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细细算来时,我爷在床上已经瘫痪两年多了,时间久远的我差不多忘记了爷年轻的时候是个活泼的老头。
那时候红透山还是个封闭的小山沟,爸妈去大连打拼,把我留在爷奶家。我这短短的前半生对这老头实在没什么好印象,对我严厉到,残存的童年回忆都是他在教训我,每次叫他爷,他都会大发雷霆,说我不懂礼貌,要叫爷爷,吓得我站在那里一动不敢动,眼泪再眼圈打转。那时候都是平房,有前后院,我爷着实很能干,大到整个房子,小到一个马扎都是他亲自造的,房前屋后的的鸡鸭鹅都养的肥肥的,但是对这些记忆深刻,都源自每次吃饭时间,爷必定都在干活,奶就会和我说,赵卓,叫你爷吃饭。然后我就特别害怕,因为我叫不出爷爷,我觉得这样叫很假,从小就耿直坚硬的性格可见一斑,然后就是劈头盖脸一顿数落,然后好不容易吃饭了,从端碗用筷子夹菜所有的规矩来一遍,稍有差错又是一顿叫喊。可要知道我奶实在很抠,基本我几天都见不到荤腥,好不容易哪次炖个豆角加了几片猪肉,我的眼神根本都移不开,控制不住自己恨不得把都有的肉划拉到自己碗里。可是这个时候往往还没得逞,就已经被我爷敲住筷子,说只能夹自己这边的菜,不许扒拉菜,更不许夹对面的菜,然后我就委屈的不想吃了,我还只是个四五岁的孩子,那时候我想我可能有点恨他,这恨让我一有机会和父母搬到大连,也曾想过一辈子再也不见他,这恨让爷奶后来也搬到大连,如果不是家里逼我,我一次都不想去。然后恍恍惚惚我就一路考上重点高中,考上个不错的大学。这时候这恨终于也和他们一起慢慢变老,变得依稀不见了。是不是有句话说,不受宠的孩子一般都有出息。这么看来我注定是要出息的。他们也终于变得慈祥了起来,我也终于生出些勇气常常顶嘴,我爷到了六十多岁的时候因为在城市里寂寞吧,变得异常唠叨,天天说我是孙女云云,和外孙女不一样,是赵家老大,我一句都不想听,拔腿就走。那时候他像鬼见愁一样,我爸和我叔都顶他嘴,嫌他什么闲事都管。但是我还有点理解他,在老家的时候他也算秧歌队一哥,自己有一套阿凡提的衣服,连驴都有,我估计那就算最早的cosplay了,假胡子一粘,小帽子一戴,眉飞色舞,秧歌扭得那个活,那个浪,后来赵本山演的小品,每次一说到他看见秧歌队,就等格里格登还飞眼,就瞬间想到,和我爷当年的神情真是一模一样。而到了城里没朋友没有邻居,大连方言听不懂,大连海鲜吃不惯,穷极无聊到自己偷偷买一辆自行车每天全城瞎转悠,每天几十里的骑,还是寂寞的想引起儿女关注,可是那时候家人在大连都没稳住脚跟,可以说都是城里的中下层人,哪有时间读懂他的小心思,于是他轮番出幺蛾子,把我奶自己扔家里,非要住老人院,离家出走两次,后来因为老人院太差,灰溜溜的又回来了。他继而变得越发神叨,每天把自己关在一个小屋里,每次我去,就把我叫进去,拿个老式收音机逼我学唱父亲。总和我说他好像有大病。后来被传销骗着买药吃,被全家人拦着。再后来,他就更少出屋,以前总是雪白白衬衫一身中山装突然就变得胡子不刮脸不洗,自行车也锈迹斑斑,越发神经质。家人每次带去体检结果都是指标健康,可他偏偏说自己有病,今天胃疼明天腿疼,然后突然有一天他就真的站不起来了,随后连起身也不能。而我终于一路渐行渐远,故意似的嫁到西安,一年也看不到他两三次。新婚回来,他已经好一会才能想出我的名字,又半年,连我结婚这事都忘了,接着手脚全部瘫痪,需要人喂饭,后来话也不会说,我们都明白,他离开我们只是迟早的事情。这样活泼一个老头,一个一天不走上几十里,不干点农活,不扭个秧歌下个棋浑身难受的主儿竟然变成他自己最怕,也是我们最难以置信的样子。这样一个重男轻女,严厉苛刻,倔强的老头,再也不能朝我大喊大叫拍桌子,再也没法逼我唱父亲。我甚至歹毒的想过,是不是我们忽略了他太久,所以他要这样卧床不起,博取我们每个人的关注和照顾,拼着一口气折腾我们。可是,就在那天半夜,趁我和我爸在外旅游,他就这样偷偷摸摸连再见都不肯说,说走就走。没有想象中的悲痛欲绝,我以为自己早已心如止水。可是啊可是。。不行,我感觉我说不下去了 ,人只有经历过才会明白,我们一生要做多少错事,又有多少憾事,踹进口袋自己慢慢咂摸就好。就这样吧,这老头终于狠狠地省心了一把,让我们如鲠在喉
爷爷,愿你化风化云,终得自由。而我终于明白,既难挽流云,从此莫挽流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