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质疑你的父亲?
医生问完这句话后,他的眉头皱了一下,接着就扭成了川字型。牙齿不由自主的咬了几下嘴唇,而双手更像是无处安放。
许久,他反问,你是要问我质疑他的能力,还是他应尽的责任与义务,或者是对家庭的关系,与我之间的联系?
医生摘下口罩说,你可以把你想说的说出来。
他有一些放松了,放下了伸起的胳膊,转过头看着窗外,慢慢说道,有一次大雨,很大的那种,那时我还很小,在家里写作业。房子里不停地漏水,屋里摆满了盆盆罐罐,雨水落下滴在容器里,发出细小的声音。我觉得很好听,而我的父亲皱着眉头,他认为那是老天对他的蔑视,雨水敲打的节奏是对他无情的嘲笑。
医生问他,为什么这么说呢?
他挠挠头,说道,一个连自己都照顾不了的人,怎么能够撑的起一个家,就像一个趴在下水道吞噬垃圾的流浪狗,它能够找得到温暖吗?
医生也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窗外,那里什么也没有,于是又回过头来,示意他继续。
他将手放回桌上,两个大拇指按在一起,说道,每个人都有许多的问题,有些是先天性的,有的是后天的。有些人的问题会成为优点,但绝大多数人的问题都是缺点。如果你从出生就有许多问题的话,那么这些问题会伴随着成长逐渐放大,到了最好,你就会发现毁掉你的就是你自己,而且你却很迷恋与享受这个过程。
连着喝了好几口水后,他继续说道,有些人的问题在于方向,比如许多人从小就没有方向感,那么这种缺陷势必会让他对周围做出警惕,并且在迷失的时候努力寻找自己曾经做过的对照。而他,问题太多了,比如最常见的酗酒,抽烟。
医生说,喝酒抽烟的人很多,为什么你认为这个问题到了他身上就无限扩大了呢?
他想了想,用食指轻轻的敲打着桌面,然后说道,酒精是用来麻痹人体神经的东西,有时候是身体,有时候是大脑。可是你用一个本来就迟钝的大脑去饮酒,接着再去管理一副残缺的身体之时,问题肯定会出现。
医生的兴趣来了,他紧问道,可以举例吗?
他突然有些苦涩的笑笑说,我就是这个问题,如果不是醉酒就不该出现的问题。
医生追问,为什么这么说?
他想了一会回答,这个问题不好解释,就像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问题与悲哀。小时候,人们会问天为什么是蓝的,草为什么是绿的。而我,作为一个酗酒后的产物而已,母亲都是一个工具,我又算什么?
医生知道,这个故事从这里才会开始了,于是静静地等着,这一刻两人面对着面,医生看着他帅气的脸,沉默着。
他的眼神从窗外回到室内,停了停,又看去窗外,嘴里说道,我小时候去学校读书,当时风气很差,老师们都会收礼。而我穿的很破,每次下雨我的鞋子都在漏水,到家得时候,家里也在漏水。那时候,我觉得有一双不漏水的鞋子就是最幸福不过的事情。后来,屋子里的水越来越大,我连写作业的地方都没有了,也没有热饭给我吃,我觉得自己快要冻死了。晚上我在薄薄的被子里睡不着,旁边是父母粗重的喘息,我看着他们,像是看两个只会交配的牲口。
医生觉得事情更有意思了,有些事情从有些人嘴里说出来才有意思。
他接着说道,贫穷是最大的原罪,可那个时候,我认为下雨就是一种罪过。那一年连着下了二十多天,起先我想着去学校写作业,可是中午学校的大门是关着的,后来我就去桥下写,有一天水很大,当我发觉的时候,已经没有时间跑了。于是,我跟着大水飘了很远,当时水里还有一只流浪狗,我想抓住它,却在努力许久之后再也没看到它的影子。我也忘了我是怎么上岸的,只记得自己湿透了,冷的全身发抖,上牙与下牙不停地相互磕着。
医生的笑容顿住了,问道,后来怎么样了?
