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启鹤今天一天都没有来学校,学校没有他的消息,他的父母也没有。出人意料,当晚八点,我在离学校不远处的一家发廊里找到了陈启鹤。
说找到不如说是遇到,我并没有主动想去找他,只是从那家发廊旁边的电游室出来的时候,陈启鹤正好站在发廊门口抽烟。他黑着眼圈,脸色黄白,嘴唇干裂的厉害。上身穿着便服,下身穿着蓝色的校裤。不过因为校裤上没有校徽,对我们校服不是太熟悉的人不会以为那是校裤,只会认为是宽大的运动裤。
“陈启鹤,陈启鹤!” 我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他面前,“你怎么在这,你今天哪去了你?”
“古博?”他显然也很吃惊,瞪着眼睛打量我,不太相信我会出现在这“为什么会不一样?连续三十多天都是一样的!我做了什么?是蝴蝶效应吗!是蝴蝶效应……”
“你他妈的在说些什么?”我听得一头雾水。
陈启鹤一把拉住我的胳膊,瞪着我的时候,眼白成了可怖的粉红色。
“你过来,呿,呿,”他拉着我往发廊里走,说话气短。
陈启鹤带我进了发廊后面的一间小房间。
这是一间光是看见就让人又羞又惧的屋子。四周贴着老旧的粉色壁纸,天花板上是灰白的墙面,还有一盏惨白的,结满蛛网的电灯。脚下踩的是发霉的木地板,地板上唯一的家具是一张床,床上的被单皱的如一团腌菜,散发着一股腥膻味儿。其余的地方,堆满了吸毒用的仪器和白色粉末,还有避孕套和性玩具。明显,这里没有多余的空间供两个高壮的男人随意走动。
“古博,来,你坐吧。”陈启鹤拉着我坐到床上。
“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接下来我就要对你全盘托出了。不管你觉得这有多荒谬,请别打断我,让我说完,你要相信,这些是你该知道的,也是你亲手做的。”他严肃的表情和房间里的气氛格格不入。
“你知道吗?我已经一个月没看见过你了。”
“你在说什么胡话,我们昨天才见过。昨天你来学校了!”老天我觉得陈启鹤可能疯了。
“是的,那是在你的印象中,所以我说的是‘我一个月没见过你’而不是‘我们一个月没见面’。”
“有什么差别吗?你在玩什么文字游戏!”
“冷静点,听我说。不管你信不信,这些日子里,我一直在想办法救人,也杀过人,不止一个。我已经一个月没去学校了,但这些你都感觉不到。因为我在经历一场只有我能察觉到的时间重置。好,好,手放下来。我知道你不信,无所谓,反正你明天就会忘。只不过你今天既然找到这里来了,我认为可能对你说实话比较好。
我接着往下说……”
“那是第一次重置,也是我的第二个十三号,我知道你听这话会觉得奇怪,因为在你的认知里十三号就是今天,可对我来说,第二个十三号已经是六十多天前的事。
那天的感觉真是奇妙,第一次总是奇妙的,所有的事情都还历历在目。电子日历上显示着13号,电视里播报着看过的新闻,路上的行人做着同样的动作,遇见熟人打招呼的手势都与记忆中分毫不差。那真是不可思议!我抓过每个路过的人询问日期,结果可想而知,被当成神经病在教室外罚站了一节早自习。
我突然想,会不会是做了一个预知梦,让我在梦中预见了13号的一切,因为梦太过真实而被我与现实弄混淆。我越来越接受这个猜想,于是我不想浪费这难得又奇妙的机会。我记得在梦中,下午会有一场数学突击测验,于是我决定散播这个消息并提前复习。可惜,班上相信我的人并不多,除了有数学课代表的拍胸脯保证,人性中的懒惰也使他们相信了自己愿意相信的。
那天我数学考得不错,我心情也不错。下课后,毛兴桂又来找我麻烦,说是我数学作弊。我也无话可说,他找我麻烦不是一天两天,每次借口都很奇葩。
第一天是我在整个时间重置里最开心的一天,我为我得到了某种特异功能而惊喜不已,然而在次日阳光射进窗帘的时候我彻底呆住了,日历依旧停留在13号。
我怀揣着恐惧向人求救,却被当成精神有问题,校医说我压力太大,我也希望是压力太大。我将13号的一切又重复了一遍,只是没有散布数学测试的消息,考试的时候也故意做错了两道题。我以为会不一样,可结果我明白,就算我能预知未来,我也只能改变自己的部分,毛兴桂的那部分我改不了。
我被毛兴桂和他的小团体堵在厕所里,他拿拖把打我的脸。厕所里消毒液的味道让人恶心,污秽不堪的拖把在我脸上拍来拍去,我的校服上全是腥臭的污水。
我开始明白,13号的毛兴桂就是想找我麻烦,这与我数学考了几分无关。我心里不由生起几分悲哀,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的时间在行进着,其他人都是时间线上的碎片。我也不知道这份悲哀,究竟是针对毛兴桂这样的怪物,还是针对与这种怪物困在一起的我。
重置的第三天,我带着一把剪刀去了学校,那把剪刀是用来杀人的,可它不一定要发挥作用。我希望我用不上那把剪刀,只要毛兴桂今天不再做无聊的事。
我终究还是抱了无聊的期待,一个完整的人是可以改变的,可你不能改变一个破碎的人格。我怀着人性中仅存的愧疚,极不情愿的杀了他。
在无穷无尽的时间重置中,任何精神强大者随时都会被击垮——可我没有。我以为我很强大,但当剪刀从毛兴桂身体里抽出来的那一刻我还是动摇了。万一……明天时间重置突然消失了怎么办?就算时间重置不消失,已经死亡的人,真的能复活吗?
