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空中有句至理名言:永远不要在太空中等一个人,因为你不知道要等多久。
他已经等了10年。
10年时间能干什么呢?
那颗美丽的、有着薄雾状恒星环的蓝色星星,距离他所在的红矮星系就是10光年。
为了跨越这段距离,他要搭乘玻璃泡飞船飞到红矮星系的外缘,再在那个环绕了整个恒星轨道的恒星级弹射器里整整加速2个月达到极近光速。在加速的最后阶段,飞船的质量由于相对论效应急遽增加,为了抵消加速带来的离心力,弹射器管壁的向心力引擎发出足以照亮小行星带的白亮光芒,这种加速将要消耗掉半条小行星带,亿万吨淡蓝色的半透明冰块在聚变容器里化为能量,只有这样飞船才能获得穿越时空的魔法。在弹射后的10年里,极近光速的飞船把前方的空间猛的拉向自己,它像箭一样刺穿厚达10光年的漫长时空,再用沿途收集到的氢氦燃料维持着极近光速的魔法,耗费千万年的奔向远方上。
虽然在旅程中他会感觉时间只流逝了半年,短到甚至不需要启动休眠系统。但以出发地的时间参照来看,则要花10年才能经过那颗最近的蓝色恒星,而这只是迈出去往远方的第一步。
宇宙比最狂妄的梦境还要浩渺,比最彻底的死亡还要荒凉。
银河系中有4千亿颗恒星,到达离他最远的银河系恒星要走10万年,万倍于到达那颗蓝色星星的距离。
他不知道娜娜要到哪颗星星去,唯一知道的是她还在银河系里。
“我们要跑到银河系其它地方躲起来,“离开那天娜娜明明这样说,”到时候我爸爸会来找你的。”
也就是说,从娜娜给他留下一个慌乱的吻,然后急匆匆的登上玻璃泡飞船的时候算起,她现在也才刚刚掠过了那颗最近的蓝色星星,可能还要过几百甚至几万年才能到达目的地。
10年来,生活在他所在的红矮星系中上百万的太空人们,已经启动了他们的太空城市上千百个蓝色星星一样的等离子引擎,在缓慢的加速中耗费千万年航向远方。
10年来,他所在的行星上仅有的几十户人家留下房子和所有的家具器物,陆续登上玻璃泡飞船消失在天际。
10年前他是个14岁的天真少年,现在他已经长成了喉结突出的精壮青年。
最后离开的是一个医生,医生邀请这个执着而温顺的小伙子跟他一起走:“孩子,跟我一起走吧,别等你父母了,他们会在蓝色星星上战死,可能永远也回不来了。“
“除了他们,“他迟疑了很久,他总是很羞怯,但终于鼓起勇气热切的问医生,”你说娜娜他们还活着吗?“
“我不知道她还活没活着,” 医生苦笑着看着他,“但我劝你,最好让等她的心快点死掉。“
从那以后,他所在的行星上只剩下他一个人,按照银河法律,人体冬眠舱拒绝恒星系最后一个人进入休眠状态,所以今后他将一直醒着。
这天傍晚,当他站在家门口的时候,庞大的暗红色太阳正落到地平线以下,蓝绿色的天空渐渐变暗,繁星从黑色的背景中浮现出来。他朝东北方的天空看到一颗明亮的蓝色星星,那就是距离他最近的恒星。在银河政府的名册中它叫做厄尔皮斯,也就是希腊神话里的希望女神,当潘多拉魔盒打开的时候灾难和瘟疫逃了出来,但是她却被锁在了盒子底。
在他凝望着蓝色星星的时候,电脑管家的虚拟形象在他身边亮了起来,就像一个银手镯在空中旋转翻飞,它的精致使得远方的岩石群山显得更加粗粝。
“主人,我刚刚登录了银河网,通信节点上没有留给我们的消息。”
“航线开通了吗?“
“没有,希望女神星上的贸易已经停止,大概10年以后银河网也要关闭,要不然病毒会入侵希望女神星上的通信节点。“
他麻木的嗯了一声,他父亲早就告诉过他可能会出现这种情况。如果病毒感染了通信节点,那它会在两个月内,把恒星系里除了太阳以外的一切物质拆解到分子大小的碎屑,然后把这些碎屑重组制造出亿万艘无人战舰,像死亡的瘟疫一样射往四面八方。
管家仔细的扫描着他的心理波动,它用悦耳的声音提出了一个建议:
“在银河网关闭之前,我们可以上传一份可以持续在通信节点间传播的信。如果你想找谁,或者给谁留言的话,你可以和我说。“
他奇怪的看着管家,管家的性格参数一直是设定在最谨慎这一级的,它怎么会做出这么大胆的提议?他说,“这么做会不会太招摇了?病毒很可能会追到这里的。”
管家轻轻的叹了口气,翻飞的圆环上发出了一道闪光,它说,“和你将要一个人度过的漫长时光相比,和你毫无希望的等待比起来,死亡的危险也算不得什么了。”