他说,后来就什么都没有了,写过的作业,破烂的书包都没了。老师让叫家长,母亲被老师训了一顿,想要收礼的言语穿插在其中,可母亲好像一句都听不懂。老师生气了,每天都让我叫家长,我也不用读书,整天在办公室站着,母亲也坚决不送礼,一叫她就去,去了也不说话,她们两个人展开了一场战争,我是这场战争里的道具。有一天,老师也懒得叫家长了,有一天母亲也懒得去了。而我,什么都没了,我想离开这个地方,去哪里都可以。
可有些时候,我是不能想的,某一天,我的父亲发现我居然连作业都不写了。他问我,你的书包哪里去了,我以为他会问我,那天在水里你怕不怕。显然我没有我的书包重要,于是,他在院子里抽了我一顿,鼻血流了很多,浸透我唯一的一身衣服,我连校服也要保不住了。那天也是个下雨天,打完我之后,他捡了一块砖头,让我站在上面,什么时候他让我下来,我才可以下来。
医生想要停止这个话题,可是又想知道结局,就像有些书打开便是悲剧,人们明明都知道,却只是想看看究竟可以悲剧到怎样的地步。
他用舌头舔了舔嘴唇,思考了一会后,说道,我有个朋友。他像我一样的成长,我们彼此都有这样糟糕的父母,他在一个公司的门口做保安。有一次,一个老板从他面前走过,他好奇的看了那人一眼,那人也喝了酒,回头就给了他一巴掌。后来他的队长来了,他以为队长会给他一个公道,可是队长抓住了他的双臂,让那个人狠狠地揍了他一顿。你看,很多事情都是没有理由的,于是,他的女朋友也没什么理由就与他分开了。某一天,他买了两桶除草剂,然后咕咚咕咚的喝了下去,我就坐在他的旁边,我也喝了许多,味道很不好。
下面的事情你是知道的,很快,我们的肚子里就开始翻腾,像是有一块烧红的铁块在我们的身体里横冲直撞。他在最后的时刻里犹豫了,想要掏出电话求救,我认为这是错误的,我们应该解决这个问题,我都陪你一起了,而你作为始作俑者怎么可以退却?我把那个电话扔了,草地上的我们不停地抽搐着,我看到他的嘴角开始流出了鲜血,意识开始模糊,我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又掉进了那条河里,在奔腾的水里,无助的像前飘去。
我醒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走了,白净的脸庞上没有一点血色,这一刻他好安详。我抓着他的手,非常冰凉。很多人问我为什么,我觉得他们都疯了,提出这个意见的人已经死了,你们问我为什么,如果你们都不知道为什么的话,那么他的死还有什么意义?
你看,这就是那些所谓的关心你的人们,他们把我们设定成了这样,然后他们还要问为什么?当然,他们那样自私的人,怎么能够感受到我们的那些苦痛?所以,我说,这是我的主意,所以我也不得不来这里。
医生叹了口气,说道,有些路是不能走的,你这样说了,会毁掉自己的。
他漠然的笑笑,好像解脱一般,说道,我一开始就没走过路,爬的是山,趟的是河。我真的没病,只是过得太辛苦了,我今年三十岁了,可我还是过不好。
医生说,很多时候人的问题都是从小就有的,所以我的开场也都会去问别人,有没有质疑过自己的父母。这虽然是一个话题,但可以看得到别人的过去。
他嘴角弯了弯,问道,那你的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有质疑过他吗?
医生楞了一下,像是一本老旧的小说,翻来了序幕。
停了一会儿,医生从白大褂里掏出包烟来,点起一根,又扔给他一根,他摇摇头,没有接。
医生也不管他,深深的吸了一口说道,我学习不好,从小就不好。有些东西你不喜欢却还必须喜欢的话,人就会戴起面具,做好伪装,然后谎话连篇。我的父亲是那种人人羡慕的人,他做了一辈子医生,在我很小的时候,许多人到我家里看病,拿着许多东西。所以在那个时候,我吃的很好,也吃的很胖。
应该就是你家屋子漏水的时间吧,我家住着楼房,父亲总是很忙,人们在门外忍受着病痛,一个一个的排着队。我站在院里看他们,他们的脸色很不好,尤其是看到开了许多药的情况下,他们还会哀求,医生,能不能少开一点药,家里真的揭不开锅了。
靠着这些钱,我上了大学,可我天生见血就晕,本身又太过情绪化,于是做不了医生,最后混了个心理医生的待遇,整天面对着你们这些脑袋有病的人。
其实我知道,你们没病,我也没病,可是人和其他东西都是一样的。没有什么东西是没有生命的,只是有的生命需要挽救,有的需要放弃。我记得很早以前见过一个病人,他说他死了,一直躺在床上,输着液体。走到他跟前的时候,总是有一股尸体的味道,可他的心却还跳着,思维却已经混乱了,像是乱了码的电脑,他的样子就像通着电的主机,灯亮着,可是永远不会启动了。
他问道,还有这样的病人?
