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唐肃宗乾元元年(758年)的春末,在通往夜郎的某条驿道上,一个身着囚服的老者正望着远处江面仰天长叹。他已年近六旬,鬓发已经染上霜色,手脚也被流放的枷锁磨出了深深的痕迹。不久前,刚从长安传来帝王大赦、天下欢宴的消息,身边许多和自己一样的犯人都得到了赦免的消息,却唯独绕开了他——这个人就是李白,而他笔下的这首《流夜郎闻酺不预》,正是他此刻心境的血泪凝结:
北阙圣人歌太康,南冠君子窜遐荒。
汉酺闻奏钧天乐,愿得风吹到夜郎。
看到题目,我们就能想象得到,此时李白的满心悲怆和凄凉,所谓的“闻酺”,正是发生在不久之前。至德二年(757年)年末,唐军终于收复了都城长安等地,高兴的帝王唐肃宗“赐民酺(聚会畅饮)五日”,并大赦天下,死者从流,流者赦免。“不预”就是自己却没有份,消息传到流放之地时已是次年,而他依旧只能焦急的四处询问。等待中的诗仙是悲凉满身,此时的他,再也不见了当年“仰天大笑出门去”的疏狂。
“北阙圣人歌太康,南冠君子窜遐荒”,诗歌一开篇,短段的两句话十个字,却正像一把利刃,劈向本还充满期待的心。“北阙”,古代皇宫北面的门楼,此代指朝廷。而“圣人”则指刚刚颁布了大赦令的唐肃宗。“太康”,即太平安康之意。此时历经安史之乱的浩劫后,朝廷终于迎来喘息之机,帝王大赦天下,百姓酺饮狂欢,整个京城都沉浸在“歌太康”的喜庆之中。可这份喜庆与流放中的“南冠君子”却毫无关联。“南冠”出出《左传》,指被俘的楚国乐官钟仪,后世常用来代指囚徒,这里正是李白的自指。他这个“南冠君子”,如今被抛弃在夜郎这个遥远偏僻的蛮荒之地,根本无法分享到到哪怕一丁点的荣光。
细读这两句,你能否从这两句中,感受到深藏其中那李白难以言说的委屈。当天下因大赦而欢腾时,他却仍在流放途中,长安越是喧闹,夜郎的孤寂就越是沉重;帝王的恩典越是浩荡,他被遗忘的痛苦就越是清晰。
“汉酺闻奏钧天乐,愿得风吹到夜郎”,后两句将这种痛苦更推向极致,却又在这绝望中透出一丝未灭的执念。“钧天乐”本是神话中天帝所奏的仙乐,这里指宫廷宴会上的雅乐。当李白听闻唐肃宗大赦的酺宴,当长安城内乐声奏响时,远在夜郎的诗人只能生出一个近乎天真的愿望:希望风能将这乐声、这恩典,哪怕只是一丝一缕,吹到自己所在的蛮荒之地,也让自己能享受到哪怕一丝一缕的恩泽。
这个“愿”字里,是藏着李白多么复杂的情感啊。他一生渴望建功立业,即便流放夜郎,内心深处对朝廷的眷恋、对家国的牵挂从未熄灭。安史之乱爆发后,他不顾年迈投身平叛,即便犯错入狱,也始终坚信自己的忠诚。此刻闻知大赦却未被赦免,他的“愿”既是对赦免的期盼,也是对自身价值的最后坚守。
全诗短短四句,诗人既没有激烈的控诉,也没有狂放的呐喊,他只是在平静叙述,却又在这份平静中暗藏惊涛骇浪,诗人的情感在这时是藏也藏不住。李白惯用夸张与想象,而这首诗却把最浪漫的表达方式敛去。此时只剩下绝望到极致的对比:北阙与南荒、太康与遐荒、钧天乐与夜郎风,每一组对立都在撕扯着诗人的内心。
这首诗可称得上是李白最绝望的诗之一,可值得玩味的是,就在李白写下这首诗后不久,他快要等待到泪崩的朝廷大赦令终于来到夜郎,他也终于可以获释东归。或许正是这份“愿得风吹到夜郎”的执念,支撑着他熬过了最黑暗、最艰难、最绝望的这一段日子吧。当他乘船而东,在归途中写下那篇“朝辞白帝彩云间”时,想必那份狂喜中,也藏着这首诗中深藏的委屈与期盼的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