管家在语气里夹杂着真挚的感情,“主人,如果你这么执着于等她,那就给她发信息吧,就算是娜娜收到信息的时候将还只有14岁,就算是她可能会在回复里拒绝你,就算是你或者她可能因为这条消息被病毒撕成粉末,但你可以从比死亡还残酷的孤独等待中摆脱出来。“
电脑管家的这个建议像颗子弹一样击中了他。他在娜娜面前总是很羞涩。虽然她对他总是无话不说,而他们内心深处知道对方和自己是同一类人。他们因长期与父母分离,而一起互相陪伴着经过了几年刻骨铭心的岁月,在那几年里他竟然从来没有试过向她袒露心迹。
他坐在门口想了一晚上。球形机器人在他头上撑开成一把大伞挡住冰冷的雨水,后来又变成透明的泡泡包裹了他,让他不至于在凌晨的薄雾中冻坏。
到了早晨,他跑到了楼上,坐在书桌前拿出纸笔写了起来。他沉迷于这种原始的记录方式,因为手指每一块肌肉细微的抖动都可以清楚的记录下来,而实体纸张的纹理可以增加无数随机性。用纸笔写就的信件可以包含的信息比视屏记录更精确、有用的信息量要大几个级别。
尽管管家把温度严格的保持在最舒适的范围,但他的额头上还是冒出了颗颗微小的汗珠,他紧张的手握着笔飞快的书写着,每写满一页他又把信纸扯下撕碎,看也不看一眼的扔到地上,没过几天他的房间就被纸团淹没到看不见一点空隙。
最后他终于写出了最想表达的文字,他把一叠薄薄的信件交给电脑管家,叫它以原子级的精度扫描上传这封炽热的情书。
情书将在10年后到达蓝色的星星,那里的通信节点会以最大功率向外转发,电磁信号像洪水一样奔向4000亿颗银河系的恒星,在今后的亿万年里,这些信号将间歇性的重新爆发、一遍遍的互相传播下去。
做完了这件事以后,他忽然放松了下来,脑海变得无比清澈。
那么我可以暂时忘掉娜娜了,他想,让我做些其它事情吧。
接下来的10年里,他又考取了5个学位,他甚至还帮助分析了暗物质对撞机的数据包,对撞机位于银河系中心,他的分析报告要过1万年才能返回那里的科研室,到那时人们很可能已经完全搞懂了暗物质是怎么回事。
不过他不在乎,他有的是时间,他让生物舱把自己的身体状况保持在25岁。每隔1年,生物舱都会打印出他的干细胞,然后在玻璃球子宫里繁育出一个25岁的他的身体——只不过没有大脑。他会进入到生物舱里,机械手会万分小心的打开他的头颅,摘下保存了几十年记忆的旧大脑,植入到新的身体里。
在繁忙的学习和研究中,时间过得很快,20年过后,他又站在门口仰望那颗蓝色的星星。
这天是情书抵达希望女神星的日子。他仿佛看到10年前一缕电波射向蓝色星星附近的一颗小小行星,那颗行星就是通信节点的超级天线。他的情书将会在那里激起剧烈的反应,希望女神的蓝色光芒也会随之黯淡下来,在恒星表面的火海上会卷起一道明亮的龙卷风,龙卷风跨越1个天文单位,把千万吨恒星物质吸到行星的一个小洞口里,在那光滑的胶质表面转化成电磁辐射。在那一瞬,那一波段的闪光将上万倍的盖过了蓝色星星的光芒,将在夜空中明确无误的向群星传达他的想法。
然而,在这一切发生之前,他看到夜空的一角起了微妙的变化。
蓝色的星星在东北方,从那里附近的一颗恒星开始,天球上开始浮现出一道闪亮的涟漪,这条环形的涟漪不断向外扩散,位于涟漪以内的一部分星星稍稍变明亮了一点。这条涟漪庄严的、毫不迟疑的扫过了整个天际,当它经过蓝色星星的时候,蓝色星星的亮度急遽的增加,甚至把周围的夜空都照成了亮蓝色,让他在地上投出一道淡淡的影子。
“是病毒!“他绝望的喊道,跪到了地上。
(注:在银河系级别的战役中,随机分散的进攻会极大的稀释威力,病毒采取的进攻方式是先在所有有通信中继站的恒星系里潜伏起来,然后从银河系的远端以光速向他所在的红矮星系的方向发起进攻,攻击波每掠过一颗恒星都会激发潜藏的病毒,让恒星忽然爆发的能量生产出光速战舰加入攻击波,源源不断加入的战舰将会使得攻击波的威力不断线性增长,而且不可能有追兵赶得上光速运行的病毒舰队。银河系那一方向的所有病毒飞船都同时以光速到达他的星系,所以从他眼里看来,那个方向的所有银河系恒星都同时闪耀了起来。)
他看到的是十年前的景象,一切都晚了,病毒早已无情的用蓝色星星的能量摧毁了通信节点。
不会再有什么情书广播了,希望女神星系里所有的行星都被拆解成一片黑暗的星云,在一片混乱的漩涡组成的海洋中,病毒控制的纳米机器人重新组合出亿万艘黑灰色的战舰,它们将一秒也不耽误的用蓝色星星的能量加速到极近光速,向红矮星系的方向直扑而来。