烟已经吸了一半了,医生接着说,这只是其中一个,在你的病房不远处,住着一个人,他说自己是个先知。也不知道从哪里捡了一个瓶子,他老是去厕所里灌水给那群智障喝。智障与精神病有本质的不同,可在这里,他们的待遇一样,先知的生活不错,是个小老板。家庭条件很好,他的病是由抑郁症引起的,他的老婆总是穿着裙子却不穿丝袜,先知就想让老婆在腿上穿上丝袜而已。可就这样的一个小事,他能抑郁到整晚整晚的睡不着觉,不停的把头发揪下来。
还有一个人,总认为自己会飞,刚来的时候站在床上往地下蹦,偶然一次跑到了五楼上直接就跳了下来,幸好下边是个水池子,但那天他跳的时候,我看到了。不是正常人面对恐惧的表情,他跳楼的时候张开了双臂,脸上满是开心的笑容,好像拥抱了蓝天一样。那是个数学家,高等的。后来有人还写过先知与他的故事,那个人也是个傻子,他居然用第一人称去写这两个人的故事,于是他很快就代入了,后来他也疯了。
香烟烧到头了,医生好像陷入了回忆中,他的思绪仿佛进入了一个深渊,而他的人正站在深渊面前凝视。
过了一会,医生继续说,我小时候看到的病人是身体上的苦痛,后来看到的是心灵上的。人的各种感官,各种思维都会左右一个人的行为。我不想当一个医生,我想着去写一些故事,可当我去下笔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能够写出的东西都是病痛折磨,从小到大,我见不到快乐,许多人来了又走,唯一的区别仅仅是哭的人多与人少。我很喜欢的一句话是,有个人值得大家为他流泪的话,那绝对不是因为这个人做过什么,而是因为他再也回不来了。
他将面前的香烟掰成两段,然后塞到嘴里一节,边嚼边问,那你的父亲呢,你质疑过他吗?这个问题已经是第二次出现了,可医生好像并没有发觉。
医生坐直了身体,凝视着他,面无表情的说,我上中学以后,就很少在家了,有一次我回去,母亲不在,父亲的屋子里传出一些声音,十几分钟后,出来一个女人。很长的头发,很红的嘴唇,父亲没想到我站在院子里,当时的他竟然向我解释,只是为那个女人检查身体。后来我也学会了检查身体,像他一样的深入检查。
他觉得这个话题开始有意思了,将另外一节香烟的过滤嘴掐掉,然后扔进嘴里,问道,那后来怎么样了?
医生说道,后来我就几乎不回家了,那里成了一个给我经济支持的地方,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了。我的母亲知道这些事,可她不说,就好像某一天里,父亲的朋友中多了一个阿姨,而母亲的朋友里多了一个叔叔。如果说我还有一点印象的话,那就是阿姨漂亮,叔叔帅气。
这时候,外边下起了小雨,雨点打在窗户上,变成一道一道的水印。
他还在嚼着烟丝,只是越嚼越慢,嘴角上开始浸透出鲜血,越来越多。医生坐在他的对面哭的声嘶力竭,像是个找不到孩子的妈妈,丢掉了自己最心爱的玩具。
将镜头调转一下,楼上站着一个人,头上的绷带还有血迹,他却大笑着从楼顶奔出,另外一个人举着个瓶子,对着一个神经病不停的往嘴里灌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