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已经结束了,一切应该结束了。骄阳喷焰的夏天,回忆30多年来这个最独特的春天,竟像隔着苍茫云水,真切而遥远,并且渐渐模糊。
早春三月的一个黄昏,站在家中单元楼下,回望天空,铅灰色的云如浪潮翻卷,我叹了口气,心想:我的心情何尝不是这满天的云。今天开学前的教工大会上,我被突然从八年级抓到七年级。要知道,我才带了一学期啊,成绩好不容易有起色,这就要离开,而且没有一个人提前告知我。大会结束后,邱丽丽和我一起下楼,她说那两个班好呢,以前是安宁带的。安宁?我大吃一惊,她可是学校的名师啊,怎么突然不带了,让我去补这个缺。难道背后有什么内幕?可是处在学校食物链底层的我又从何处知道内幕呢?
第二天心情依旧沉重,回办公室默默无语收拾东西。时常和我畅谈教学和人生的林老师看着我,欲言又止,好一会,问我新的办公桌找好没,我点点头。可能她想安慰我,却不知如何安慰吧。我的眼眶顿时一酸。“把你安排到哪个班呀”,一个声音响起,是吴语。“以前安宁带的那两个班”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啊?那你可得好好带,要是带不好的话……”她的声音低了下去,神色有几分尴尬。我低下头继续收拾东西,只想赶快逃离,此刻真正感到尴尬难堪的是我吧。
我即将带6班和15班,6班在教学楼的南三楼,15班在北一楼,相距甚远。昨天邱丽丽提醒我应该去北一楼。15班是全级最好的班,班主任夏琳格外关注本班学生,对任课老师要求也较高。只要我在她眼皮底下认真做事,麻烦会少一些。我暗暗叫苦,不知自己将要面临一个怎样的局面。
走进北一楼,只见夏琳、周倩围着安宁,三人谈着话,见我进来就停下了。三人我都不熟悉,只有安宁因为同是语文老师稍微好点。她对我招招手示意过去,说东西一下收拾不完,你稍等等。我当然说没事的。我感到一束目光聚集过来,扭头一看,是夏琳,那束目光是怀疑的、挑剔的,我感到很不舒服,不知该说什么,她也没说。
安宁是名师,誉满校内外。无论怎样,我都应该向她请教。她简单地交接了一下,然后叮嘱我注意学生的基础,因为她忽视了。我暗暗吃惊,安宁果然出了纰漏,她难道是被有意换掉的?情况看来比我想得复杂。安宁的脸色阴晴不定,看着我的眼神捉摸不透,内心似乎暗潮涌动,复杂难言,不知是为她自己,还是为我。
没多久开始上预习自习。夏琳带我进班,简单介绍之后我就开始上课。学生静静地观察我,只有方淇积极活跃,似乎很想表现自己,以引起我的注意。这也难怪,方淇是学校名师方云宁的儿子,我经常在学校餐厅见到方淇和学校老师谈笑风生,说他是这所学校的名人都不过。我其实有点紧张,毕竟面对的是全级的火箭班,教师子女云集的地方。不过箭在弦上,岂能后退!我暗中鼓鼓劲,打起精神,在方淇的积极配合下,这节自习基本顺利结束了。
还有二十分钟上6班的自习,我翻着眼前的书,其实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踏进6班的一瞬间,我的心顿时一紧。学生面无表情,有的甚至神情沮丧。教室里有几处明显的垃圾,一点也不像个开始新学期的班。整个班级弥漫着一股沉闷的气氛。我努力想把课上好,可是抛出的问题无人回音,在强烈的尴尬中这节自习草草结束了。如今想来,那天应该是我和林榕的第一次见面,只是我们都没有印象,尤其是我。
第二章 浅浅印象
周二5班语文课。上课几分钟后我准备听写词语。当时我站在教室最后一排旁边的过道,寻思着自己一个人都不认识,更别说了解学生的学习程度了,叫谁上去听写呢?感觉旁边有人看了我一下,我侧过头望去,应该是旁边这个男生,只见他目不斜视低头看书,一点也看不出他刚才的动作。一瞬间我产生奇怪的感觉:这个男生一定是个差生。于是对他说:“你,上去听写”,同时手向黑板方向一挥。他起身走向黑板。我刚准备念词语,突然一个皮肤棕黄、眼睛细长的男生喊道:“他是个好学生”。我吃了一惊,难道自己看走眼了?不管,先听写再说。我看一眼那个似乎獐头鼠目的男生,他低下了头。我开始念词,果然那个“差生”每个词语都能写出来,而且字迹说得过去。看来我的第一感觉确实出问题了。惭愧之余,我开始打量他。同龄人中,他的个头算高的,似乎身材偏瘦。“似乎”是因为被宽松的校服裹着,不好确定。标准的长方形“国”字脸,皮肤略显棕黑,一双又大又漂亮的眼睛虽然被挡在眼镜后面,但依然让人一见难忘。表情严肃,不过,是孩子气的严肃。我在心里偷偷笑了笑。