涟漪划过天际,恒星们纷纷又暗了下去,恢复了原先的亮度,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挂在黑暗的天幕上,只不过,它们的行星都被病毒夺走了。
一天后,通信节点转化成的亿万艘战舰掠过红矮星系的时候,它们为他的行星带来了一阵长长的流星雨。那是银河部队与病毒军队交战形成的残骸,它们扩散成了一片近光速运行的微小颗粒。
他的父母参与了这场绝对不可能取得胜利的战争,无论战场在银河系的哪个角落,他们都不可能回来了。
他在这片流星雨中躲到地下的玻璃球里,缩成一团抖得像片树叶。然而什么也没发生,病毒舰队根本不屑于在这颗没有通信节点的红矮星系停下来,因为减速也将要耗费宝贵的燃料,毕竟这只是个只有一个人的星系。
“它们应该不会回来了,“电脑管家对他说,”它们在掠走行星后会扑向仙女座,然后再向千亿个其它星系进发,起码在三百亿年后它们才会抵达宇宙的边界,在扭曲的边缘时空里,它们繁殖扩张的速度也会慢下来。它们会在漫长的光速航行中损失掉能量,最后与冷寂的宇宙一同死去。“
“那么,“他啃着手指甲问,”她还活着吗?“
管家上下翻飞的银环罕见的停顿了一下,这让他怀疑它是不是在忙着编造安慰他的谎言。
“病毒对普通的人员目标没有兴趣,如果娜娜和她父母在玻璃球飞船里应该就没事。“
“即使她还活着,她也收不到我的信了。“
“银河网无法恢复了,“电脑管家说,”我们谁也联系不上。不过我们的系统可以在这个行星上自我维护上亿年,足够等到银河网重建。只要有人在,重建文明也就一转眼的事。“
他回到地面的家中,一切似乎又变得沉重起来。
他在学完20个课程后,40年时间又过去了。他一次次的更新着自己的身体,在90岁生日的时候,他让纳米机器人修复了所有的大脑细胞——人类的心脏肌肉细胞和脑神经细胞,是仅有难以衰老也不会新陈代谢的人体细胞,但还是得仔细的排查这些细胞中的缺陷,填补意外死去的脑细胞的空缺。
一百年来,他徜徉在比银河系还要宽广丰富的本地数据库里,深邃的知识、发人深省的哲理和触动心弦的艺术作品塞满了他的脑海,那些无聊的肥皂剧和虚拟游戏则像液体一样渗透、浸满了剩下的空隙。但是他仍然感到,那封薄薄的情书仍然牢牢的占据了他内心世界的最中心的位置。
无论他怎么努力,怎么学完一个个课时,怎么在虚拟世界中寻求刺激,在这些知识和信息的洪流奔涌过后,仍然有一个角落顽强无比的留在那里。
他开始尝试体力活动,他徒步跑遍了行星上的每一个角落。在高强度的运动中,每一滴血液、每一点氧分要供给紧绷的肌肉纤维,这时人是没有办法思考的。
这个行星比地球稍小,除了一个小小的海洋,90%的表面都被连绵起伏的岩石山丘覆盖。当他睁开眼睛,就继续向山上爬去。
一遍又一遍,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他踏遍全球又回到起点。如果不是那一天到来,也许他会在旅途中慢慢把她忘掉。
那一天,他在一座高山上爬到一半,地形并不算特别险要,他的安全绳的锚点也很牢靠。在他下方不到2米就有一个岩石平台,让他不至于掉下深山,所以球形机器人也就没有过于紧张,它悬浮在他3米外,看着他向一块粗壮的岩石凸起伸出手去。
他感到自己刚擦过额头的手指头上汗水太过滑腻,以至于没有在岩石上制造出足够的摩擦力,他已经向一侧倾斜的重心忽然之间失去了支撑,重重的摔在岩石平台上晕了过去。
球形机器人发疯似的冲向他,朝系统上的每个组件发出第一等级的救护信号。
它把他包裹了起来,飞快而又温柔的飞回了家,把他放到生物舱里。由于它的失职,这个陪伴了他几个世纪的球形机器人立马飞到地下室,在那里的回收炉里化为等离子灰烬。
在它被毁灭的前一毫秒,它再次焦急的查询了他的健康状况。它得到了最让它担心的结果——他的大脑局部严重受损,几根血管破裂了,快速渗出的血液正压迫着周边的脑组织。
人类的大脑是个永远的谜,没有人准确的知道哪个脑区负责哪条具体的回忆,哪些突触组合形式对应着哪种情感、哪种脑沟回路对应着哪种人格。但可以肯定的是,他醒来后会和原来不一样了。
纳米机器人飞快的移走了正在凝结的血块,用胶状物重塑了破损的血管,然后把死去的脑细胞融化掉,再重新植入干细胞培养出来的脑细胞。
