥一般瘫软在桌上。但若是理科课程不达道合格的程度的话,也是不能毕业的。后来了解到齐斯的理科成绩很冒尖,便央求齐斯帮她补课。

也是藏了私心的,因在齐斯身边时,莫名觉得惬意,于是有些不自主的往她身边靠。齐斯也乐意,便约了每日中午在齐斯的位置上补课,齐斯的同座每日中午必小寐一个时辰,正好留了空当。

然而对理科科目还是无甚乐趣可言,但因齐斯教的认真,也只好假装努力解题,每日中午讲了半个时辰后,齐斯趴在桌上小睡,陶然在边上奋力解题。

说是说奋力解题,实际上是看着齐斯睡了之后翻出闲书来看。初秋的正午有时候还有些残余的暑热,若是齐斯的脖颈上和额上冒出汗来,陶然就左手翻书,右手腾出来给齐斯扇风,摇到了蝉鸣渐息。

成绩是没上来,不过流言却起了。说是陶然不看平时不爱吭声,和女孩子玩倒有一套,齐斯也不像表面上那么乖,中秋的时候,两人还在月桂树下拉手了。

自是无稽之谈,不过陶然觉得流言编的却很美。齐斯倒是一直无所谓的样子,偶尔还邀了陶然一起去县里的小店上吃鱼儿凉粉,喝粥什么的。陶然碍着流言,心里纠结,但还是每次都去了,脚不听使唤。

而且看着齐斯对流言回应如此漫不经心又不在意,也觉着有些好奇。

一日又去吃鱼儿凉粉,卖凉粉的阿姨给两个小熟客舀的鱼儿格外多,鱼儿在冰凉的糖水里游荡着,亮晶晶的,诱人的很。齐斯大爱这种吃起来冰凉凉的食物,陶然却总觉得吃完了浑身凉飕飕的。

陶然吃着凉粉,心里又存着疑,于是嗫嚅的问:“你听到他们传的话没?”

“什么流言?”齐斯依旧漫不经心。

“就是月桂树下......”

“随他们说去吧,咱们又没什么,再说了,你讨厌我么,这点蜚语都承受不住?”

“不.......但......”

陶然无话,但心里有些忐忑不定,有些话,好像还不能拿出来说,而且有些怪异的是,陶然也不太想。

两人都不做什么回应,平常的日子里也没有什么变化,流言就慢慢的消声了。后来陶然知晓了,流言是来自于一个一直喜欢环绕在齐斯边上的粗笨的男生,齐斯也熟识,但一直不太爱搭理他。

陶然却有点愤愤然,但又不好把事情说开了,况且事已将息了,不好再拿出来说,但心里又别不过这口气,于是在去隔壁班那笤帚的时候,故意碰倒了坐在最后一排的男生的墨水瓶,墨水流了满桌,浸透了制服的袖子。

陶然连连道歉,一转身却露出了狡黠的微笑,齐斯也凑过来看热闹,也不说话,只是撑着桌子在一旁看着。

这里还有个变化,父亲旧识的儿子也到县里来读书了,姓王,名书登。自幼与陶然相熟,父亲觉得两个孩子都由自幼照顾着陶然的宋姨照顾着,也比较方便,便在陶然住的院子里也寻了一个住处,但书登自小与陶然便熟识,也颇喜欢这个小妹。受了父亲与陶叔叔的嘱托,也不对外人提陶然的女儿身。偶尔也与她二人玩耍,但生性喜欢读书,更多的时间都在书孰里呆着。

日子晃晃悠悠的,不紧不慢的,就到冬季了。

南方冬季也冷,到了十二月初,就不上学了。于是镇上几个孩子便邀这一同回去,后来有几人改期,便只剩了齐斯,陶然以及王书登在路上走。本来齐先生做好人,要给几个孩子都雇了轿,但书登和陶然都是不曾如此铺张,受了一点德先生和赛先生的启蒙,也不忍将重量压在轿夫肩上,于是便执意要走回去。齐斯见了伙伴这样,也要走回去,只是让齐先生先雇人把行李先运回去了。

有二十多里路才回镇上,道阻且长,三个孩子加着照看陶然的宋姨和照看齐斯的刘妈一块,在宽阔的田间行走着。田野是宽阔,但路径却窄,走的不快,也很累,书登执意要把陶然的行李分来一部分背在肩上,陶然不让,却拗不过,还被齐斯嗤笑了一番,说她又呆又弱,陶然脸憋得有些红,气呼呼的走了好一段。