我这样做,真的对吗?
或许我已经被击垮了,只是毁灭的很安静。
我连现场都没有处理,直接穿着带血的校服出了校门。这时放学已经近半个小时了,校园里没什么人,有两个女生看见了我身上的血也只是捂嘴惊呼,并没有做什么多余的事。如果是人多的时候,我肯定已经被人围起来各种审问。人在扎堆的时候才会有胆子和热情,在空无一人的旷野独自呼喊,无人响应,只会徒增寂寞。
我穿着带血的校服走在空旷的街道上,十三号的月亮很圆,天空是接近黑色的深蓝。那条街很偏僻,街道上没有一家开张的店铺,也没有一个人,只有路灯和法国梧桐与我为伴。我一直走,一直走,走了好久都没有走出去。我开始明白,14号永远也不回来了。
我很快就被警察抓住了,说抓住也不太对,因为我没有躲也没有逃。我以一种扭曲的姿势被压制着,警戒线外是毛兴桂的父母和老师。他的父母对我发狠的尖叫,眼神像是恨,又像是求。
连日里,这些经历都像是梦境神游,唯有此时的愤怒让我倍感真实。可惜,我还未来得及好好品味,便从警车回到了自家床上,我知道,新一轮重置开始了。像是突然从高空跌落,又像是在两个世界间穿梭。我静静地躺在床上,像是缺失了某种感情。觉得虚无,有感受到无可抑制却似有若无的悲戚。我陷在被窝里,如同陷进一个色彩斑斓的调色盘里,缤纷的色彩让我迷幻,时间对我已经失去了意义,这使我模糊了某些概念,善恶,生死,黑白。
大概,我的人格已经已经被关进了13号的监狱。
往后的日子里,我为自己找到了些零星的乐趣。我开始跟踪班上的同学,同窗三年,有些同学真是话都没说过几句,我渴望了解他们。我想知道他们的喜好,家庭,以及放学后会干些什么。这种感觉很奇妙,可惜,我只能了解十三号的他们。
胡雨是我第三个跟踪的对象……别那么看着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事实上,我之所以选择胡雨也是因为你喜欢她。就像是朋友在津津有味地吃一样东西,你也忍不住想去尝尝。
和其他女生一样,胡雨放学后和朋友去了奶茶店,吃点东西,聊点八卦。从奶茶店里出来,我继续跟着她,这条街路灯很少,但星星很多,街道上朦朦胧胧,胡雨的马尾辫在我的视网膜上蹦来蹦去。窄窄的肩膀和纤细的腰身被宽肥的校服所遮盖,她没穿校裤,穿的一条短裙,两条细细的腿露在外面,两只小脚一踩一踏,十分可爱。我突然觉得,比起跟踪,我更像是在送她回家。想到这里,这几天浑浑噩噩的冰凉的心里竟然泛起了丝丝暖意。
这时候……”
陈启鹤停了下来,我用眼神催促他快讲。
陈启鹤:“这部分我不想细说,反正,胡雨遇害了。”
我:“你说什么!?”
陈启鹤:“我知道你会是这反应,但你实在没必要惊奇,因为……算了,我接着讲。
我没有去救她,我看着胡雨被两个男人拖进一条小巷,也听见了她的尖叫。这尖叫没持续多久,胡雨被那两个男人掐死了。难以置信,对吧?”
陈启鹤看看手表:“对,这时候她已经死了。”
我怔怔地看着他,不知道他在讲什么疯话。如果说刚才的那些天马行空我还能当是故事听得津津有味,那么这个我就实在是接受不了了。我没法相信这是真的,尽管他的眼神里没有一点轻佻戏谑。
陈启鹤:“我报了警,可惜胡雨没能坚持到警察过来。我不敢去救她,我不知道万一我死了,这个时间重置还能不能继续下去。只有这个时间重置继续下去,我才能有机会救胡雨。第二天,我就去找你,让你和我一起去跟踪胡雨,在胡雨被拖进巷子的前一刻,我和你装作偶遇一般向胡雨打了招呼。那巷子里的黑影动了动,终究是没有出来。
接下来的几天,我一直在找你一起跟踪胡雨,抢在遇害前将她救下。终于,几天之后,我爱上了胡雨。可对她来说,我只是一个偶遇的男同学,甚至都没怎么说过话。我感到无可言喻的痛苦。我明明,救了她那么多次……之后的事,你还要听吗?”