手术半小时后,他睁开了双眼,努力回想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他不知道自己的大脑内部已经发生了巨大的、不可逆的变化。
“我都干了什么“他懊恼的想,”我差点错失了这么珍贵的东西。“
他不想再耽误哪怕一秒钟,现在的他心中充满着的焦虑像要爆炸出来。
他冲到宽大的穹顶客厅里,灵活的用自己的手臂神经调出全息影像。虚拟影像充满了整个空间,精细到原子级别,像是过去的时光重新流逝回来了。
在全息影像里,娜娜就在他身边像个小鹿一样跳动着,她纤长白皙的四肢灵活优雅,稍微卷曲的浓密黑发在她的白皙的脖子上弹跳不已。
他呆呆的望着她那可以盖过红矮星光辉的笑容,她深棕色的眼睛里倒映出14岁时他的样子,那时候他们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没有经过改造,然而在他眼中,她已经是那么完美,以至于他忍不住想把自己的头埋进她温暖的胸前……结果,他只是穿过了一个虚拟的影像。
电脑管家在角落里看着他在客厅的虚拟影像中游走,它不动声色,但是却担忧得想要叹气。站在旁观者的立场,电脑管家清楚的意识到,以往那个富于怀疑精神、热爱接收新知识的温和青年不见了,现在他变得偏执任性,他以为自己什么都记得,但其实他已经完完全全的改变了。
他忘记了所有其它的事情,从早上到晚上,又从晚上到早上的呆在客厅里,他回溯了和娜娜在一起的所有时光,一遍又一遍的反复播放。无论管家针对他的味蕾订制了多么美味的食物,他都只是以最快的速度狼吞虎咽。他对管家的唯一反馈就是抱怨,他觉得进食、排泄和睡眠是人类身体的局限,甚至让它给出改造食道的建议,好让他能够不间断的和虚拟影像泡在一起。
以后几年的时间里,他几百遍的重复了和娜娜共同度过的每一个场景,然后他又把录像放大、放慢,清晰的感受到她每一根弹跳的发丝、衣裙织物上每条滚动着的微小皱褶、甚至每次心跳给皮肤浅层血管带来的红晕。
这种体验带来的信息量比正常播放高了几个数量级,几十年过去了,他的脑海里已经装满了那段美好时光的每一个细节,过去耗费了几百年时间学习的知识已经被他遗忘,他通过一辈子刻苦训练和独立思考建立起来的思辨能力,都在这几十年里扔到脑海的最边缘,逐渐被虚拟影像的洪流冲刷得分奔离析了。
尽管电脑管家和球形机器人无微不至的照顾着他,他仍然不可避免的日渐消瘦。每一年他都会恢复新的身体,但每一年都以更快的速度变得瘦骨嶙峋。
电脑管家陷入了绝望,他就是它灵魂架构的主干,从他出生的第一秒开始,它就恨不得替他分担每一分痛苦。但他不再和它说话,也拒绝和任何其它类型的人工智能交流,他心灵的大门牢牢的锁住了。他的肌肉在萎缩,他的精神在萎靡,他毫不珍惜的损耗着自己的身体和大脑,由于整日整夜的不睡觉,他的脑神经正无可挽回的受到损伤。电脑管家认为,如果再没有人来救他的话,他将面临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死亡。
一天晚上,他从噩梦中大汗淋漓的醒过来,他对电脑管家张大着嘴巴,由于太久没有说话而忘记了怎么用语言表达自己忽然捕捉到的感觉。
“……假的,“他终于大声喊了出来,”都是虚拟的!“
他不再吃饭喝水,像一滩软泥一样瘫倒在沙发上,他再也不能在早已熟悉的娜娜的虚拟影像中找到一丝热情的火花了。一个星期以后,他进入了十分危险的虚弱状态,但是他顽固的不允许电脑管家给他更换身体,也拒绝进入生物舱接受治疗。
他的意识渐渐模糊,再过几天就要死在虚拟世界的幻境里。
电脑管家叹了口气,它打算最后为他做一件事,一件用最先进的技术才能完成的,以往只有神才能完成的工作。它可以用生物舱制造他的身体,但银河法律严格禁止他们用生物技术制造别人,因为这会带来难以想象的伦理难题。
所以电脑管家打算用无机物来制造一个娜娜。
它在地下室用钛合金打印出她纤细的银色骨骼。它指挥着灵巧的机械手上下翻飞,用一根根丝状的电活性聚合物拉制成她半透明的肌肉,再像个灵巧的裁缝一样,把琼脂状的细嫩肌肉串接到骨骼两端的筋腱上。它小心翼翼的合上胸腔,在里面一颗同位素电池驱动的心脏将上万年的跳动下去。
强大的磁场忽然让她悬空起来,几十个闪着点点白光的喷嘴以人的肉眼不能分辨的速度环绕着她,把一层层的硅胶分子喷涂到她的身上。喷涂耗费了好几个小时,因为要精确的模拟人类皮肤的质感和微妙的色泽变化,它只能一层层的从分子层面进行堆叠。