上了三天课,我发现5班只有一个语文课代表,是个女生,脸色苍白无血色,说话声音细细的,身体薄薄的,给人柔弱乖巧的印象。这样的人收记作业还行,站在讲台上组织早读恐怕就难了。看来,我必须另找一个课代表了。正沉思着,安宁过来收拾未完的东西。见到她,我眼前一亮。安宁以前是5班班主任,班里情况她最熟,何不问她。安宁一听就笑了,道:“李明慧乖是乖,就是做事太慢了。我本来打算这学期换掉她,谁想到……”她顿了顿,接着道“江莹和林榕都行,尤其是江莹那孩子,啥事交给她,可抵事了。”两个都行?这可为难有选择困难症的我了。我继续问:“那这两个谁更好一些?”安宁陷入了思索,片刻,“两个都行”,她还是这么说。我无奈了,还是自己观察做决定吧。
周五语文课,铃声响之前我已经走进了5班,打算认认江莹和林榕。这时有人喊了一声“林榕”,我循声望去,叫“林榕”的男生回头。那不是那天听写的男生么,原来他就是林榕。上课后,讲到一个有一定难度的问题,我特意提问:“江莹,你来回答”。一个女生站起来,她那双秀丽生动的眼睛立刻吸引了我。这一定是个聪慧的女孩,我想。她回答得不错,只是声音低。我微微失望,她只能做个好学生吧,林榕看上去稍有气概,毕竟是个男生,以后即使得罪了同学们也皮糙肉厚的。
虽然想得差不多了,但毕竟我不了解林榕,于是决定试试他。下午自习,同学们安安静静做讲学稿,我轻轻来回巡视。走到林榕的桌旁,我弯下身子悄悄说:“我打算让你当课代表。”他的表情没有变化,只是埋头写字的手停下了。“你回去考虑考虑,当或者不当,周一都告诉我。”他的表情还是没有变化,这孩子还挺能装的。我迅速走开,心想:这是我给你的一个机会,看你愿不愿意抓住,一个人如果自己都不懂得抓住机会,那么我也就没必要把机会给你。后来他在周记本上提到这件事,有这么一句:老师和我说的时候我惊恐万分。我不由感叹:内心惊恐万分,表面却让人看不出一丝情绪。这孩子,有点深不可测啊,这哪像个十三岁的孩子!我怎么就那么容易被人一眼就看穿呢?
周一课前见到林榕,我问他结果。他对我点点头,道:“老师,我当。”我迎上他纯真又深邃的目光,欣慰地笑了。这孩子,可以嘛,至少懂得抓住机会。
第三章 清明扫墓
现在竟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三月是怎么过的。只记得我亲自检查每一位同学的背诵,借机认识并初步接触每一个学生。平时我面对的是一个整体,只对几个课堂上的活跃分子有印象。再说我中途接了名师的班,眼前最要紧的就是让学生接纳我。这个办法果然不错,我和每个学生近距离接触,感受到每个孩子不同的个性。有的本来背得滚瓜烂熟,一到我跟前就紧张得结结巴巴;有的背得不太熟,抱着试试看的心理凑热闹,看我是不是够严格。不知不觉中,我和学生彼此熟悉了。
老师的生活真是按部就班。我每天大概7点20到校,吃完早餐7点35左右进班盯早读。每周两次的早读一般都是林榕组织,我去之后他才回座位。5班的语文课多在第一节,因此,我经常让林榕把我未吃完的早餐放到办公桌上,然后把我的书再带到班里。一次进班早读,班主任金老师不在,林榕在台上组织早读,台下几个学生乱糟糟说着话。我不由得心头冒火,挥挥手让林榕下去,盯着全班同学,声音高了几分,道:“我不在,林榕说的话就是我的话。谁敢欺负林榕,我就欺负谁。”说完,我便开始早读。我当时本意是想树立林榕的威信,有利于他开展课代表的工作。后来我才知道,在同学们心中,这句话成为我偏爱林榕的开始。林榕心中又是怎么想的,当时的我不得而知,也无暇顾及。此时此刻,夏日的午后,我看着窗外,陷入沉思:如果能回到那个时刻,我恐怕不会说那句话。
无事岁月易逝。4月清明节的前一天,学校安排七年级步行10公里扫墓。5班班主任金老师是政教主任,要组织全年级,学校让我跟着5班。我都6年没走过那么长的路了,能不能走下来都是问题,更何况还要操心学生。怎么办呢,好发愁啊。这时林榕过来抱作业,看着他,我念头一转,对他说:“明天七年级扫墓,我跟咱们班。我呢,腿短走得慢,有的时候操心不到,你明天帮我盯着班里那几个调皮的,别让他们掉队了。”他略略歪头,用心听我说话,不时点点头,听到“腿短”那句顿时笑了。我心里哼了一声,没说话。
