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紫芋湾
(一)
从记忆深处,走来一个六岁的小女孩,她的头上围着妈妈结婚前爸爸送的羊毛围巾,粉色的,略带一点淡墨花纹。
那天大年初二,鹅毛的大雪纷纷飘落,铺白了每一条大路和小路,洒白了每一片林子,盖白了每一座房子的屋顶。
爸爸牵着小女孩的手,一路上耐心、温柔、亲切地叮嘱着拜年的话语。对于小女孩来说,一切都是欣喜的,就像新年的第一场大雪带给大地的新春贺礼一样令人眼前一亮。父女俩若隐若无的对话,手拉手的背影,大路和小路上踩着的一连串脚印,在我心中留下最纯净的图画。
靠近村子的第二间房子就是大舅家,爸爸的大手一推门,厚实的木门“吱”地一声打开了,映入眼帘的是堂屋地上红彤彤的炭火,以及带着炭火气息扑面而来的热情:“了了,小郑啊!妹儿啊!”大舅一边说一边迎上来,给我拍打围巾上的雪花。他的笑容真诚到没有参杂一丝一毫的其他,看着让人安心温暖。
我仔细凝视着他的笑:黝黑的脸上镌刻着他一年到头在地里日晒雨淋染就的朴实,嘴巴大,一口整齐略而微暴的牙齿,咧开嘴,仿佛一张脸缩成了原来的三分之一。我常常想,为什么他的笑让人印象深刻?现在我才看清,他除了本身嘴巴大以外,他笑起来很用力,笑出了整个牙龈。
(二)
时光一晃,二三十年过去了,再次仔细走近大舅家的房子,那个女孩早已身为人母,拉着她自己孩子的小手,一步一步走近。每走一步,大女孩的步伐愈沉重,小女孩的步伐越轻快。
一样的房子,岁月却偷偷冒出了滑溜溜的污苔,熟悉的天空笼罩了一层很久没有人烟的冷寂。
这次映入眼帘的、放在他老屋门口的、红通通的是送他走的礼炮。
“嗖~砰!嗖~砰!嗖~砰!……哔哩哔哩哔哩……”一长阵暴破声响彻云霄,像要撕破整个村庄的喉咙。声末,残留一缕缕飘飘荡荡弥漫的烟雾,久久萦绕。
他的儿女、孙子、外甥早已守候在身边。他的七兄妹都赶来了,大家聚在一起。才农历八月,天气冷得像冬季,脚边烤起了红彤彤的炭火,身上穿着白衣,头上戴着白布。
(三)
今年夏季大舅病倒住院,我们都去看他。一路上大家感叹,自从大舅妈去世,他一来太劳累,摸早贪黑地干活,二来太节省,炒一大碗干萝卜吃好几天,舍不得买肉吃。
“到了可以''退休''的年龄,为什么还做那么宽的地?”我问。
“他说不上山做事,闲着在家里,会想去世几年的大舅妈。”一个声音像极了大舅的口吻,仿佛眼前就能浮现大舅的面容:挂着苹果肌腊红的脸庞,夜间黑猫般瞪大发亮的眼睛。
“一个男人在外做事,家里的确需要一个女人。他才五六十岁,为什么不再续一个?”我问。
“你舅妈去世那两年,想过这事,没找到合适的。你大舅就是留恋,你大舅妈虽然泼辣,但他每次去山上回来,锅里总会有一口热饭,满是泥土的衣服总被洗得干干净净。”
看见大舅的那一幕,我简直有点认不出来了。太瘦了!
“舅舅,你什么时候感觉自己不舒服的?”我问。
“今年五六月份,那是正是收油菜籽的时候。妹儿,你不知道哦,舅舅的油菜籽又大又亮,比那几条田埂上的都要好。”我看着他骄傲的样子,随着他比比划划的手,恍若来到田间,微风的吹拂下,看见大舅戴斗笠的身影和那一田油菜籽从发芽,到开花,再到结籽。
“那天在家里吃了点早饭,一直收菜籽到下午两点多,我就想着一口气收完再回家。天气有点热,回来的路上在陇上的小水塘里用随身携带的汗巾擦了擦身上。水塘上有一棵大树,大树下有一块大石头,我就想着好凉快,枕着汗巾,我竟然睡着了……”大舅继续说着,脸上憨憨的笑,“不知睡了多久,后来有人把我喊醒了。醒来一看,了了,天都黑了!就是那回,回来后就生病了。一直断断续续发烧,不舒服,胃口也不好,睡也睡不好……”
(四)
大舅进大医院检查的时候,已经是癌晚期了。
短短几个月,好好的一个人,说没了就没了。
癌细胞一点一点侵袭他的时候,他或许正挑着担子,走过一条又一条的田间小道。炎症肆掠的时候,他不以为意地认为只是小感冒,硬扛着身体继续劳作。打稻谷晕死在田间的时候,醒来安慰自己也许因为劳累过度。他说:“病好了,再也不做那么宽的地了,这场病害得我不行了……”
他种的稻谷,颜色金黄,颗粒饱满。他种的菜籽,磨出的菜油,气味芳香,口感浓郁。他给别人帮忙打稻谷的时候,担子挑得最沉。他和别人说话的时候,话语最实。
村口绿色的树枞里,一个个橙黄的柿子挂满枝头,微冷的空气里,瑟瑟抖抖。昨晚冷冷的雨水还停留在柿子上,一滴一滴慢慢落入田地里。
果子年年都会结,种果树的人走了,却再也回不来了。他选择离家最远的大山深处,永远居住。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