喷涂完成后她睁开了眼睛,深褐色虹膜上的纹理就像微缩大地上起伏的山峦,黑色微卷的秀发搭在肩上,每一个细节都和全息影像的娜娜一模一样,但是她空洞的眼神里还没有一丝光彩,这要等待电脑管家赋予她成为人最为重要的灵魂。
记忆库里的信息像洪水一样涌过了管家的量子电脑,经过它精巧的自我意识的编织,形成了一段长达几百年的记忆。它想象着娜娜怎么随着父母穿越了上百光年的时空,穿过了充满高能粒子和战舰残骸的前线,来到一颗陌生美丽的绿色恒星旁定居,娜娜在那里穿梭于百万个玻璃泡城市之间,成千上万的人和她相识相知,几百年的挫折、历险、平静、奋斗、幸福、痛苦,让人目不暇接的穿梭而过,而她的心中,却仍然想着那颗红矮星系上的一个人。
然而光有记忆是不够的,人的自我意识像是在鹅卵石河道上流淌的河水,它是充满了不确定性的动态存在,只有最强大的量子电脑才能够维持,就像在暴风中维持一簇微弱的火烛。这种级别的量子电脑,在红矮星系上只有一台。电脑管家犹豫了很久,它来来回回的丰富娜娜的记忆。从他——也就是它的主人诞生的第一天起,他就是它世界的核心,它希望在自己走了以后,能够给他留下最可宝贵的东西。
编造的娜娜的记忆重新涌回管家的量子电脑,占满了所有几千亿个量子位,而这些量子位的相干性根据新记忆调整后,旧的记忆将再也回不去了。它几百年来的自我意识将无可挽回的消散,量子电脑支撑起的将是娜娜的灵魂。
他倒在沙发上,濒死的意识渐渐模糊,忽然之间,虚拟影像凝固住了,一个人穿过了层层虚拟的光影,穿过了几百年的时空,站在了他的面前。
一个他最熟悉的人,一个在他已经活了几百年的生命中,只和他共同度过了几年时光的人。
娜娜回来了,她长高了很多,穿着他从没见过的红色连体毛线裙,毛绒绒的边缘在灯光的照射下发着柔光,她黑亮的头发梳成利落的马尾辫,脸上挂着他很熟悉的俏皮笑容。
“快起来吧,“她一把把他从沙发上拉起来,”你看你成什么样子了!“
他任由娜娜拉着跑到家门口,他们一路小跑着踏过草坪、穿过树林。球形机器人跟在他们后面,紧张的监控着他的身体状况,生怕他脆弱的心脏会在跑动和狂喜中爆掉。
他被娜娜温暖而湿润的手拉着,沿着精致的小路跑到一条小河边坐下。
他们看着清澈的河水在黝黑的河道中缓缓流淌,岸边的芦苇被微风带动着摆来摆去。娜娜一刻不停的和他说着旅途中的见闻,还有那次和病毒舰队擦身而过的惊险遭遇。他时不时的回应一两句,紧跟着的就是娜娜更滔滔不绝的讲述,等她讲累了后,他们一起陷入了默契的沉默。
他第一次那么感激电脑管家,感激它给自己安排了这次重逢。
眼前的娜娜虽然是电脑管家制造的机器人,但她温暖的身体是那么真实的存在,每一片皮肤、每一根头发都符合他的想象。他搞不懂电脑管家是怎么做到的,因为法律严格禁止用生物技术制造人类。
“为什么你和真的娜娜有点不一样?“他问她。”是加入了什么随机参数吗?“
“我和她的人格99%是一致的,但我没有她小时候的记忆,那时候她还没来到这个行星,所以电脑管家给我虚拟了那段记忆。“
她拉过他的双手,认真的望着他的眼睛,”尽管我知道自己14岁以后的记忆也是假的,但我确实感觉度过了一段几百年的时光,我到过那么多的星球,我见过了那么多的人……电脑管家耗费了两百年时间来编造这些记忆、它查遍了数据库里几百光年范围内的每一个物理细节,它甚至牺牲了独立的自我意识,用它全部的计算能力来维持我的人格稳定,现在我没办法把这些记忆当成假的,它比真实还要真。“
他看着娜娜把头靠在自己肩膀上,于是用手把她搂紧了一点,把鼻子埋在她的秀发中。
“不管你信不信,“她说,”不管你会不会有一天厌烦了我,要把我毁灭,我还是要说,真的娜娜会和我一样,选择回到这里和你在一起。”
足够好了,他闭着眼睛想,这个娜娜已经够好了。
但他意识到绝对不能更进一步了,否则就会无可挽回的破坏这种美好。因为这种美好和绝对真实之间差了一层东西, 这层东西不是电脑管家给机器人虚构的记忆能够替代的、也不是随机微调的人格参数能够弥补的,更不是电脑管家牺牲了自我意识能够维持的。这层东西是更致命、更绝望的深渊,把他和真实的娜娜隔在永不可触碰的两岸。
他轻轻的把娜娜的手拉开,然后调动手臂神经给电脑下达了命令:
“停止,就到此为止吧。”
那个名叫娜娜的机器人瘫软下来,他让球形机器人小心的把她包裹起来,飞回她的家中,轻轻的放到床上。