第二天大清早,我着意打扮了一番,穿上玫红色运动鞋,匆匆赶往学校。操场上,全体七年级学生已经列队站好。学生们个个背着书包,与以往不同的是,书包里全是吃的喝的。交头接耳的说话声此起彼伏,老师们也懒得管,此刻学生兴奋的心情可以理解,一会儿10公里走下来,恐怕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队伍出发了,我走在5班队伍的前面。开始队伍还比较整齐,过一个红绿灯口就乱了。绿灯亮的一分钟,督促学生奔跑,以便让更多的学生过去。红灯亮时,组织学生站好等待。就这样,我落到了5班队伍后面。队尾,林榕和班里另外一个男生走在一起。每当有掉队的或淘气的离开队伍,他就招呼他们,不时喊着“跟上”、“回来”。我心里很觉的安慰。一方面这孩子把我的话当回事,另一方面他能干,靠得住。
队伍如一条长蛇蜿蜒前行。我一刻不停,还是跟不上学生的速度。掉队后,有骑自行车的老师路过载我一程,我就追上了5班队伍。学生说:哇,老师!你一会不见一会出现,好神奇哦。我对他们笑笑,学生还是很善良的,他们看到我确实尽力了,跟不上队伍他们也没有嘲笑。快到烈士陵园了,学生个个气喘吁吁,面色泛红,身子也摇摇晃晃的,显然都在努力坚持。不时有学生低声哼哼:“我走不动了”。我鼓励他们,说:“想想红军当年长征,咱们这点路算什么”。这时有个小女生杨紫一边和我并肩走,一边叽叽喳喳说话。她的头发很长,偶尔瀑布般的长发垂到腰间,真令我羡慕。平时上学她就编个大辫子然后盘到头顶。突然身后一个同学大声唱起《葫芦娃》歌曲,顿时多人应和,整个班级合唱《葫芦娃》。我顿时忍俊不禁,瞄了一眼杨紫,她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没有制止学生,振奋一下气势也是好的。“葫芦娃”是林榕给杨紫起的外号。因为实在贴切杨紫的外形而迅速流传全班。两天前下课后我和林榕、杨紫一起往我办公室走。杨紫向我告状说林榕给她起外号。我好奇,问:“他给你起什么外号?”杨紫撅着嘴巴说:“葫芦娃”。我仔细观察杨紫,两只大大的眼睛亮晶晶地闪烁着,圆圆的脸饱满可爱,脸颊微微泛红,尤其是头顶上盘了几圈富士山似的的大辫子,可不就是活脱脱的葫芦娃嘛。实在太形象了,我忍不住大笑。林榕真是个促狭鬼,机灵又狡猾。他见我大笑,也跟着笑起来。我们师生的笑声回荡在安静的走廊里。当时我一时忘形,竟没多想下课的走廊为何如此安静。这时一个老师的头从一间教室里闪出来,严肃地说:“九年级考试呢,你们保持安静。”我们顿时不出声了,走过那段走廊,我埋怨:“都怪林榕,害我今天出糗。”被同事训,我还是第一次,心里有点不是滋味。林榕似乎好得意,一个劲地笑,不说话。
终于到了烈士陵园,各班按队形站的齐齐整整。只见松柏森森,雕像巍巍,肃穆的气氛感染着每个人,队伍里静悄悄的。各行各业的代表依次向烈士敬献花圈并致辞。轮到我们学校了,先是团委书记致辞,然后老师和家长要为新入的团员佩戴团徽。林榕站在团员队伍第一排,长身玉立,挺显眼的。我走到他的面前。团徽之前已经发给他们了,他现在递给我就好。本以为为学生佩戴团徽轻而易举,没想到团徽的佩戴设计与我当年大不相同。我试了试,不行,一慌更加手忙脚乱。林榕低头看我戴团徽,似乎也在想办法。这时他们班主任正好过来,我着急地说:“金主任,这个怎么都戴不上。”他拿过去试了试,也戴不上。眼看周围老师和家长纷纷戴完离去。金主任索性把团徽放回林榕手上,说回去再戴。我松了一口气,也是,戴团徽只不过是个仪式。
之后是参观烈士陵园博物馆,我们按顺序鱼贯而入。有几个调皮小子离开人群,我盯着他们,看队伍走远就招呼他们赶紧跟上。经过这么一番折腾,我和学生都挺累的。回去的路上大家走得慢腾腾的。不知什么时候,林榕和另一个男生走到了我的身旁。我看着林榕,心念一动:这孩子似乎和一般孩子不同,比同龄人看起来要成熟。莫不是家中老大?我问他:“你家里还有兄弟姐妹吗?”他迟疑了一下,才说:“我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我心里大吃一惊,重新仔细打量他,他没有说下去,似乎有一丝丝尴尬。我吃惊的不是他的家,而是他的表达。单亲家庭的孩子我见多了,但是愿意自己说出来的却很少。我和他不熟,又是老师,他完全可以直接说“我有个弟弟”敷衍过去。他特意强调同父异母,可见心里多么别扭,不想承认事实却只能无奈接受,心里多多少少有点排斥吧。我努力装出一副随意的样子,又问:“他几岁了?”林榕答:“六岁了。”我“哦”了一声,再没说什么,心想:这孩子果然是个有故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