我不安地点点头。
“好吧。”陈启鹤抖抖嘴唇,像是死刑犯临终的坦白,“在某一个13号,我和你,将胡雨拖进小巷,并奸杀了她。”
“……什么?”
“你最清楚,你对她抱有什么欲望。我也很惊讶,平时看起来那么斯文的一个人,只要给于一点引诱和刺激,竟能身心变态,濒临破碎。”
我登时羞愧地无地自容。记忆中一些龌蹉的东西被翻了出来,旋转的天花板下,是变态的人们。耳边传来淫乱的笑声,白色的病床上抚摸我下身的手,逐渐扭曲的性爱观,那是我的童年。
陈启鹤,他,没骗我。
“你知道时间重置最方便哪些人吗?”陈启鹤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是吸毒的人。
不用担心没钱,也不用担心身体问题,每一天都是新的开始,安全地坠入毒瘾的网络。这是我从小就被告知不可逾越的禁忌,可没人告诉我高墙之外是这般甜蜜。
我再也没去过学校,我找到了更好玩的事情。多亏了时间重置,一切约束对我已经不具效力。每天从家里拿个千把万出去挥霍,零点一到我又是乖学生。
我窝在一个小发廊里,日复一日的吸毒,杀人,还有嫖。只要有钱就可以了,我是不会受到任何惩罚的。14号可能永远也不会来了,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陈启鹤看着我,眼里满是病态的笑意。
我与他相对坐着,电子时钟显示着23:59。
明天就要来了。
明天还回来吗?
“只有15分钟,请抓紧时间。”狱警对我说。
我向他点了点头,开始打量起眼前的这个青年。中等身高,瘦骨嶙峋,形容枯槁。脸上挂着羞涩又不安的表情,我没想到那个背负着两条人命的变态杀人犯竟是这样的斯文。
“你好,黄先生。”
“叫我黄磊吧,记者先生。”青年说,“我还没被人叫过先生。”
“好的,黄磊。我叫陈启鹤,你也可以叫我小陈。不知道监狱长有没有跟您说过专访的事。”
“昨天说过了,你问吧,我会尽力配合。”他的眼神在我身上游移。
“好的”我拿出记事本,“您是中学辍学去去理发店工作是吗?”
“是的。”
“为什么不读书呢?”
“……”
“不愿意说吗?”
黄磊继续沉默着,我安静地等他。
“因为……校园暴力。我中学被欺负得很惨。”
“校园暴力……”我飞速记录着,“还有吗?”
“我……”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黄磊嗫嚅着:“我当时被校医性侵。”
“天啊,真是不幸……”我惊呼:“这件事一定对您的心理有一定影响吧。”
“我……我不知道,问些其他的吧,求你……”
被性侵的经历造成性格扭曲……我记录着。
“我了解到您参加过成人高考是吗?”
“是的。”
“那是不是说,您还是希望能读书的呢?”
黄磊没有说话了。
“好吧,回到案情上来,您说您对被害人胡雨一直存有爱慕之心是吗?”
“嗯,她……哎,算了。你接着问。”
“不不不,请继续讲。”
这个背负着两条人命的强奸杀人犯居然露出了一丝不好意思的表情:“她算是我对校园生活的所有憧憬。”
“所以您杀害胡雨及其男友毛兴桂是出于嫉妒吗?”
黄磊又陷入沉默,我意识到我的问法让他很紧张。
我只得尽力安抚他。
黄磊:“我最近经常做梦。”
“嗯?关于什么?”
黄磊皱着眉头,似乎在努力回想。我安静的等他。
“我……记不得了。”
“嗯,常有的事,我也经常忘记自己的梦。”老实说,我有点失望。
“古博……”
“嗯?古博?他怎么了吗?”
“很熟悉的名字,好像在梦里出现过。”
“啊,难怪你有印象,他是毛兴桂的室友,做过笔录的。也就是说,梦境是跟案情有关的吗?”
“……我不知道。”
我又问了几个和案情有关的问题,黄磊都支支吾吾打着哑迷,看来今天只能到这里了。
黄磊是理发店的学徒,一直爱慕女高中生胡雨,可胡雨又在跟同班的男生毛兴桂谈恋爱。于是黄磊出于嫉妒,在13号,以残忍的手段杀害了毛兴桂,又奸杀了胡雨。一个月后,警方在邻省的一家发廊找到他,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发廊的小房间里和几伙人聚众吸毒。
这是近期最为热议的新闻,我将记事本放入风衣的内袋,把围巾扎紧了一些。九月的天气已经转凉,室内却是温暖如春。我得赶紧回去整理整理,不错过任何一个细节,还原一个最真实的杀人犯!