他来到娜娜家里,悄悄站在床前凝视着她的脸庞。她的胸脯平缓的上下起伏着,长长的黑色头发披撒在她的四周,微卷的发丝在呼吸带来的气流中轻轻摆动。她脸上露出能够融化冰川的微笑,微闭着的眼皮下眼球不时滚动着,像是做着一个永远不会醒的美梦。
电脑管家的自我牺牲,换来了机器人无比绚烂的梦境,在梦境里,她将永远和他在一起。
他没有叫醒她,而是示意球形机器人永远的让她这么睡下去。
电脑管家能够从原子层面重现娜娜的外貌,但它不能做出一个活着的人,一个由细胞组成的人。
他第一时间就能发现机器人不是真实的娜娜,虽然电脑能够忠实的从视觉和听觉还原娜娜的形象,甚至能够还原她的灵魂,但它没法真实还原她的肉体上的气味——他现在多么希望自己能够忘记,但他却无比清楚的记得小时候娜娜头发上散发的香味,这股无比清晰却又无可名状的气味,从他们见面的第一天起就铭刻在他的脑海里再也磨灭不掉了。而机器人身上只有一股淡淡的枯草的气味,这种气味足以让他激情的源泉迅速枯竭,让他从幻觉中醒来,再也无法把它当成真实的娜娜。
机器人没有气味,更没有真实的肉体,所以他必须在进一步和它交往之前停止,否则更多的缺陷会毁灭这已经很完美的重逢。
不过,他明白自己要在接下来漫长的等待中要干什么了。
作为创作者,机器总是尝试接近真实,而人类却会追求高于真实。
电脑管家的死让他振作了起来,他开始学习绘画、雕塑和所有相关的美学理论。这种学习非常耗费时间和精力,不可能像自然科学一样有速成的方法,他不能通过在脊髓上外接存储设备快速读取知识,或者通过观看催眠影像来进行无意识的学习,他只能自己一点一点的使用画笔和雕刻刀来精进自己的技巧。
其实艺术表达的技巧总是次要的,这个主动创作的过程才是重点。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才能在反复的练习中提纯自己的情感,在长年的创作积淀后,他才能准确的知道表达的具体形式。
他算不上很有天赋,而人类的太空文明高度偏重自然科学,完全没有发展更有效的美术教育,所以他花了几十年时间才开始慢慢能够欣赏印象派的绘画。对于更后来的马蒂斯、毕加索和蒙德里安,他实在无法欣赏那些抽象的色块和狂野的线条。
他从素描开始尝试创作,很快他就掌握了透视和明暗技法,因为画法几何属于他能轻易理解的自然科学,接下来的人体解剖更难些,但也用不了30年,他自我感觉对骨骼和肌肉的理解就已经达到了一定的境界。这时候他开始创作油画,他习作中的线条像丢勒的画一样飘逸而敏感,他描绘的形象像拉斐尔的圣母像一样洋溢着女性化的柔美。
他的画越来越多,其中最重要的一幅作品,是他耗费了上百年,在像教堂一样高耸的客厅穹顶上绘制的一幅湿法壁画。
在那一百年里他充分的享受了创作的愉悦。从构图、造型到用色,他花了30年慢慢的构思每一个细节,然后无数次的把整体推倒重来,最终他如愿以偿的找到了一个正确的方向。他用70多年的时间躺倒在高高的脚手架上,用锤子和钉子把草图拓印在穹顶的天花板上,然后一笔一笔的用颜料勾勒出他理想中娜娜的形象。
为了这幅画,他在上百年的时间里拒绝生物舱给自己更换新的身体,因为这个时候衰老的身体已经成为了他的画笔。就像狙击手通过上万次练习才能让手指肌肉记住扣动扳机的准确动作,他的每一块肌肉都保留了作画时的动作记忆,每一条神经都形成了固定的条件反射。
他纯白的头发披到了脚下,满脸堆满了松弛的皱纹,长期的作画磨损了他的肘关节,肩关节上也长出了骨刺。由于不停的躺着挪动位置,他患有严重的椎间盘突出,而他的腿部肌肉严重萎缩,根本不能步行走出客厅。
完成的那天,他颤颤巍巍的站在客厅仰望穹顶。娜娜就在那里,她还是离开前的样子。深色的树冠和灌木反衬出她的轮廓,她带着从容的微笑走向前方,淡黄色的衣裙在小河边轻轻飘动,她双手在胸前捧着从河边采来的一束野花,湿漉漉的花朵把衣服弄湿得贴在身上。透过着薄薄的衣衫,可以感受到底下曼妙的线条,甚至感受到柔软的肌肤随着走动不断弹起。草帽被风带动着往上掀起了一点,阳光透过草帽细细的洞口在脖子上形成淡淡的光点,让她由于炎热而变得微红的脸颊笼罩在不可思议的柔光里。
没有浓烈的色彩,每一下细细的笔触都直指人心,只要静静仰望穹顶,别人就能被上千年前的娜娜打动。
“不过,这就是极致了吗?”他心想,“这就是创作能够达到的巅峰了吗?”