冬天的田野里作物都已经收了,只剩下一茬茬的稻梗,远处的村子里雾气缭绕,天气有些沉沉的,日头隐在云层里。一行人走的有些乏了,提不起精神来,宋妈和刘妈在后面拉扯着家常。

陶然便说,来找些打发时间的事罢。

齐斯便说,那不如你先来唱个什么歌吧,学校里教了一些,你选一首来唱,我还没听过你唱歌呢。

陶然闭了口不吭声,只说不唱。

书登倒是兴致勃勃的说,那我先来唱个,也不算歌,没什么调子,从前听镇子里来唱戏的小生唱的。

按龙泉血泪洒征袍,

恨天涯一身流落。

专心投水浒,

回首望天朝。

急急走,忙忙逃,

顾不得忠和孝

良夜迢迢,良夜迢迢,

投宿休将门户敲。

遥瞻残月,暗度重关,

我急急走荒郊。

身轻不惮路途遥,

心忙又恐人惊觉。

吓得俺魄散魂销,

红尘中,误了俺,五陵年少。

齐斯大概从前不爱看戏,也不知是何唱段里的,书登便兴起了讲起了林冲夜奔,齐斯也听得有味,刘妈和宋妈都赶近了听,不知不觉又走了段路,天越发阴沉起来,于是都加快了脚步。

讲完了,又复归沉寂,陶然也开了口,唱了段越剧,之所以会,是因母亲幼时在江浙长大,听得多,自然也爱,偶尔会在家里开开嗓,陶然也耳濡目染:

我一生与诗书作了闺中伴

与笔墨结成骨肉亲

曾记得,菊花赋诗夺魁首

海棠起社斗清新

怡红院中行新令

潇湘馆中论旧文

一生心血结成字

如今是,记忆未死,墨迹犹新

这诗稿不想玉堂金马登高第

只望它高山流水遇知音

如今是知音已绝,诗稿怎存?

把断肠文章付火焚

这诗帕原是他随身带

曾为我揩过多少旧泪痕

谁知道诗帕未变人心变

可叹我真心人换得个假心人

早知人情比纸薄

我懊悔留存诗帕到如今

万般恩情从此绝

只落得一弯冷月葬诗魂

一行人却无言了,在田间小路走了好远。

“不知怎么的,倒只记得这一句”,陶然有些歉意的说,“不然我再念些好玩的罢”

于是又清了清嗓念道:

麻怪叫,干大塘。男儿哭,哭学堂;女儿哭,哭嫁妆。打开柜,花朵朵;打开箱,鞋子十八双。娘一双,爷一双,我和姐姐共一双。姐姐骂我不做鞋,我骂姐姐楼梯抬;姐姐骂我不做花,我骂姐姐摆臭架。

一根丝线板凳长,做了媳妇离了娘;清早起来烧早火,眼泪流在灶头上。尖叶旱烟皮皮红,我娘养我是头龙,借谷借米养我大,长大成人嫁老公。我在娘家睡早觉,嫁到婆家听鸡叫。鸡叫头到我起身,鸡叫二到我开门;开开前门毛毛亮,开开后门满天星。脚上摔脱黄丝带,手上失掉金箍戒。爷爷知道有餐骂,妈妈知道有餐打,丈夫知道扯头发。三把四把凭你扯,留下半把回娘家。

几个人笑的前仰后合,齐斯说,这哪儿学的怪东西!差点把我拐到路旁的水沟里去。末了齐斯又说,你们俩不要娶亲,我也不要嫁人,你们说行不行?

陶然不好回答,书登却憨憨的笑着。齐斯满眼笑意的看着陶然说:“ 你以后要对媳妇好一点!”

陶然依旧默不作声,书登却越笑越大声,陶然也嗤嗤的笑起来。这时天上的云已经快压到头顶了。

齐斯问:黛玉唱词这么悲,那宝玉是个好男儿么。

陶然说,我晚些时候把《红楼梦》拿给你看吧,你国文不好,得多看点书,宝玉好不好,你自己觉得才好呢。

镇子已经看得到了,只有一刻钟便走得到了,这时天开始下雪了,是鹅毛大雪,雪落在几个人的身上,落在田间,落在水沟里,落得稍远些的镇子都看不清了,天地间一片白茫茫的。齐斯在前面走着,偶尔转过身来,头发上落满了雪。

回到镇里便各回各家了,许久没回家,父母做了一桌子菜,母亲新做的冬衣也穿上了,一夜无梦,早起时,落了一地大雪,白茫茫的真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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