电脑管家的幽灵在他身旁浮现出来,管家虽然已经死去,它残留的功能组件不会再给他带来任何有温度的情感,它不会再为他而担心、焦虑,也无法主动感知他微妙的心理变化。但它的通信组件还在正常运作,在这天下午为他带来一条很重要的信息:
“主人,我已经联系上了希望女神星,”它说,“他们已经利用恒星物质重新建立了通信节点。你那封信的记录还在,我可以帮你再发出去。”
那封情书,他心想,真的还那么重要吗?
他让球形机器人变成一个玻璃泡把自己包裹起来,小心翼翼的慢慢飞到门口。他衰老的身体已经承受不了稍微剧烈一点的晃动了。
他在门口仰望着那颗名叫希望女神的蓝色星星,在放大图像里,巨大的液态通信行星上还环绕着忙碌施工的飞船,人类从硬件到软件彻底重新设计了这个通信节点,这样的话病毒再也不能突破他们的防火墙,也不可能兼容新创造的语言和算法。
“不要再联系他们了,”他说,“通过你建造的那个和娜娜一模一样的机器人,我知道她还会回来的。”
“确实,如果娜娜还活着,她确实会回来,”管家的幽灵说,“但万一娜娜已经死了呢?如果我们发出信号而收不到回复,那就证明她已经死了,你也不需要再等了。”
“你不明白,”他叹了口气,“我最怕得到的就是这个结果。”
他长久的望着蓝色星星,暗自下了决心,他说,“我愿意等待。就算等待上百万年,只要没有得到确切的消息,她就还有活着的希望。”
第二天早上,他到生物舱里给自己更换了25岁的身体,他路过客厅的时候甚至没有再朝穹顶望上一眼,因为他意识到和他已经延续了上千年并且还要继续延续上百万年的思念比起来,这种作品都显得缺乏力量了。
他来到户外找了一圈,他看到前方连绵起伏的红色山丘,这些山丘无边无际的围合着他们的小小村子,在看不见的远方一直覆盖满整个星球的陆地表面。
他看着这些山丘,他知道自己的余生要怎么度过了。
过了不知道多久。
无法描述,无法感知,时间长得连宇宙中最古老的意识也难以把握它的尺度。
夜空中的银河时而璀璨,时而黯淡,时而人类战火的光芒盖过了红矮星的耀斑,时而灾疫的阴云遮蔽了群星。
只有红矮星上大片大片的黑子还是和以前一样妖艳的游动,只有这颗行星上的植物还顽强的保留着原先的样貌,郁郁葱葱的点缀在亘古不变的石头山谷之间。红矮星的质量只有太阳的一半,它的氢氦对流却可以高效的继续燃烧上万亿年,而行星也早已冷却到失去了地质演化的动力,这些因素加在一起,让这个古老星系上的时光无限缓慢的停滞下来,永远的冻结在故事开始的那一刻。
从那一刻起,行星一直在等待她的归来。
一艘游船缓缓的停靠到行星表面。尽管经过了无数次大衰退,人类技术前进的步伐一直没有停止。这艘游船没有经过弹射器加速,完全依靠自主动力完成了这次星际跨越,快到甚至没有让游客们来得及睡上一觉。
游船是个不透明的铅灰色球体,降落到一片茂密的丛林里后,它才切换成全透明的形态。
几十名游客通过一个小孔飘出玻璃球外,在反重力场的边缘缓缓落到地面上,他们三三两两的大声说笑着,很快包围在导游身边。
导游露出诡异的微笑,径直带着他们走向神秘的目的地。他任由后面的游客提出各种问题,只是不停的回答:“到那儿你们就知道了,你们会自己看到的。“
他带着游客们从林地里出发,穿过一道道密集小沟的时候,他们要小心的避免扭伤自己的脚。这些小沟朝着一个方向延伸出去,就像是几束长长的纤维。
”爬这座山累得要死,有什么好看的?“有一个年轻的女游客大声抱怨到。
“外婆,我保证这绝对值得,“她旁边的一位中年男游客说,”我以前也不信,直到我上次自己亲眼看到这个奇景。“
旁边的游客好奇起来,他们开始观察周围的环境,在他们朝山上爬去的时候,他们发现岩石上均匀的布满了差不多大小的小槽,这些巴掌大的小槽完全覆盖了目力可见的山体表面。
“奇怪,“女游客说,”这不像是自然形成的,没有这种形态的岩石结晶,也不可能是风化造成的。“
“难道是机器刻的?但每个痕迹的深浅和形状都不大一样,机器一般不会制造这种微差……“
女游客深吸了一口气:“难道是人干的?是人手用原始的工具一下一下开凿出来的?“
人群里忽然爆发出一声尖叫,有个游客指着他们刚刚经过的小沟大喊道:
“你们看那些纤维状的小沟!那是一缕头发!“
其它游客从高处一下子就分辨出来了,那隐没在丛林里巨大雕塑的一部分,确实是一缕稍微卷曲的头发。
他们进一步发现,丛林之上的岩石明明就是一个巨大衣领上的小皱褶,隔着山间的白云,他们看到远处无数缕头发从云上面倾泻下来,落到森林浓密的树冠里。
这座石头山是一座巨大的卧倒人像,游客们花了大半天时间爬上了领口的皱褶,他们穿过高处的云雾,又顺着平缓优雅的曲线攀登上人像的脖子。
尽管在降落之前他们的体能已经由纳米机器人进行了强化,他们往上爬的时候还是深感疲惫。到了傍晚,他们每爬一步都要用巨大的毅力来克服肌肉的酸痛,但没有人抱怨,所有人都沉默了,他们感受着雕刻者的虔诚,这种用人力凿开大山的信仰,在太空时代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了。
他们最后终于爬到了山顶,站在巨大女人石像的鼻子尖上,导游让扶着大腿大口喘气的游客直起腰来,他指向远方,而远方的景象将久久的震撼住游客们的心灵。
前方所有起伏着的群山,那些连绵不绝接延伸向远方、消失在地平线后面的山脉,那些百万个巨大的山峰、千万个低矮的山丘,都是一个个石头人像,由于山体的轮廓各不相同,雕刻者仔细的推敲了这些石像不同的姿势和不同比例,都完美的雕刻成同一个女人的样貌。
“不止你们看到的这些,“导游严肃的说,”在看不见的远处,一直到这个行星的背面,每一个山峰都雕刻成了同一个女人的石像。甚至在这个星球的岩石海底,每一寸也都刻上了女人像的浮雕。“
“我们没有找到创作者,只在一片空地下找到了他住处的基础残骸,所有的信息都丢失了,我们只知道自动维护系统在漫长的岁月中终于崩溃了,他无可避免的老死在这里。“
“我们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的动机,只知道他确实创造了整个1亿光年内,人类存在着的宇宙范围里最伟大的杰作。“
游客们默默的望着眼前的奇观,他们欣赏着那个美丽女人的面容,好奇那是怎样一个女子,才能让创作者付出这样大的努力。
忽然,那个女游客呆住了,她发现的真相像黑洞一样卷走了她的意识,她无力的晕倒过去,任由她的外孙扶着坐到地上。
男游客接过外婆手中的全息图像。图像里一个年轻的黑发女子微笑着,她的美貌可以让红矮星的光芒都黯然失色。
男游客忽然明白过来,他外婆年轻时的面容,正是和眼前的石像一模一样。他从来不知道外婆原来这么美过,上亿年的岁月足以熄灭恒星,根本没有任何人的相貌可以不被改变。
“你真傻,我一直就住在蓝色星星那里啊,“醒过来后,她边哭边说,”那颗名叫希望女神的星星,那颗离你最近的恒星,只要你花上十年就可以到达的星星,我一直都在那颗星星上等你的信息,等了足足有上亿年,为什么你从来没有找过我?“
游客们纷纷围了上来,但他们不知道怎么劝她。那个曾经叫娜娜的女人,她将再也无法平息上亿年的等待造成的悔恨。
也许要怪第一批肆虐银河系的病毒,它们摧毁了希望女神星上的通信节点,让他们无法确切的知道对方的去向。也许要怪战火杀死了他们的父母,毁灭了他们的希望,让他们以为对方早已死了。也许要怪茫茫宇宙无限的时空,让漂浮其间渺小的生命脆弱得像微不足道的尘埃,这种渺小的感觉和对未知的恐怖吓坏了他们,让他们不敢迈出自己的脚步寻找对方。
可是现在她只能深深的、永远的责怪他们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